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拜謁中山堂(2 / 2)

我至今忘不了與中山先生並肩而立時那種又純淨又崇高的衝動。那時的我就像神話世界裏一位頭戴光環的少年英雄。後來每當我心裏充滿鬼氣難以擺脫時,我就想起那個少年英雄的光環,想起那種衝動中所含的奪目的光輝。我幾乎願意相信那時的自己真是一個英雄,誰曾經對世界有過這麼深的愛呢,誰曾經有過這樣熱切的獻身的渴望呢?隻要曾經有過一分鍾,我就願意尊敬他一輩子。如果誰能長久地保持這種愛和戰鬥的激情,我就一定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我是一個有著強烈崇拜欲的人,想起拜倫和盧梭,想起裴多芬和拿破侖,我就不能不崇拜他們。現代人沒有崇拜心,似乎頗可驕傲,但不敢崇拜正是現代人品行中最卑微的一種。在人類文化還沒有發展到足以使每個人都充滿個性光輝的時代,崇拜欲乃是引導人們走向超越的一種重要心理契機。我因為崇拜巨人而崇拜與一切巨人心心相印的自己的靈魂。一個在認清了自己的卑微和可恥以後還敢崇拜自己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獨立而且獨特的人格。由中國舊人格轉變為現代人格的真正起點即是人的獨立性。每一個敢於獨立的人必是獨特的。

我在中山身邊站了許久以後,感到灼熱難熬,體力疲乏,乃坐到樹蔭下。我悲歎自己的身體過於瘦弱,這哪像個擔當重負的樣子。我認真地做著強健體格的計劃。幾年以後當我獨自坐在橘子洲頭,久久凝望著意氣風發體健如牛到中流擊水的那個韶山青年時,我深悔當初的計劃沒能付諸實現。可是我的命運使得我的全部心智都集中到了對於恥辱和痛苦的體味上,我沒法建設我的先天不足的身體。就在我坐在樹蔭下渴望著強壯體格時,我又一次強烈感應到了那尊塑像的孤獨的痛苦,這感受很快就緊緊攫住我的心,使我無法他顧。我用那種哀憫的眼光端詳著不遠不近的孫中山,那黑不溜秋斑駁蒼老的塑像表露了這個世界對於一位巨人的冷漠和遺忘,這種冷漠與遺忘並不是因為這位巨人和這項事業已經成為曆史,而完全是因為我們對於自身的生存狀態的極端麻木和無知。我感到那些嘻嘻哈哈圍著塑像拍照的中國人和外國人簡直是在成心戲弄一顆痛苦的靈魂。我第一次對外國人產生厭惡和蔑視,對那些中國人我則是充滿憎恨,我以劇烈的心跳呼喚中山先生揮起他的手杖。

但是,中山先生是怎樣慈愛的人啊!他隻以他悲憫的目光,悲憫地凝視著這個苦難的世界。

幾年以後,我在廣州居停一月,特地登上長洲島,在昔日黃埔軍校的殘垣斷壁間盤桓數日。在黃埔學生肩扛長槍開赴前線的一幅照片前,我又一次感到暈眩,又一次被淚水模糊了雙眼。我一遍又一遍默念著中山先生在開學典禮上的那句演說詞:我們建立這所學校,獨一無二的希望,就是建設革命軍,挽救中國的危亡。我感到那支肩扛長槍的隊伍不是開向某支具體的敵軍,那矯健的步伐分明是向幾千年的苦難和恥辱挺進,是為四萬萬同胞尋找尊嚴和自由。這乃是中山先生的真正偉大之處。這時我的熱血在體內躥跳騷動,這股熱血無處噴湧,於是穿透我的每一個細胞,蒸騰成一種斑斕縹緲的光輝,將我整個身心照徹。我像一個夢遊者,每時每刻都在這種光輝裏徜徉。

我徜徉在這種光輝裏,又一次前往拜謁中山堂。遠遠地,隔著鐵欄杆,我看到那個身影更加蒼老更加烏黑,他依然以那種悲憫的眼光看著這個苦難的世界。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恥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我不敢跨進那個院門,不敢踏著柔軟如地毯的青草,走近那顆痛苦的心。我不敢再一次與那期待而又悲憫的眼光默默相對,我不敢品味那種悲哀和酸楚。我一邊離開紀念堂,一邊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悲歎--

苦難的人們啊,還要苦難到什麼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