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中山紀念堂,偶爾抬起頭,突然看見了那個高大的黑色身影,我心頭猛的一震,全身立即充血,眼裏盈滿淚水,我不知道那淚水怎麼來得那麼快。
我遲疑一兩秒鍾,似乎需要這麼一兩秒鍾把自己的過分激動調整到一個適當的程度,以便越過那個寬廣的草坪,向那身影靠近。接著我就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踏在那條柔軟如地毯的青草上,眼睛一直凝視著那高大的黑色身影。他左手撩起大衣叉在腰上,右手拄杖,那眼睛甚是專注,似乎在盼望著什麼,等待著什麼。是的,這就是他,那個用這支手杖摧毀了整個舊時代的人。我似乎感應到了他對我的期待,我的腳漸趨急切,心裏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念叨:中山先生,我來了!當我這樣默默念叨時,充盈在眼眶的淚水終於像泉水一樣湧了出來。
那時候正是炎夏,草坪上張肢張體地倒臥著三三兩兩的遊客,塑像邊不斷有人轉來轉去拍照留影,不遠處的樹蔭下賣雪糕的聲音起起伏伏。中山先生的眼睛專注地凝望遠處,似乎是討厭這裏的嘈雜,想避到別的所在。
這時候我以瘦弱疲憊的身子,站在了中山先生身邊,仰望著久經風雨剝蝕蒼老如古樹的塑像,仰望著塑像基座上的建國大綱,我的心又一次深切感到中山先生的寂寞和孤獨。似乎是為了慰藉中山先生,或者是為了慰藉自己,我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來了,中山先生,我是為了尋找你才來的,中山先生!我的眼睛又一次流出了淚水。我聽到了那淚水的嘩啦嘩啦響聲。
那些年我常常想流淚,因為我心裏總是蕩漾著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靈光,那時候我還沒有經曆後來的那個哭泣的黃昏,也就是《非人的宿命》中所寫的那個黃昏,所以我的靈光還很晶瑩,我常常被自己的靈光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我不知這究竟是英雄的激情還是庸人的脆弱和多愁善感,我總是讓那種激動澎湃於衷而不形表於外,總是用思維打岔和壓抑來封閉我的淚腺。可是當我超脫嘈雜,與中山先生默默對話時,我知道這是一種非常純真非常崇高的感情,我的淚水就嘩啦嘩啦流得無拘無束。我第一回這樣放縱自己的淚水,直到流出痛快的感覺。似乎這淚水化作一團純淨的白雲,托我升騰,升到了與中山先生並踵比肩的高度。我與中山先生默默相對,對話更加親切。
比那時候更早的時候,我就對中山先生懷著非同一般的敬意,這敬意不是教科書中得來的,對中國的教科書我從來是懷疑且抗拒,越是他們花了大的力氣要人們相信的,我越是不輕易相信。比如魯迅先生,就因為受到所有教科書的千篇一律的低能的吹捧而一度遭到我的反感和嘲弄。我完全是在後來苦苦掙紮中,以心靈感應的方式,獨自發現了一個為我所獨有的魯迅。對於中山先生是革命先驅者的說法,隻在我完全不懂得中國甚至不大了解先驅者的確切含義時,才不置可否地把他作為一句知識記住了。隨著我對於中國曆史和現狀的研究,隨著我對近代各個重要人物和各種人格的了解,漸漸地,我知道中山先生遠不隻是先驅,而且至今沒有成為先驅。中國的一切革命都是從中山先生開始的,他是中國第一個具有現代人格和現代意義的革命家,而且至今仍是唯一的一個。他沒有一絲一毫中國舊官僚的權力欲,他完全是帶著對天下難民的博愛而擔當起政治使命的。在幾十年的奮鬥中,他為中國革命拉開了序幕而且把它推進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這後無來者的認識,在此後的幾年中變得更加清楚更加牢固。那時候我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從來沒有哪一個人繼承並完成了中山先生的事業,從而使他所完成的那一部分成為粗糙的開端和雛形的引子。中國的每一個真正的革命家,都應當到中山先生這裏來吸取營養和力量,都應該接著中山先生那猝然終止的腳印,邁開新的步伐。
當我與中山先生默默私語時,我已完成了對於中國現階段文化水平的確認。我不是把他當作一個曆史巨人來憑吊,而是把他當作一個現實的心靈來與之交流。但那時我還遠沒有完成對自己素質的確認,還沒有清楚意識到肩起自己使命的唯一可能的方式。更不知道隱在遠處等待我的乃是非人的宿命,因為我還沒有經過那次黃昏的痛苦幹泣,還沒經過更多的挫折和恥辱。認清自己的素質和完成使命的別無選擇的方式,是幾年以後的事,即是我坐在案前寫這文字的幾個月以前的事。
那時候我相信自己的力量與激情是相稱的,所以我敢於耽溺於英雄主義的夢想。我甚至遺憾中山先生在現實行動中過於軟弱無力。我期待著自己是一個比他更有政治力量的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中國那些專斷有力者,都是在業已腐爛的中國舊文化舊生活中培養起來的舊人格,他們一旦大權在握,隻會扼殺新生把中國拉向倒退。我不知道一個中國人要想具備現代素質變為現代人格,必須把靈魂赤裸裸地供奉在一種新的價值觀念麵前,讓它擊碎一千次,同時他還必須有力量把這破碎一千次的靈魂從大悲哀大痛苦中拯救出來。可是,一顆如此傷痕累累的心不可能適應和駕馭舊的生活。大糞窖隻會為滿身奇臭的攪屎棍翻騰歡呼並將他拖舉在自己頭上作為標榜的旗幟,對於充滿赤誠的金條和充滿智慧的溫度計,大糞窖自然是蔑視和仇恨並把它們一口吞掉。中國最早最徹底的兩個現代人格--魯迅、孫中山的道路證明了這一點。他們可以在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奮鬥中把自己塑造成崇高的形象,卻不可能在陳腐的生活中取得現實的勝利。可是那時候我還不理解這一點,就像今天的新權威主義論者依然不理解這一點一樣。以後當我理解了這一點時,我對魯迅、孫中山的認識幾乎豐富了一百倍,於是我拋棄了“戰鬥而且勝利”的座右銘,我不敢這樣許諾自己,我已經懂得了自己的命運乃是“戰鬥而且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