蔣愛寶紮兩根小辮子,穿著一件舊的黃軍裝,腰裏紮一根皮帶,她在廠裏跑來跑去,年紀輕得很。廠長被人家趕回去了,副廠長也趕回去了,蔣愛寶那時候成天就唱歌: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句,你們青年入朝氣蓬勃等等。
支持紅衛兵革命行動同紅衛兵一道鬧革命武漢市改換一批街道學校工廠商店名稱。
一元路改為紅衛一路,蘭陵路改為延安路,生生印刷廠改為人民印刷廠,謙祥益百貨商店改為工農兵百貨商店。
——摘自1966年8月26日《湖北日報》
街道的人在開會,有一個人說,一個廠沒有廠長也不好的。
是不好的,另一個人說。
那麼大家說說,叫誰做廠長呢?這個人又說,要出身好的,要年紀輕的,要有革命幹勁的。
後來他們便想到了蔣愛寶。
嘻嘻,那麼我做什麼呢?蔣愛寶想了半天,她不曉得廠長應該做什麼,她有點難為情,街道的人告訴她,頭等的大事就是批鬥廠長。
這個恐怕不來事的,蔣愛寶說,師傅要罵我的,師娘也要罵我的,師傅還要打我的。
太好了,他們說,這是考驗你的關鍵時刻,你是忠於毛主席,還是忠於“走資派”?我要忠於毛主席的,蔣愛寶說。
一天夜裏,狂風呼嘯,暴雨滂沱。掛在哨所牆上鑲著毛主席像的鏡框被風吹得亂晃。戰士馬紹君發現後,想起了英雄們為了保衛毛主席、保衛毛澤東思想,在狂風惡浪裏搶救紅衛兵的高大形象,於是就忍著風吹雨打,用手扶住毛主席像的鏡框,使毛主席像在狂風中依然屹立不動。第二天,雨過天晴,燦爛的陽光照耀得萬山紅遍。馬紹君對著毛主席像,無比興奮地說,哨所裏的望遠鏡,觀察敵情是有距離和有限度的,光焰無際的毛澤東思想這個政治上的望遠鏡,是威力無限的。
——摘自1968年1月6日《大眾日報》
那時候蔣愛寶和其他人一起來到廠長家裏,他們敲了門,廠長來開門,廠長的兒子五歲,他笑眯眯地看著蔣愛寶,姐姐,姐姐,他說,姐姐來了。
師傅,蔣愛寶說,我們來了。
廠長看到外麵的卡車,就走了過去,我爬上去吧?他說。
卡車是借來的,一長爬到卡車上去,小孩子跟在車子後麵,姐姐,姐姐,他說,我也要去玩。
小孩子也爬到卡車上去了,他趴在車板上,開開心心地看著馬路兩邊的風景。
哭哭笑笑,買塊方糕,
方糕甜,買包鹽,
鹽末成,買隻藍,
籃末漏,買斤豆,
豆末香,買塊薑,
薑末辣,買隻鴨,
鴨末叫,買隻鳥,
鳥末飛,買隻雞,
雞束啼,真稀奇,
扯旗扯到虎丘去。
……
小孩子念念有詞:
抗鈴抗鈴馬來哉,
隔壁大姐轉來哉,
買點啥格小菜,
茭白炒蝦
……
小死人,你獨是想吃,廠長說。
馬路上的人看見卡車上有一個小孩子,他們笑了笑,嘿嘿,一個小孩子。
他們拿一塊很重很大的木板,給廠長掛在頭頸裏,上麵寫著廠長的名字,還打了一個大的叉叉,廠長說,喔喲喲,太重了,太重了,頭頸要掛斷了,廠長是毗牙咧嘴的樣子。
嘻嘻,小孩子高興得又叫又跳,我也要,我也要,他嚷嚷說,爸爸,為什麼不給我玩,為什麼不給我玩?
小死人,廠長說,我頭頸都要掛斷了,你還拍手拍腳開心。
小孩子找到一支墨筆,在自己臉上劃了兩道八字胡,他把麵孔伸到蔣愛寶麵前,笑眯眯地叫蔣愛寶,姐姐你看,像不像日本鬼子?
喔喲喲,喔喲喲,蔣愛寶說,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我的肚腸要笑斷了。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夥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麵精巧的,將作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子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隻手學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的當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那年北京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並無一毫暑氣,發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著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隻得叫苦。原來北京曆沴,卻在七八月。更加目前雨濕之氣,鬥著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止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就是搭他作伴,連夥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渾名叫“倒運漢”。
——摘自《巷陌趣事》
有一天,有一個人到蔣愛寶這裏來揭發毛頭了。毛頭是反革命,他說,毛頭把毛主席像當扇子用,用過了還丟在廁所裏。他把那張報紙交給蔣愛寶,報紙上是毛主席的照片。
蔣愛寶把毛頭叫過來,有沒有這回事情?蔣愛寶說,毛頭你老實坦白。
有的,毛頭說,我老實坦白,我是拿毛主席像當扇子用的,因為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人民熱,毛主席肯定要關心,要讓我們不熱。所以我想,拿毛主席的照片當扇子扇扇,毛主席不會有意見,說不定毛主席還開心得不得了呢。
你怎麼曉得毛主席會開心得不得了?人家問他。
不相信我們去問毛主席,毛頭說。
你不要扯開去,蔣愛寶說,那你為什麼用過了不帶出來放好,要丟在廁所裏?
我是想讓大家都風涼的,毛頭說,毛豐席教導我們。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真正解放無產階級自己,我想到了我們的階級弟兄,我上廁所熱,人家上廁所所也熱的,都是階級弟兄,要風涼夫家一起風涼,有福同享,有驗證同當的。
去去去,蔣愛寶說。
毛頭走了。蔣愛寶對那個人說,以後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情少囉嗦。
我是革命警惕性高的,他說,你應該表揚我的。
表揚你的,蔣愛寶把毛主席的照片拿起來,也扇了扇,她說,表揚你的。
光口頭表揚呀?他說。
你要怎麼樣呢?蔣愛寶的眼睛一直盯著毛主席的照片。
我要做學習小組長的,他說。
你為什麼要做學習小組長呢?蔣愛寶仍然看著毛主席的照片。
我家的小孩一直看不起我的,說我沒有本事,做了小組長,我就硬氣了,我要叫他們看看我的本事,他蛻、我要叫他們曉得,我——
咦,咦,蔣愛寶突然說,這不是一個現成的好辦法麼?!
什麼?他有點莫名其妙的,你說什麼?
假如在絹扇上印毛主席的像,蔣愛寶說,扇子肯定好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