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去看了秋瑾墓,和那個什麼亭。”
“來軒亭,秋瑾獻身的地方。”我聲音短促地補充。
原來我總以為,秋瑾在事發以後,堅持不逃走,是個錯誤。可是今天想來,她的獻身也帶著一種自我毀滅的欲求的。在那樣黑暗的年代,離光明是那樣遙遙無期,哪一個覺醒者能受得起這樣長久這樣沉重的絕望呢。我忽然看見華小栓在刑場邊等著啜飲秋瑾的血,看見阿Q在罵秋瑾犯上作亂罪該萬死。那苦難深重而又冷漠殘酷的人啊!
反抗的生命被扼殺了,像秋瑾,不反抗的生命也被扼殺了--所有阿Q們不都是沒有靈性的行屍走肉麼。那些生存著的覺醒者,要麼被摧殘成瘋子、狂人,要麼就要為一切反抗者和不反抗者體味著所有的痛苦和恥辱,這是何等深廣的苦難!魯迅心靈所受到的摧殘,難道比秋瑾們和阿Q們和狂人們小一點麼?那麼老人所承擔的乃是所有摧殘的總和。
我深深覺摼出生為一個中國人是真正的不幸。我感到前麵已無路可走,每一條貌似路途的去向都布滿無限的恥辱,被這恥辱摧殘為非人乃是我們的宿命。我因為意識到無法擺脫這樣的命運而萬分絕望。我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濃縮,以巨大的速度向某個點濃縮,所有天體都帶著轟然巨響朝這一點狂奔,而這一點正是我的腦袋。我感到頭皮發麻,臉上肌肉發脹。我抬起右手,在臉上煩亂地極快速地揮動摩挲,似乎是抹淚,然而並沒有淚。配合著手的揮動,我把頭搖得飛快,快得有飄飄忽忽的失重感,似乎這樣就可擺脫那從四麵八方狂奔而來的壓力。
小斤已經知道,無論是她的話還是錄音機的樂曲,都無法驅走我心中的痛苦。她於是關了錄音機,深情地愛撫我的臉,那柔嫩的手指,傳導著她的憐惜與憂慮。
“你呀,你真要發瘋了!”
平時也有人罵我瘋子,我從來引以為驕傲。可小斤說這個“發瘋”,顯然別有含義。想到自己也許真的已經不正常了。我突然出現了兩秒鍾的平靜。我靜止不動,睜開眼睛,向虛無境界尋找一道白光,那道白光是剛剛從我意識深處閃出的疑問--
怎麼?我已經是非人麼?剛剛體味到被摧殘的痛苦,就已經是非人了麼?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嗎?
僅僅兩秒鍾的平靜,身子馬上又劇烈抽搐起來。小斤緊緊摟住我,像要做我的保護神。我的哭聲在她懷抱裏盤旋一陣,隨即充滿在房裏。黃昏在房裏顫抖而且傾覆。所有轟然作響的天體終於同時撞擊在我的腦袋上。我真切地感到了滅亡的痛苦,我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肉屑四處飛迸。我無可掙紮地墜向恥辱的深淵。
在我墜向深淵時,似乎有一陣溫暖的風,柔柔地將我托住。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小斤的懷抱裏。她正憐惜地望著我,溫暖的淚水一串串流下,輕灑在我的幹枯而又蒼白的臉上。
這些年來,有多少次罪惡的力量,將我的心砸碎一次又一次。有多少次,我像那個顫抖的黃昏那樣,絕望地幹泣。那個黃昏,是我今生的第一次死亡,同時也是我的第二次新生。當我認清了自己是非人的宿命,後來倒是更加堅強些,雖然同時也多了一些蒼涼。
我常常慶幸那個死亡的一刻,有她給我以深情的撫慰,在我幹涸無淚時,她又以溫柔的淚水,濡潤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