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如大夢初醒。我扭著自己的頭發,睜著恐懼的眼睛自責自問--
我為什麼曾經這樣生活過?
我為什麼依然這樣生活著?
我還要這樣生活下去嗎?
恥辱的人啊,還要恥辱到什麼時候呢?
應該正視我們的恥辱。
僅僅懂得苦難是不夠的。苦難本身並不含有與苦難相抗拒的因子。隻有當我們從苦難中生起恥辱感時,才是對苦難的反思,才有可能起而反抗苦難,才使得苦難無法把人吃掉,並且才可能使人得到超越和升華。
誰曾像阿Q和祥林嫂這樣,承受過如此深重的苦難呢?但他們隻能屈服於苦難,隻會把苦難不但作為一種客觀現實,而且作為一種心理素質,一代一代遺傳下來。就因為他們沒有恥辱感,沒有對苦難的反思和反抗。
應該反抗苦難。
苦難總是由每一個受難者分別承擔的。無論你怎樣同情十字架上的基督,但那骨肉的災難隻能由他一個人獨自承擔。即使你以形而上的思考,體悟到了人的原初苦難,但你的體悟終究隻是你個人的思想。你的肚子不可能代替別人來挨餓。隻有恥辱感才可使人類溝通。每一個生命個體的苦難,都是全人類共同的恥辱,每一個生命個體的罪惡,都是全人類共同的恥辱,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尊嚴的喪失,都是全人類共同的恥辱。那集中了人類一切優秀品質的基督,竟然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釘死他在十字架上的作惡者,竟然也是兩腳動物,這不是我們共同的恥辱麼?受難者因為受難而尊嚴受辱,作惡者因為作惡而尊嚴喪失,這全是我們共同的恥辱。
苦難是暗淡的,當我們用恥辱感將苦難轉化為恥辱時,我們已經蘊含著反抗苦難反抗恥辱的光輝。
苦難可以屬於人,也可以屬於非人。而且,苦難的直接目的就是把人變成非人。
恥辱感卻隻能是屬於人的。非人無論是怎樣地恥辱,卻絕對沒有恥辱感。
我們在如此一無所有的生活中,竟然如此心平氣和地忍受,這就證明著我們全都是非人。苦難在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取得了怎樣輝煌的勝利,它已經把我們全都摧殘成了非人。
非人的最可悲的特征,就是他不懂得追求真的人。
曾經有過那麼一個非人,他對真的人懷著那樣虔敬的心情。他那樣真誠地反思著現實的醜惡,懺悔著自己的恥辱。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由真的人組成的美好世界,那個世界裏每個人都充滿了人的光輝。他立時那樣地自卑,自羞,自慚,自愧。
他因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對真的人懷著恐懼。
他因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知道難見真的人。
他是魯迅筆下的狂人。
狂人永遠隻能躲在房裏翻弄古籍並讓自己也成為古籍嗎?
這種對於真的人的虔敬心哪裏去了?這種對於自身非人狀態的恥辱感哪裏去了?
沒有這種恥辱感和虔敬心,非人永遠隻能是非人。
我為自己是個非人而恥辱。
我為自己安守於非人的生活,而沒有用生命捍衛人的尊嚴而百倍地恥辱。
我對自己最有力的懲罰就是要自己咀嚼這恥辱。
我渴望著在咀嚼恥辱的過程中,變得堅強一點,有勇氣一點,與自己心中真的人的形象接近一點。
我知道自己成不了真的人,但是我依然要反叛自己。
我寧願做一隻被圍獵的豺狼,而決不做一隻癩皮狗。
我寧願做一個魔鬼,而決不做一個安分守己的非人。
我相信別的非人們的恥辱,也不見得比我少。我願所有的非人都跟我一起來咀嚼咀嚼,放下非人的自尊心,來咀嚼我們共同的恥辱。
懷著虔敬的心來咀嚼,帶著對人的尊嚴的向往來咀嚼。
要長久地咀嚼。
咀嚼出苦味,咀嚼出惡心,咀嚼到難以忍受,一直咀嚼到要麼就跳樓自殺,要麼就起而反抗這種恥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