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約定今天去看老宅的,張利平來了以後,坐在沙發上,也不說什麼時候走,好像有什麼心事,我也不便多問。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問他喝不喝茶?他說好的,我就給他泡茶,但是心裏很奇怪,不是要去看房子麼,怎麼會坐下來喝茶了呢?這一喝下去,也不知道要喝到什麼時候。
後來張利平終於開口了,他說,邱小姐,今天你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激動好不好?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好說好,也不好說不好,我隻是盯著他看。
他又說,你答應我,我才帶你去。
我便答應了。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會看到什麼呢,會有什麼讓我激動的事情呢,路上有人揮著一麵小紅旗,車子就停下來了,路口的牌子寫著:拆遷地段,車輛繞行。
張利平帶著我走了一段路,路邊的房子都拆了,滿地都是碎磚亂瓦,我不知道這裏麵有沒有爺爺所說的明磚清瓦,或者真的遍地都是?史密斯要是在這裏,他會怎麼樣?
張利平停了下來,他的神色有點凝重、我其實已經猜到了,張利平指著我們眼前的一堆磚瓦和舊的木材對我說,邱小姐,對小起,邱宅在三天前被拆除了。
我突然就控製不住自己,眼淚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張利平很慌張,邱小姐,邱小姐,他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原來以為自己對邱家的老宅小會有什麼很深的感情的,我真的不明自我哪裏來那麼多的淚水,我極力地控製自己,覺得自己有點失態,讓張先生很為難,我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張利平說,我十分遺憾,我十分遺憾。
這就是爺爺念念叨叨了幾十年的老宅?如果是爺爺來了,他會怎麼樣?
張利平說,邱小姐,這條路,是古城的中心,如果不在中心動手,就無法改變……
我搖了搖頭,其實張先生不說我也能夠明白,一個政府行為,必定是從百姓的利益出發的,否則百姓是不會擁護政府的。但問題是,這個行為的前提和結果,是拆毀了讓千千萬萬個史密斯折服的了不起的偉大的曆史呀。
我無法評價。
我用攝像機攝下我腳下的這堆殘磚碎瓦,我讓張先生為我在殘磚碎瓦前照了相,並且包起兩塊舊磚,我答應過爺爺,要帶回去放在爺爺墓前的。
之六:
昨天回到飯店,一夜沒有好好睡,爺爺有一件稀世珍寶要我轉贈給蘇州,現在麵對邱宅的那堆亂磚,我猶豫了。
這是一件近百年前沈壽的刺繡作品,繡的是中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人物:濟公。
之七:
今天張利平陪我到改造過的老街觀前街走一走,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看了觀前街,我就是心裏高興。張利平還讓我看了從前的觀前街的照片,我一下子便想起了爺爺,但是我仍然為今天的觀前街高興。
之八:
我曾經無數次的想過,我回來了,走在一條窄窄的,綠蔭覆蓋的路上,這就是爺爺小時候走過的地方,我會在這裏找到爺爺幼小的腳印,聽到爺爺摔了跤的哭聲……
想起我小時候爺爺唱過的一首童謠:
蘇州蘇老頭,
綽號蘇空頭,
著仔素綢,
吃格素油,
還用縐紗包頭。
要吃素菜,
讓位蘇州鬆鶴棒,
先來一碗素麵筋,
還要加上重素油,
點得清格素麵筋,
數不清格素油,
撥翻仔格素麵筋,
氽脫仔格素油,
拾起格碗素麵筋,
再添仔台上格素油。
素菜勿吃,
走出蘇州鬆鶴摟。
著格素綢,
才是素油,
還撞破仔格頭,
蘇州蘇老頭,
標準蘇空頭。
那時候爺爺一邊念叨一邊笑,我並不明白爺爺笑的什麼,這個用蘇州方言念出來的童謠,我是一句也聽不懂的,更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
現在我正在體會爺爺那時候的笑意。
之九:
秦天市長在晚宴時講了一個故事,他說,蘇州有許多老人,他們一輩子就坐在某個茶館的某一個固定的位子上,每天都去,風雨無阻。他們也許是從中年以後開始坐茶館的,蘇州人稱“孵”。也有的人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了,到最後他們老去了,臨終前,他會寫下遺囑,吩咐他的兒子仍然去坐那個位子。他的兒子根據他的遺囑,就去坐了,他也是每天都去,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我聽了以後,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錢三官頭一次踏進老茶坊六福樓的時候,店裏新來的夥計不認得他,把他引到靠門的一個位子,這裏人進人出,吵吵鬧鬧的,錢三官說,我是錢三官,夥計愣了一愣,他向錢三官躬一躬腰,說,是錢少爺,請,裏邊請。
錢三官就在裏邊安靜的位子坐下來,這裏靠窗,窗下是河,河上有船。
那一年錢三官十七歲,他是應邀來勸別人講和的,這叫作吃講茶。也就是在吃吃茶的過程中,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錢三官沒有想到這一坐竟是坐下去幾十年的時光。
那一天錢三官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天色陰沉沉的,布著烏雲,對岸陸家小姐的身影出現了,她婀娜的身姿倚在窗框一側,就像一幅憂鬱而美麗的風景畫一樣,嵌入了錢三官的心裏。河裏有一條農船經過,船農在船上叫賣水紅菱。陸小姐說,船家,稱兩斤水紅菱。陸小姐的聲音差不多像河水那樣的柔,她從窗戶裏放下吊籃,船農看看吊籃裏是空的,船農說,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