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5日
“丁大夫,下麵這個病人我得先給你打個招呼。”門診護士朱美蘭手裏捏著一本門診病曆手冊,讓過那位剛看完出門的女病人,匆匆走進來說。
“又是個很難纏的病人嗎?”亦文皺了皺眉頭,瞟了一眼診室牆上的掛鍾。 11點45分了,張潔芳要她中午抽時間去主任辦公室一趟。她原打算看完上午最後的這個病人,趕快到職工食堂買碗牛肉麵吃了再去。聽朱護士的口氣,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了。
“那倒不像。病人看著挺麵善,講話也斯斯文文。其實她一大早就來了,按號早該叫到她的。可她悄悄要求我給安排一位有耐心的大夫看,她可以等。又說本來想直接掛專家號,後來聽朋友說這個醫院專家多,各有專長,最好先掛普通門診,做個初步診斷,再決定去掛哪位專家的號。她也覺得自己的病情挺複雜,就接受了朋友的建議。我就把她安排在你這兒,說得多等會兒。她說沒關係,安安靜靜等到現在。謝了,丁大夫,誰叫我這人經不起人家央求。”
“沒事,叫她進來吧。”亦文說著,看了一眼她放在診桌上的門診病曆。吳敏, 68歲,退休中學教師。翻開病曆,嗬,一本薄薄的手冊隻剩下最後兩頁空白。再往前翻,幾乎全是泌尿科的就診記錄。最近的一頁上寫著“長期反複泌尿係感染,請排除婦科疾病。”簽名是本院泌尿科主任醫師,童巍。
“大夫,我可以進來嗎?”有人在門口輕聲問。
亦文從病曆本上抬頭看過去,是一位拄著精製手杖,衣著幹淨得體被人攙著的微胖女人。朱護士在她身後指了指,示意就是那個病人。
“請進,坐這兒吧。”亦文指了指診椅,打量著病人。正如朱護士所說,她很麵善。淡妝的臉上皺紋不顯,完全不像病曆上記載的68歲。看神情謙和而略顯矜持,讓人一下聯想到“知書達理”四個字。隻是細看之下,那層薄薄的遮瑕膏掩飾的皮膚在青白中透出萎黃。
“你叫吳敏?”得到病人肯定的答複,亦文接著問,“你現在哪兒不舒服?知道泌尿科為什麼要把你轉診過來麼?”她邊問邊繼續翻看著病例小冊子上麵一頁一頁的記錄。
“我不太清楚為什麼轉我來看婦科,可是我這病說來話長,丁大夫請你耐心聽,好嗎?”這位叫吳敏的病人見醫生點頭,接著說,“那是一年多以前,忽然有一天感覺尿急尿痛,還看見尿中帶血,馬上去看急診,被診斷為急性泌尿係感染。當時我不相信,這種病不是新婚的年輕女孩子才容易得的嗎?我都快七十歲了,老伴兒去世了好幾年,一直獨居,哪裏來的感染源呢?可是泌尿科醫生說尿裏培養出了細菌就是炎症。後來吃了他們開的抗菌素果然好了。誰想到從第一次得病以後就開始沒完沒了啦。每次都是吃了抗菌素就好了,可不久又開始尿急尿血,幾乎不到兩個月就會犯一次。總是吃藥好了,好了又犯,犯了再吃藥,吃的我肝髒都疼了。一見那些抗菌素就惡心,不吃還不行。每次一犯,下麵火燒火燎坐立難安,折騰得我整天心煩意亂。後來連老年書畫班的課都不能去上,一趟一趟跑廁所讓人笑話。就是治好的那段時間,也是提心吊膽,不知哪天又要犯。”
“你一直都在服用呋喃妥因嗎?”亦文在病曆本上很快翻看著,趁病人暫停訴說,忙問。
“是啊。哦,不是,最早吃過頭孢膠囊。後來有一次起病太急,來不及上醫院,我抓了女兒常用的呋喃妥因吃,發現起效更快,就請醫生給我改了藥。還是每次犯病就吃,吃幾天就好,卻斷不了根。這藥吃得也快一年了。”說著,她指指身邊陪著的女子,“這是我女兒。”
亦文抬頭看了看那女子,修眉俊目,皮膚光潔,看上去頂多二十四、五歲的麵孔。隻是腰身已經不像少女那般纖細,雖然穿著“英倫範”的優雅服裝。肩上斜挎著一款皮質柔軟的粉紅色香奈兒包包,突兀的顯示出女主人對青春氣息的執著。
“丁大夫,我年輕的時候都沒得過泌尿係感染,怎麼這把年紀倒惹上了?”這位叫吳敏的病人繼續說,“我曾懷疑是不是得了膀胱癌。我查過醫學資料,老年人發生血尿首先懷疑膀胱癌。我打聽到泌尿科童主任是這方麵專家,托人幫忙掛了他的號。看病時就堅持要他給我做膀胱鏡檢查。他同意了。做完告訴我,裏麵的黏膜光滑漂亮,沒有癌瘤跡象。後來他和旁邊跟著的醫生們討論了幾句,就建議我來看婦科。”說到這裏,吳敏停下來,期待地看著麵前的醫生。
亦文正要接著問,不知是誰的手機發出了震動提示。隻見病人的女兒從香奈兒挎包裏翻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馬上對母親說:“我出去接個電話。”然後匆匆推門出去。
“準是她那個小男友打來的。”吳敏臉上的病容被鄙夷和氣惱衝淡了,“我女兒今年都36歲了。兩年前和在英國的丈夫離婚後,回國跟我住在一起。我以為她會找一個事業有成,穩重踏實的男人再嫁,誰想到沒多久,她在我家小區遇見一個21歲的小保安,竟然聊到一起去了,還成了戀人!太讓我失望了。”
“現在姐弟戀很多,你女兒喜歡就好。她倒真看不出實際年齡。”
“她要是一時喜歡就算了。可她不但給他要啥買啥,認識才幾天就讓他住到我家裏來了。開始我堅決不同意。誰知這小夥子不但對我女兒一口一個‘小姐姐’,把那個傻丫頭哄得服服帖帖,說如果我不讓他住,她也搬出去。我怕她被戀愛戀昏頭,一個人在外麵吃虧,隻好答應隨她所願。反正家裏三室一廳,我常在自己房間裏看書,眼不見為淨。討厭的是那小子還在一家‘鬧吧’,哦,也叫夜店兼職,回家沒準點兒,讓人不得安寧。我最見不得他總把自己穿髒的衣褲襪子塞進我家洗衣機,等我女兒給他洗。我說他幾句,女兒到先不高興了,說我沒有包容心。氣死我了。有的時候真想自己出去租個小屋單住。”吳敏自顧自說著,亦文耐心地聽,似乎那些話給了她一些啟示。
“最近做過婦科檢查嗎,比如宮頸塗片?”她問。
“每年退休教師的體檢都做,給的報告單也都是‘婦檢未見異常’,不知道準不準。”
“現在我要給你再做一次,請上檢查床吧。”
吳敏扶著手杖剛站起身,她女兒推門探頭說了聲“小畢出了點事兒,我得幫忙處理去。媽你看完自己打車回去吧。”就沒影了。
吳敏搖搖頭,氣呼呼說:“小畢就是她的小男友。這幾天都沒回家,不知道在哪裏鬼混闖了禍。我現在也懶得過問了。”然後慢慢走到檢查床旁,亦文把她扶上去。
幾分鍾後,醫生扶著病人回到診桌。
亦文專注地在門診手冊上記錄下檢查結果和診斷,又開了幾張化驗單,對病人說:“你患有子宮二度脫垂。平時是不是感覺下麵有東西滑脫出來?”
吳敏略想了想,點點頭說:“可不是,有的時候走路都感覺那裏磨著呢。隻是不疼不癢就沒在意。可我體檢這麼多次,怎麼沒人跟我說過?”
亦文搖搖頭說:“我很難為那些體檢醫生做回答。隻能說,也許是檢查時的平臥狀態,使得子宮滑回腹腔複位了,沒能引起醫生注意。我剛才也是因為看到你外麵的皮膚有些變色,很像脫垂的子宮頸摩擦到皮膚發生色素沉著,就叫你咳嗽幾聲,才看見它滑脫出來。相信泌尿科童主任是在給你做膀胱鏡的時候注意到了,才把你轉來看婦科。”
說話間,她已經開好了三張化驗單,一一解釋:“你兩個月前查血常規的白血球和血色素都偏低,等會兒複查一次,同時做個指尖血A1C(糖化血紅蛋白)。另外,我讓朱護士幫你送尿培養和抗菌素敏感度試驗,以便選用針對性比較強的藥物。呋喃妥因不要再用了,你的紅、白血細胞偏低,可能跟這個藥有關。”她看了一下牆上的鍾,“前兩項化驗半小時左右可以出結果。現在已經快12點20了,下午門診一點半開始,你拿了化驗結果就來找我。”說著,她走到診室門口,叫來朱護士低聲說:“大姐,病人我交代過了,你幫我照顧一下。張主任叫我中午到她辦公室,我得先去食堂吃兩口東西墊底,免得挨訓的時候頂不住。”說完笑笑。剛要出門,聽見吳敏在後麵追問:“我聽說子宮脫垂做切除手術可以一勞永逸,是真的嗎?”
亦文楞了一下,略作思考,說:“不一定。我請示主任再跟你說。”
她匆匆趕到三樓婦科病房,敲了敲主任辦公室的門,得到“請進”兩個字,已經是快一點鍾了。張潔芳見她進來,皺起眉問:“今天門診病人很多嗎?等會兒我還有個外院會診呢。”
“不算很多。就是最後那個病人病情有些複雜。”亦文歉意地說,卻看見主任的眉頭展開了,似乎她的話引起了關注。
“嗯,現在來不及原來準備的談話了。”張潔芳看了一下手表,“估計下午六點鍾我應該回到辦公室,你計劃好時間再來一趟。現在把你剛才看過的病人情況大概跟我講一下。”
亦文順著主任的手勢坐到辦公桌前的小沙發上,盡量簡短地彙報了剛才那位病人的病史、既往檢查以及治療,還有她自己今天檢查所得到的印像。
“所以你的診斷是老年性子宮脫垂,誘發反複泌尿係感染?”
“是的。但是我還有兩個存疑。其一,患者是個退休中學老師,平時應該很注重個人衛生。她在老伴去世十年以來都是獨居。反複發生尿路感染是這一年多的事兒,可以排除直接感染的途徑,考慮有間接來源。其二,看她以前的血常規檢查,白血球從7000以上逐漸下降,最近這次降到3900(正常值4000到10000),同時血色素也在下降。我懷疑是不是因為她一直服用消炎藥呋喃妥因。這藥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可能抑製骨髓造血功能。而白細胞的減少反過來有削弱機體對外來細菌的抗禦,增加感染機會。於是造成‘感染——吃藥——抑製白細胞生長——自身抗禦力下降——更容易感染的惡性循環,因而病情反複,久治不愈。”
“對這些存疑,你有什麼思路嗎?”
“對呋喃妥因,確有報道說某些病人的骨髓造血係統對它特別敏感,容易受到傷害。所以我叫她立即停藥,暫時改用頭孢類。並且給她做尿培養和細菌抗菌素敏感實驗,以便今後用藥針對性更強。同時,我發現她體態偏胖,懷疑是不是患有二型糖尿病,就讓她去查A1C,正在等結果。至於感染來源,我的思路可能有些想入非非。”亦文說著偷偷看了主任一眼,見她仍在很專注地聽,就壯了壯膽接著說,“她告訴我,快四十歲的女兒在兩年前回國跟她同住,不久交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男友,也常來她家住,還用她家的洗衣機。後來她說到那個小夥子在夜店兼職,經常夜不歸宿,就引起了我的警惕。會不會是他任性胡來,從別的什麼人那裏染了病,通過共同生活的渠道,比如共用洗衣機、浴室、廁所,把病菌傳給了這母女兩人呢?”
“傳給母女兩人?你是說病人的女兒也患有尿路感染?”張潔芳打斷她的話問。
“是的。病人無意中提到她女兒也常用呋喃妥因。也許是她還年輕,抵抗力比較強,聽起來沒有病人本身那麼痛苦。”
“你下一步的處理方案是什麼?我是指對這母女倆。”
亦文略為思索,回答:“對病人本身的感染問題,我會在抗菌素敏感度結果出來之前,暫時給她用對骨髓抑製較為溫和的藥物。等結果出來後,讓她交給泌尿科,由他們決定用藥。說到子宮脫垂,她好像有切除的意願。至於她的女兒,人家並沒有有找我看病,交個小男友也是她的個人隱私,目前我啥也做不了。倒是病人想自己出去單住,我覺得應該鼓勵一下。”
張潔芳聽了緩緩點頭,又問:“你對病人提出的子宮切除怎麼想?”
“我當時走得急,隻對她說要通過科裏討論決定。我的想法是,對老年女性子宮脫垂這種常見病,因為已經沒有生育需求,做保留宮頸的次全子宮切除手術看來是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是不能不考慮到失去子宮體的阻隔,可能會繼發大腸或者網膜脫垂,造成腹腔-產道疝氣。那也是很痛苦的事,主任能不能給我一些指導意見?”
“你想過替代方案嗎?”張潔芳沒有直接回答,反問。
“當然還有其它不必切子宮的手術方法,比如加固盆腔韌帶。不過我認為都是比較勞命傷財,遠期效果還未必很好。我打算勸她試用子宮托,早上起床後戴上,夜裏睡覺前摘下,清洗幹淨晾著,下次接著用。操作簡單易學,用慣了很方便。一個托的價錢幾百塊吧,比起上萬的手術費,經濟實用還少有其它繼發症。”亦文說完,滿懷自信地看著自己的恩師,等待那個熟悉的讚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