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反叛非人(1 / 3)

從《河殤》的討論和球籍的討論中,所顯出的憂患感和熱情,令人尊敬。但他們所討論的,依然是民族文化敗落問題和民族難以立足於世界的問題,而不是直接的人的問題,對此我隻能深深失望。

中國人啊,什麼時候,才會懂得談談人本身的問題呢?要知道,我們的現狀的最可悲之處,乃在於我們的人籍早就被開除了,早就像魯迅先生所曾擔心的那樣,從世界人中擠出來了。可是我們對此毫無所知,毫無所覺。我真想生出十一億個手指來,指著每一個中國人的塌鼻子大聲吼道:你不是人,你是非人,你是豬玀,你是蟲豸,你是人的最醜陋的敵人,讓我們一起滅亡吧,一切非人都應該徹底滅亡。

可是,幾千年來,我們偏偏滅亡了的是人,生存著的是非人。

從敢於抱怨命運的孟薑女,敢於質問天地的竇娥,到完全屈服於命運的祥林嫂,我們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怎樣一步一步被吃掉的麼。

從雖為奴才卻敢於憤世嫉俗的屈原,到半仕半儒不僧不道的蘇東坡,到八麵玲瓏自打自招的郭沫若,到令人嘔斷腸胃的曲嘯和李燕傑,我們不是可以痛心地看出,人是如何地一代比一代更加卑微更加可恥更加罪惡昭彰麼。

即使是那個深懷人的意識的魯迅,他曾一廂情願地頌讚過的民族的脊梁,又何嚐有一個是人呢?那裏所明列或暗指的,不全都是中華民族“非人”大譜係中愚忠愚孝的徒子徒孫嗎?非人的生命機體,其脊梁也一定是非人,就像狗的脊梁隻能是狗骨一樣。

沒有什麼比人更美麗的,如果他是真的人。也沒有什麼比人更醜陋的,如果他已退化成了非人。每一個非人都意味著無窮無盡的罪惡,因為他是直接反對著真的人而存在的。

而我們這些豬玀,這些癩皮狗,這些蟲豸,正是深陷在這樣的罪惡和醜陋之中。

上帝按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而非人們也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出最最典型的非人來作自己的楷模。當曲嘯、李燕傑和一幫缺臂少腿的非人們到處搖舌鼓噪教化國人時,這個由非人組成的民族的一切空間,是如何地烏煙瘴氣啊!

這個吃人的民族至今仍在以吃人為樂,有什麼好拯救的?這種吃人的文化至今仍陰魂不散,有什麼好憑吊的?如果我們真的有必要去挽救一種文化,振興一個民族,難道目的不正應該是通過這挽救和振興來拯救人嗎?如果我們確實無法從這挽救和振興中解放出人來,或者這挽救和振興竟依然要以扼殺人為其代價為其後果,那麼,我們就必須果斷地說:讓這文化絕種吧,讓這民族滅亡吧。

誰若戰戰兢兢不敢喊出這聲音,誰就是還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成為一個人。或者他根本不懂得,什麼是非人,什麼是人。

必須確立這樣一個最高準則:人至上,人高於一切,人是直接目的,人是終極目的。為了解放人,一切有礙的事物都必須予以反叛和否定:文化、民族、集體、國家,政黨、道德、風俗、傳統,以及每一個非人自身。

什麼是真的人?怎樣才能成為真的人?

真的人作為人類文化的終極目標,應該享有全麵的發展和解放。但它不是一個確定不變的概念。每個時代的真的人都有特定的含義,而決不是凡長著一個腦袋兩條腿的都可以稱為人。在我們現在的這個地球上,真的人無疑是生活在他所創造的最先進的文化中的那一部分人。認真說起來,又有什麼奧秘呢。不過是不要像中國人一樣一無所有,不過是不要像中國人一樣徹底奴化毫無自我,不過是不要像中國人一樣恬不知恥自醜不覺不思長進。或者換一種表述角度,真的人必須具有自我意識獨立人格,他生活在民主國家中而且是真正的現代公民(而不是奴隸或臣民),生活在自由社會因而可以自由勞作自由創造自由抒情達意,生活在博愛和人道的文化氛圍裏因而享有尊嚴和溫情,同時生活在所有真的人構成的環境裏,因而有平等有和平有溝通有協作。真的人總是保持著最活躍的想象力和最偉大的理想,他們生怕因自己的過錯而褻瀆了自己的理想,總是以懺悔促使自己超越。他們還有行動的權利和力量,以保證自己不但有美好的現在還可以克服變異創造出更加美好的未來,因為真的人永不會為自己的曆史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