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中國的基督(1 / 2)

他雖然對中國十分了解,可是他無法在這裏運轉自如。他的一切思想都與這個國家格格不入。連當時最先進的人物(李鴻章)也對他充滿激情的改革計劃報以冷臉。他第一次向海外華人宣傳自己的理想時,人家隻當他是癡人說夢。他一定常常感到狗咬刺蝟無從下嘴,一定常常感到孤獨無援。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這樣的現實處境中,麵對著中國這隻龐大無比的刺蝟,竟然沉著而又堅定地下了決心:推翻它,改造它,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而且,他的目的遠不隻是推翻政府、更替政權,他要從根本上改造中國的文化、經濟、社會政治,從而從根本上拯救占人類四分之一的同胞,徹底解除他們的苦難。在苛政如虎、萬馬齊喑的中國,隻有神誌不清的人才能作出這種幾乎是自不量力的決定。要知道,連魯迅筆下的狂人,也隻是囚居於鬥室之中,為那種覺醒的恐懼攪擾得心驚肉跳、草木皆兵。而這位年輕的醫生卻沉著而又堅定地行動起來了。

每想到這些我就驚訝不已。不可思議中山先生究竟哪來這麼大的動力和勇氣。在我麵臨異乎尋常的困難時,我也常常鼓勵自己:不是有中山先生榜樣於前麼?下定決心,同時開始行動。然而我終於連下定決心的勇氣都不曾有過。於是我深深自卑,於是我更深地敬仰孫中山。

那天在黃埔軍校舊址,我注意到中山先生在開學典禮上的照片。他創辦軍校,意在重新開始中國的革命大業,此時的力量已經強大得多,在這樣的開學典禮上,充滿激情的中山先生應該是如何地意氣風發呢。可他依然是那種嚴肅沉鬱的神情,那種苦難而又悲憫的眼光。我忽然想起,他的每一張照片,都是這樣的神情和目光,包括他就任臨時大總統的照片和與宋慶齡的合影,也不論是擺拍的還是抓拍的。一定是因為他每時每刻都處於一種深重苦難的體驗之中,才每時每刻都以這樣悲憫的眼光愛撫著這個苦難深重的世界。

孫中山乃是中國的基督,我立時明悟到這一點。

他的基督精神在民主主義中得到突出表現。這種思想絕不同於中國的憐惜百姓恩加子民的腐朽傳統。苦難感和博愛心才是這種思想的特質。以人的意識來同情人的苦難,以人的意識來愛苦難的人們,以人的意識來向造成苦難的一切力量反抗--中山先生帶著這種中國從來不曾有過的精神光輝,來到這個世界最大的難民營,他的確是基督精神在中國土地上的第一次顯靈(而且是一顯即逝了。中山以後,誰是中國的基督呢,誰曾這樣愛過眾多的難民呢)。

正因為他是中國的基督,全人類的苦難,尤其是四萬萬難民的生存痛苦,全都壓到了他一個人心上。人民的苦難乃是他的動力和勇氣的來源。

二十幾年來,我始終與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人們一起掙紮。在我的視野裏,每一個人都是一部辛酸的苦難史。一看見他們,我就不能不想起閏土,想起華小栓的幹咳聲,想起祥林嫂,想起偷蘿卜充饑的阿Q。這是怎樣不幸的人們啊。他們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完全喪失了自衛能力和自救能力。誰來拯救他們?誰來為他們謀求利益?更有誰以人的意識來體味他們的痛苦,來尊重他們的生存權利呢?

總是有孤苦無依的老太婆,在黃塵飄飄的鄉間小道上踉蹌前行,而且背著各種東西,我常常擔心一片樹葉就要將她擊倒。總是有痛苦的老頭,在病床上絕望地呻吟,在無衣無藥無飯無水無溫情的冷寂中,等待著咽氣的時刻。

當這些苦難的人們向我傾訴,向我流淚時,我感到自己這麼無能,這麼渺小,我無力給他們以任何幫助,連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因為在說出以前我就知道這些話過於蒼白。我隻有黯然神傷。我常常獨自在夜間的鄉場上鬱鬱緩步,望著遠遠近近的山影和昏昏花花的燈光,一遍又一遍地自思自問:怎樣才能解救他們呢?我因為完全無能為力而隻能像老人們那樣,流出傷感的淚水來。

基督不光是拯救靈魂的,他從來就尊重人的肉體,肉體的生存乃是神所賜予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