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她看見的是張潔芳微微皺起的眉頭，和有些鬱悶的眼神。
“好吧，丁大夫，我同意你的處理方案。下班後再到我辦公室來。”
亦文出來後往門診走，一種莫名的惴惴不安襲上心頭。自己剛才的彙報應該是令主任滿意的，為什麼她好像嚴厲中帶著煩惱？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到時候會跟我說些什麼呢？
下午門診一開門，吳敏被人用輪椅推進來。亦文認得推車那人是本院成立不久的助醫服務站誌願者，退休女工馬師傅。
“丁大夫，這老太太各項化驗結果都在她自己手裏。還有其他病人等我陪著去找影像科，先走了。您看完讓朱護士再通知助醫服務站，有其他人幫忙叫計程車送老太太回家。”馬師傅交代完匆匆走了。
亦文明白吳敏的女兒再沒回來，就接過她手中的化驗單看了一遍。不出所料，白血球從上次的3900降到3400了，血色素也有明顯下降，A1C為6.8（正常值小於5.6%；5，7%-6.4%可診斷為糖尿病前期；兩次單獨檢測大於6.5%可確診糖尿病）。
“吳阿姨，化驗結果表明，第一，您的造血係統確實受到藥物影響，要停止使用呋喃妥因。因為你今天還有感染症狀，我給您開五天量的氨苄西林。以前用過青黴素一類的藥嗎？...那好。等尿細菌培養和藥敏試驗出來以後，請您拿給泌尿科看，他們更專業，會選出對細菌針對性強的藥給您。第二，您已經患有糖尿病。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胰島分泌功能退化，或者因為您的體重超標，或者兩者並存。所以您還要去看內分泌科，請他們幫您解決糖尿病問題。這很重要，因為除了子宮脫垂，高血糖是泌尿係感染的另一大幫凶。”
“那我的子宮脫垂怎麼辦？不如幹脆切掉省去煩惱。”吳敏有些著急地說。
“我正要跟您商量這個問題。切除子宮是一種對身體創傷性較大的手術。你有醫保，不會擔心手術費用。可是手術後容易繼發大腸等腹腔內容物下降到已經空虛的盆腔，形成產道疝氣，需要再次手術進行修補，效果還不一定令人滿意。受這樣的二茬兒罪，豈不是得不償失嗎。所以我的建議是給你選用大小合適的子宮托。如果哪天有較長時間的直立活動，比如逛街買菜，或者跳廣場舞，之前先把托戴上。回家睡覺之前取出，用洗手液和清水洗淨，晾幹收起，下次再用。門診護士會教你使用。不難學，很快會掌握。您回去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吧。”亦文說到這裏，猶豫了幾秒鍾，“吳阿姨，我覺得您想跟女兒他們分開住是個不錯的主意，至少要保持常用的生活物件不要混用，比如洗衣機之類，您懂得。好吧，今天就到這裏。朱護士會幫你叫誌願者取藥和打車送你回家。”
當另一位誌願者進來推著輪椅上的吳敏剛要離開，隻聽她突然大聲抽泣著說：“丁大夫，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對我這麼有耐心的醫生...上次，上次我問一位泌尿科醫生感染的原因，多問了幾句，他竟然當著在場其他病人吼我，‘你自己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嗎？還不是你的個人衛生不好。’當時說得我這快七十歲的人無地自容...退休前我有高級教師職稱，一輩子受人尊重的...”
這時朱護士拿著一份病曆進來，見狀忙對她說：“老太太，你得謝我給你找了一個好大夫吧。不是我跟你說的，這位主治醫生比副主任醫生還強呢。下次複診咱再找她唄。”說完，示意誌願者把她推出去了。
（後來吳敏的尿液細菌培養結果為：糞鏈球菌和足癬真菌，又稱黴菌。她和女兒一起來拿化驗單的時候，亦文給她們做了詳細解釋，含蓄指出她家裏人至少有一人患腳氣和溫濕部位的細菌感染，再通過內衣褲和襪子傳染他人。“應該怎樣防範，您懂得。”亦文對那女兒說。吳敏接受了試戴子宮托，拿著一係列化驗結果和婦科建議轉回泌尿科接受專業治療。之後很長時間沒再來看婦科。這是後話。）
一時間診室空了，朱護士忙把手裏的病曆冊子交給亦文，笑笑說：“今天該著讓丁大夫開眼。這個病人是個空姐，陪同的肌肉男說是她的表哥。這一對兒真是漂亮得讓人睜不開眼，鶴立雞群似的站在那兒，候診的人拿著手機拍個不停。我怕影響別的病人，悄悄把她的號提前了。”說著，她朝門外喊了一聲：“肖曉！”話音剛落，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亦文從診桌上抬眼一看，都是二十幾歲的年齡，果真奪人眼球，原本光線柔和的診室好像一下子亮了許多。那空姐亭亭玉立，身高足有一米七五；肌肉男看著有一米九零以上，堅實的肌肉把身上那件有馬球商標的polo T恤撐得很有型，顯出令人遐想的一塊塊腹肌。
“哎，哎，這是婦科，誰讓你這大男人進來了？”朱護士大聲嗬斥，推著那個俊男走出診室，順手把門關嚴。
“坐吧。”亦文對麵前這位名叫肖曉的病人說，發現她坐下的姿勢有些怪，好像挺困難的。“怎麼不舒服？”她問。
“下麵疼，好像長了癤子。”病人如同細瓷娃娃一樣姣好的麵孔顯出微汗，有些難為情的樣子說。
“那裏麵是檢查床，”亦文指了指帷簾擋著的地方，“你進去，我給你檢查一下。”
年輕女子一聽立刻緊張起來，連聲說：“不，不用，不用，大夫你給我開點作用強的婦科消炎藥就好了，不用檢查。”
亦文對女子的過激反應很是詫異，看病哪有不讓醫生檢查的，好多人巴不得把自己從外到內查個通透呢。
“不經過檢查，醫生怎麼能開藥？既不對症，又不合法。”她又好氣又好笑說。
“婦科檢查不是都得用擴張器嗎？我，我還沒有，從來沒有那方麵的行為...”女子漲紅臉說。
“哦，你不用擔心，可能隻需要看看外觀。必要時我可以用指診，就是用我的手指進去檢查。”亦文伸出自己的指頭，“你看，很細，是不是？不會有不適感覺的。”
女子還是遲遲不肯。亦文有些不耐煩，說：“外麵還有很多病人在等著。不然你出去想通了再進來找我？”聽她這樣說，病人才扭扭捏捏，不情不願上了檢查床。
亦文坐在檢查凳上，拉過移動型檢查燈，按亮後第一眼就把她嚇了一大跳，帶著口罩的嘴裏不由得“啊”了一聲。隻見病人會陰周圍原本白皙的皮膚上布滿成片的粉紅色丘疹，有些地方還有混合著黃色膿液的潰瘍。顯然是極嚴重的皮膚細菌感染。什麼細菌呢？
不管怎樣，要先保護自己。她在已經戴上的醫用手套外又加上一副，才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觸潰瘍周圍。觸感是軟骨一樣的硬結，不像一般膿腫潰瘍的軟塌塌。她連著觸及附近的幾個潰瘍，感覺都是一樣的硬結。“梅毒？！”腦子裏突然閃過的這兩個字讓她心驚肉跳，立刻記起了去年（ 2018年）看過的一份全國性病統計，其中梅毒一項從1991年到2018年的短短27年，發病暴增四百倍。但她自己還沒有在門診遇見過。
亦文不由得抬頭又看了一眼躺在檢查床上的美女空姐，見她把雙臂交叉放在臉上遮掩著，好像知道這位醫生已經看穿了她不可告人的羞恥。
“肖曉，我現在要給你的病變處進行取材，可能會有一些不舒服，請配合一下。”聽見病人輕輕應了一聲，亦文開始在幾個滲出物較多的潰瘍麵仔細采集分泌物，然後封進特殊標本容器裏，準備送檢後報備省疾病防控中心。
“肖曉，雖然你的采樣結果還得有幾天才能出來，但我高度懷疑你感染了梅毒。為了填寫給上級疾病防控單位的報表，也是為了你今後能得到更有效的治療，你必須讓我知道你是怎樣感染上的。換句話說，就是你和性伴侶的生活狀況。”
“我沒有性伴侶，我沒有性經驗,一定是遊泳池的水不幹淨！”躺在檢查床上的肖曉猛然坐起身，朝著醫生大喊大叫，“你不要汙蔑我，不要跟我們航空公司老板胡說，也不準跟我父母說...”
亦文開始很生氣，這樣的病能瞞得過婦科醫生嗎？聽到後來才明白，原來這個年輕女人隱瞞病情，耽誤治療是怕公司領導和父母知道。
“肖曉，你不要激動，聽我說。這個病是不會通過遊泳或者坐馬桶感染的，必須經過體液交換。但是我有義務保護你的個人隱私，不會通知你的領導和父母。另一方麵，我必須依法填寫傳染病報表。這就需要你說實話配合，也是對你今後徹底治療負責。”
聽她這樣說，肖曉很快安靜下來，怯怯地問：“大夫你說實話，我這病好治嗎？”
亦文很鄭重地說：“想聽實話嗎，你現在的狀況還屬於梅毒的第一期，就是初期。隻要用一種叫苄星青黴素的注射劑，足夠量，足夠療程，治好並不難。但是如果不找出感染源，徹底根除，這個傳染性非常強的病菌就會反複發作，以致無藥可醫，還會遺傳給下一代。所以，你必須跟醫生說實話。現在請你先把衣服穿好下床。”
亦文小心脫掉雙層手套，丟進專門收集“生物性危險用品”的垃圾袋裏，仔細洗過手，找來傳染病報告卡，回到診桌上開始從頭填寫。已經坐到病人診椅上的肖曉突然雙手捧住臉痛哭起來。亦文趕緊製止她，說：“我很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哭無濟於事。這裏也不是哭的地方。外麵候診的病人很多，你也不願意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對不？” 她的暗示很管用。空姐停止哭泣，說出染病原委。
原來，剛才陪著進來的那個肌肉男就是她的男友，職業是時裝模特兒。兩人雖然都有令人豔羨的職業，但是光鮮的外表下收入並不很高，也不穩定，根本不能滿足他們對那些動輒幾萬、十幾萬的名牌包、手表和國際知名服裝的癡迷，更別說還要常去高檔場所亮相和消費。男友於是想到“開發自身資源”，連哄帶逼要她交往他介紹的那些“老板朋友”。這些人對空姐都有特殊的迷思，總是對她有求必應，出手豪爽，用“一擲千金”也不足以形容。男友自己也沒閑著，每次夜不歸宿之後，都會添置更昂貴的新款奢侈品。
可是就在不久前的一天，男友正滿臉得意向她炫耀自己剛獲贈的一塊“勞子”（勞力士手表}，周邊鑲鑽，黃金表盤，藍寶石玻璃表鏡...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打斷他的興致說“最近我覺得下麵很不對勁。”
兩人還是有些醫學常識，平時也加著小心。隻是那些“老板朋友”中有些人不肯遵守遊戲規則，拒絕使用安全措施，因為不能“盡興”。她看在誘人的回報上，隻得勉強接受。每次事後她都仔細清洗。誰知擔心的事還是找上門來了。兩人在網上查了半天，決定來看婦科。
“能確定是誰傳給你的嗎？”亦文問。
“不能。”也不知道她真的確定不了，還是替人掩飾。
傳染病報告卡填完了，亦文對肖曉說：“檢驗很快會有結果，你拿到以後去掛皮膚科。”
空姐一聽，臉上顯得十分委屈，說：“大夫，你是不是嫌棄我得了髒病，就不管了？我隻願意讓你給治。”
亦文和緩地說：“你想多了。這個病屬於皮膚科範圍，他們對根治更有經驗。你的目的不是要治好病嗎？”
當病人不情不願拿起自己的門診手冊朝門口走去，亦文注視著那副令人豔羨的身材和貌似冷傲高貴的氣質，好像又看見剛才檢查時令人作嘔的紅斑和潰瘍，不禁想到，這就是所謂的“金玉其外，敗絮其內”吧。
之後陸續進來的十來個病人或是複診，或是局部炎症，或是生理周期不調，不需多費口舌，處理起來也是循規蹈矩，得心應手。亦文終於能夠保持十分鍾左右看一個病人。照此速度，應該不會再錯過主任找談話。她想。可是談啥事兒呢？ 她有些忐忑。
將近五點鍾，朱護士又拿著一本門診手冊進來。
“哦噢，我就怕見你親自送本本進來。”亦文半開玩笑半認真說，“病人自己拿進來的，我看得就順利些。隻要經過你的手，肯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