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樣,我吃過晚飯就去了她那裏,享度寧靜的黃昏。小斤自然是以那種期待的目光,迎接我進房。在偌大一個校園裏,隻有在她那裏我不感到壓抑和惡心,不感到格格不入。因為她不像別人那樣勢利眼,不像別人那樣庸俗而蒼白,她不會把我看作一個昏昏沉沉瘋瘋癲癲的角色。在她那裏我可以狂妄地吹牛,可以輕鬆地幽默幾句,可以把她的書一本本地扔過來扔過去,還可以在她床上橫躺斜臥的,我可以享有一切自由。
她正在聽一支樂曲,也許是莫紮特的吧,那麼溫婉甜柔。我取來一本魯迅的書,歪在床上看《藤野先生》。記不清這是第幾回讀它。開始是漫不經心,後來進入了境界。藤野先生對於魯迅的溫暖的關懷,和魯迅對於他的先生的深切尊敬和懷念,與那支溫婉的樂曲一起,交織成柔美恬靜的氣氛。原來魯迅是這樣多情的人,他對人類懷有這樣深廣的愛心。我以前把他看作一個咬牙切齒的怒目金剛,顯然是歪曲。有了這個領悟,魯迅筆下的一切形象,和魯迅自己的內心世界,立時在我眼前呈現出全新的內涵,或者說是深一層內涵。
小斤見我在讀魯迅,乃關掉錄音機,給我講她遊曆紹興的見聞。她首先用輕鬆的口吻描述鹹亨酒店的情景。我想象著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孔乙己拖著殘腿沉重地走來,書生的尊嚴掃蕩盡淨,忍受著無邊無際的嘲弄和戲侮。越咀嚼越感到陰暗寒冷。
人怎麼被摧殘到了這一步!
我一邊這樣暗自發問,一邊又看見阿Q戴著破氈帽,唱著“手持鋼鞭”走過來。他的細瘦辮子一擺一擺,刺得我眼睛酸一陣熱一陣。我又模模糊糊看見祥林嫂,她的腳步是那麼蒼老疲乏,那嘎噠嘎噠的破竹竿聲,訴說著世間的冷漠和悲慘。這些人原本都應該是可愛的人,他們之所以令人厭惡,就是因為他們失去了自身,他們不再是人。我想到生活中那些掙紮著的人們,和一切不再掙紮的人們,我們每個人不都處在這樣一個非人的深淵中麼。
人為什麼被摧殘到了這一步!
我似乎要向誰質問,又無處質問。我的心強烈顫動起來。
“不行了,我好想哭。”我把書一扔,猛一翻身,小斤趁勢把我摟住,摟得緊緊。我像尋找安慰似的,也緊緊摟住她。孔乙己、祥林嫂,還有我們的現實,以及現實中一切醜陋的人們,都一步一步地,齊刷刷地向我壓來。我的身子抖顫起來,喉頭也跟著抖顫,終於壓抑不住地哭出聲來。但是不流淚,隻是幹泣,臉部和其他部位都變形到最大限度的幹泣。
我以前竟然隻知道厭惡和批判阿Q們,而不是首先愛他們。我因了這一點而十分羞愧。魯迅在寫作它們時,難道隻是厭惡嗎?他以那麼強的人的意識,那麼深廣的愛心,會怎樣地因這些非人而痛苦。他是否常常念叨人為什麼被摧殘到這一步呢。
整個世界因為人的喪失而一片陰暗,所有的人都因為已經喪失了自己而無力感知黑暗,於是所有的黑暗凝結成一塊魔石沉沉地壓在那個矮矮的紹興人心上。我躺在小斤的臂彎裏,體味著魯迅當年所可能體味到的一切蒼涼和痛苦。
我的臉部又像水波一樣被扭曲被變形,身子又跟著微微發抖。我把臉埋在小斤的臂彎裏,無所適從地蹭來蹭去。
打開錄音機,打開錄音機!
怎麼呢?
讓它吵一陣,吵一陣。
但是,那溫婉的樂曲無法安平我的心,我依然處於莫名其妙的緊張狀態。小斤繼續講紹興見聞,而且提高聲音,想以此緩解我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