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錢理群 第一版序言:“精神界戰士”譜係的自覺承續(2)(1 / 2)

摩羅自己似乎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的。他在《知識分子的覆設》《思想隨筆新三家》,以至《大作家劉震雲》等文章中,談到了“近年來”所出現的“自覺地尋找生命意義和精神價值,自覺地趨近求道者形象”的努力。他接著又談到了當人們“立誌求道時,這才發現世界上竟沒有一個自己所需要的道,這才發現自己們的真實的處境,是如此地困窘,如此地危機四伏”:由此而激發了一代人的使命感,摩羅說:“一個時代所能意識到的危機,往往是從那些急需解決而且可能解決的命題中產生的。也許,‘五千年文明古國’的中國,真的到了一個文化轉型、價值重建的關鍵年代?那裹挾我們幾千年的巨大的曆史慣性,真的要由我們這一代人來掙脫?”--或許,這也正是新一代的精神界戰士所麵臨的時代使命?

“掙脫曆史慣性,價值重建”,這自然是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思考與探索卻必須從現在開始。摩羅正是將他自己前述刻骨銘心的體驗,上升為理性的思考,提出了一係列發人深省的思想命題。

讀摩羅的思想隨筆,很容易就會注意到,他最頻繁使用的一個概念就是“恥辱”:這幾乎成了永遠壓在他心上的夢魘,以至形成了擺脫不掉的心理情結;他因此而提出了“咀嚼恥辱,描述恥辱”的思想命題,並以此作為他自己與同代人覺醒的起點。所謂“恥辱”即是前文所引述的,既身處於“非人”的地位,卻毫無自覺,甚至百般回避與掩飾,這也是魯迅所說的:“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的奴才心態,眾多的國民(包括文人)麻木於此,摩羅卻以為奇恥大辱。因此,所謂“咀嚼恥辱”,即是走出麻木狀態,擺脫奴才心理,正視苦難,直麵恥辱,這是第一步。“咀嚼恥辱”也是人性尊嚴恢複的過程,而唯有以“人”的身份、心理、尊嚴去反觀苦難,這才能達到對苦難的理性的“反思”,自覺的“反抗”。這就是摩羅所說的,“僅僅懂得(正視)苦難是不夠的。苦難本身並不含有與苦難相抗拒的因子。隻有我們從苦難中生起恥辱感時,才是對苦難的反思,才有可能起而反抗苦難。”反思也有不同層次。摩羅說:“苦難總是由每一個受難者分別承擔的。隻有恥辱才可使人類溝通。每一個生命個體的苦難,都是全人類共同的恥辱。每一個生命個體的罪惡,都是全人類共同的恥辱。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尊嚴的喪失,都是全人類共同的恥辱。”這就是說,必須把個體的苦難,國家、民族的苦難,上升到人類共同苦難的高度,反思才能超越於一己經驗局限,達到更為普遍的層次,獲得理論的深度與思想、精神境界的升華,所謂“咀嚼恥辱”正是包含了“正視,反思與升華”這三個層麵;唯有如此,人們所經受的苦難與恥辱才能真正轉化為精神的資源。而摩羅更是期待著,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一代人在“咀嚼恥辱”過程中,“重新審視與確認自我與世界的關係”,建立起自身的“確定的體驗”,即對人的非人化的高度敏感基礎上的“深重的恥辱感”;並在這樣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穩定的性格”(按摩羅的解釋,這種性格不是心理學意義上的,而是指在文化理想與精神信念上所具有的穩定的思想立場、精神品格),“重新規劃與建立自我與世界的秩序”,在任何情況下,都堅持對奴役人的一切形態的抗爭,堅守住自己的陣地。摩羅所說的“描述恥辱”所指的也正是建立在自身“確定的體驗”與“穩定的性格”基礎上,從自己內心找到的,屬於自己的言說內容與方式。

摩羅,以及他的同伴,正是以這樣的姿態與方式,發言了。

首先要“追問前提”(這也是摩羅的命題),即對長期支配著人們(首先是自己)行為的,似乎具有天然合理性的,因而無須(也不容)置疑的前提性的觀念提出挑戰,追問其合理性。他問:“人究竟該為尊嚴活著,還是該為使命活著?”(《咀嚼恥辱?恥辱的心靈》)。他又問:“倘若一個生命的最高意義就是為國家犧牲自己,那這樣的國家究竟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是合道的還是非道的?是合德的還是非德的?是該享祭的還是該獻祭的?”(《什麼是寫作》)如摩羅自己所說,這是“從理所當然中看出荒謬,從司空見慣中感到驚訝”,這也是“重新估定價值”,要走出被神聖化了的虛妄。但卻要觸犯製造虛妄、並使其神聖化的利益集團的利益,更會觸怒習慣於虛妄,精神麻木的多數。因此,這覺醒者的追問,便先天地帶有悲愴的意味,這是我們在摩羅的文章時,可以時時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