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6日
武岩推開三樓醫藥部高級顧問私人辦公室的門。這是一扇歐洲進口的高檔深栗色實木門，是他在大華永固投資谘詢公司每日工作的起點，也是他在公司地位的象征。每次推開它，都有一種滿足感油然而生。室內裝潢的主色調是偏暖的淺棕色，很符合他成熟、穩重和幹練的形象氣質。擺設的家具都是深棕色，造型沉穩簡約。背景牆上懸掛著雄渾隸書的匾：上善若水。與實體牆合為一體的寬大書架上擺著精裝的醫藥書籍，還有DNA雙股螺旋造型和藥物分子結構的模型，凸顯了這間辦公室的專業性和科技感。
往常進門後，他都有一種春風得意的歡欣，今天卻完全不同。他把妻子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七匹狼公文包重重地摔在供來賓坐的皮沙發上，極不耐煩地扯鬆脖子上的領帶，走到落地窗前，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雙手插在腰間，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大樓下麵匆匆上學的孩子們和車輛。
“今天天氣好得很呐，武總。”
他聽見身後的門輕輕開了，傳來一聲軟糯的吳儂細語（江浙一帶的女子語氣）。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是自己部裏才來不久的文員，尤倩倩。醫藥部裏隻有她從上班的第一天就叫他“武總”。部裏其他人年輕的稱他“武教授”，同輩和上級老板叫他“老武”，客戶稱他“武先生”或“武博士”，隻有這個尤倩倩叫他“武總”。他曾問她為什麼這樣叫。她很崇敬又很純真地說，在她眼中，他這位高級顧問比她原來公司的總經理有學問得多，權威得多，稱“武總”才妥帖。
他聽著很受用，尤其享受她那種半帶含情的崇拜目光，對這稱呼也就像笑納了。他決定栽培這個聰明懂事的26歲上海女孩，凡有重要客戶的業務洽談，他都會帶她一同去。可今天他卻隻是沒情沒緒地嗯了一聲。
“你不覺得這四月天是一年裏最撥動人心的天氣嗎，武總？”尤倩倩說著，已經把一杯冒著熱氣的濃香咖啡送到他的手裏。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把早上進辦公室前自己去沏一杯熱茶，變成從她手裏接過一杯熱咖啡。我在上海那家公司的總經理們都不喝茶，隻喝咖啡的，很有品位哦。她說的。
他端著咖啡喝了一口，香甜沁入心肺，不由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還是昨天那個大客戶沒敲定嗎，武總這麼不開心？”尤倩倩關切地盯著他的臉，嬌柔地細聲問。
武岩雖然是博士學位，兩隻腳的書櫥，文雅倜儻的人物，但畢竟是北方生長的漢子，一向見慣聽慣的女人們都是爽直豪橫，說一不二。麵對江南女子尤倩倩的嬌俏細膩，他從開始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到現在習以為常。上班如果看不見她的身影，倒有些不踏實了。
這會兒他見她問得殷勤，不由得細打量起她來：中等身材，曲線豐滿玲瓏，眼睛雖然又大又圓，可是擺在扁平的麵孔上卻頂多七分顏值。大概她吸引他的就是那一腔婉轉的鶯聲燕語，和對他崇拜又含情的眼神。
他曾有意無意問過她，為什麼隻身從上海那樣的一等大都市跑到中原城市來求職，得到的回答是“男朋友結婚了，新娘子不是我。隻想遠遠躲開傷心之地。”他聽了並不十分訝異。
“我老婆昨天差點讓我發瘋，一夜沒睡好。”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又覺得有些不妥，看了她一眼，故作灑脫補充，“沒事，等忙起來就忘了。謝謝你的咖啡幫我提神。”
“還是為你去不去做基因檢測的事兒？”尤倩倩卻不肯放棄似的輕聲試探著問。
“更糟。她昨天拿到北京寄來的基因檢測結果，確定在她的DNA上發現了錯誤位點。就是血友病位點。換句話，昨天她確定知道自己是血友病基因的攜帶者，整個人都崩潰了。”
“可是這個病的遺傳可能性隻有1/2或者1/4，還不一定碰得上的。”尤倩倩自從聽他說起夫妻倆急盼孩子，而他老婆擔憂的事，就悄悄地做了功課。
“你看，你不是醫學生都知道，這病遺傳的可能性並不大。我也是這樣勸我老婆，低概率的倒黴事怎麼就讓咱們給攤上。再說還有孕期檢查保駕。首先很可能是個健康寶寶。萬一不幸中招，也有辦法解決。以前我說這些話她應該聽得進去。可偏偏就在上個月，她遇見醫學院的老同學，說剛剛失去才幾個月的兒子，死因就是血友病引起的顱內大出血。這下子說什麼她也不肯不做基因檢測就懷孕，說受不了那種精神刺激。就是在孕期發現不對再做流產也受不了，會瘋掉的。現在可好，檢測結果有了，幹脆拒絕懷孕。”
“這麼說，你就不可能有寶寶啦？”尤倩倩把“你”字咬得很清楚。
“她說實在想要，可以領養一個。”
“武總你願意嗎？”
“我要的是自己親生骨肉，為我武家開枝散葉，又不是要人養老送終。領養圖個啥。滿大街都是小孩兒，看看就好，還不用自己操心呢。”
“也是呢。不過她可能是因為剛剛拿到檢測結果，打擊太大，反應過激。等她慢慢平複下來，武總再跟她耐心商量，也許就聽得進你的意思了。”尤倩倩體貼地說，“我去幫你把昨天來的新信息歸檔。”
武岩望著她豐盈的背影想：亦文要是有她一半的體貼和善解人意，那該多好。
丁亦文頭腦麻木地看了一上午門診。腦子裏翻來覆去隻有三個字：怎麼會？
就在昨天看到基因檢測結果的那一瞬間，她的腦袋裏猛地轟然作響。眼睛不可置信的盯著“血友病基因攜帶者”幾個字，刺目又不解。怎麼會？是不是檢測失誤？她起了再次抽血，或者送口腔細胞去複查的衝動。但是理性告訴她，失誤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幸虧她是在下班的時候收到這份來自北京的掛號郵件。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她默默地把它收起來帶回家，沒有引起周圍任何人對她突然情緒失落的注意。
她很明白，無論什麼樣的同情，真心的，虛偽的，都不能給她絲毫安慰，隻會讓她更看清現實而絕望。
回家一見到丈夫，她就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裏放聲大哭。她從來沒在任何人麵前，甚至父母麵前這樣歇斯底裏地哭過。用“肝腸寸斷”也不足以形容。
武岩嚇了一跳，緊緊抱住她連聲問：“誰欺負你了？又有醫鬧？這醫院還有管事兒的人沒？不行咱就辭職不幹，天下大路多了去...”
當她把基因檢測結果給他看了，他倒好像鬆了一口氣，笑著說，他自己雖然沒去做檢查，最近卻抽空重溫了教科書上有關血友病的章節，還有最新的研究信息。他確認這個病是可怕，但是遺傳幾率也很小，何況還有孕期檢查把關。蘇靜的寶寶嗎，隻是不幸中了萬分之一的“獎”。他倆不能因為別人吃飯噎著了，自己就絕食吧。生寶寶的事不能再拖了。不然，高齡產婦怕會發生其它不測哩。
她很驚訝他的無所謂，一時忘記了傷心，試探地問：“你不擔心我在產床上大出血嗎？”
“你守著三甲醫院，又是本科本室，層層保險呢。張主任也會專門為你擬定萬無一失的接生方案。我還擔心什麼？”
他的話讓她震驚了。她知道他非常喜歡小孩，但沒想到他可以不惜她有生命危險，就是因為那將是武家的血脈！
她覺得心中的愛情聖殿一下子坍塌了，露出原來並不華麗的真相。他倆發生了自結婚以來第一次針尖對麥芒的唇槍舌劍。平常夫妻爭吵起來用的不過是爛大街的花言巧語，這對博士夫婦各自引經據典，力爭不讓。直到夜深了，兩人都已是精疲力竭，才分頭不歡而睡。
上午門診快結束的時候，護士朱美蘭推開診室的門，說：“丁大夫，剛才張主任讓我告訴你去趟醫務科。這會反正現在外麵已經沒病人了。”說著，卻看見亦文坐在診桌後麵，捧著腦袋發呆，一雙眼睛空洞地望著她，好像沒聽懂她的話。
“哪不合適，丁大夫？”朱護士走過來小心地問。她還從沒見過這位一向爽直開朗的醫生有如此惶惑失落的模樣。
亦文被她的話驚醒了。“沒啥，就是昨晚沒睡好。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張主任叫你去醫務科一趟。”
好嘛，這才是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她想，不知道是哪個病人還是家屬又起幺蛾子到院裏告狀。告吧，糟心事夠多了，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現在連寶寶都不能要了，世上還有值得我擔心的事嗎？
這樣想著，她隻說了聲“謝啦”就走出診室。
亦文敲了敲醫務科半掩的門，推開一看，裏麵有不少人。除了本科張主任和醫務科副科長楊帆，還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和看似剛到青春期的一男一女。她心裏一沉，這次可好，組團告狀！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呢？
這四個人好像就是在等她。見她走進來，就一起上前來圍住。年紀較大的兩個女人口口聲聲說著“多虧丁大夫救了孩子們，恩人呐！”其中一位還用手抹著眼淚。
這是唱的哪一出啊？亦文把驚疑的目光投向兩位領導。
楊帆微笑著對她說：“這女孩曾經是你的病人。今天她母親和姨帶著她表弟來感謝你，還送來一麵錦旗。我請張主任過來，說你在門診很忙，勸他們留下錦旗回去，我們會給你表彰。可他們不肯走，非要當麵向你道謝。”說著，他把放在辦公桌上的一麵紅絨金穗錦旗朝她抖開。
“神醫神眼，一箭雙雕？”亦文看著這八個金燦燦的大字，完全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大聲念出來，又問，“啥意思？”
那兩個婦女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了好幾句，亦文還是沒聽明白。直到那個女孩，她的病人說出原委。
那是差不多半年前，女孩到婦產科看痛經。做體檢時被丁大夫問到是不是平時不來月經也有腹痛和頭暈。她說是。丁大夫又讓她張開嘴，仔細檢查牙床，隨後讓她馬上去查血。結果血紅素隻有8克多一點兒，顯然是貧血。
丁大夫向她解釋說，體檢發現她的外陰褶皺處有深褐色的小片色素沉著。後來又看見她的牙齦上也有不少散在的褐色小斑點，加上貧血引起的頭暈，很可能是腸道有病變，以至消化吸收不好造成營養不良，建議她最好去消化科做腸鏡，排除一種罕見的遺傳病，黑斑息肉症候群。在她離開診室之前，大夫又順帶提醒，如果有兄弟姐妹，包括表親，也要考慮都去檢查一下，早發現，早治療，免得後患無窮。
女孩聽話去了消化科。做腸鏡時果然在回腸部分發現幾個黃豆大的息肉，相距不遠還有一個已經長到葡萄大小。胃腸科醫生馬上把小的幾個用電流燒掉，大的一個切下來做了病理檢查。結果那個息肉已經有早期癌變細胞，正是丁大夫擔心的罕見病：死亡率極高的黑斑息肉症候群。幸虧被及時檢查發現，當場切除，阻止了更進一步惡化。
手術後，她恢複得很好。原來的腹痛和頭暈慢慢消失，這才想起丁大夫說過，要提醒同輩親戚們也去做檢查。她是獨生女，卻有好幾個表姊妹，都聽了她的勸說去做腸鏡檢查，結果並沒發現有異常。可是表親中唯一的男性，最後才去做檢查的表弟被發現大腸裏有好幾個不小的息肉。全部切出來做病理檢查，都是癌變早期。好在這一次都切幹淨了。胃腸科醫生囑咐這姐弟倆至少每兩年複查一次，如果發現異常增生，立即處理，以絕後患。
女孩一家萬分感謝丁大夫慧眼識病，不但婦科病，連消化科的罕見病都看得出來，及時挽救了兩個孩子。尤其是病人的大姨，表弟的母親更是感激涕零，說她已經快五十歲了，生育較晚，這個寶貝兒子是家族中唯一的男性，沒想到身上竟長著隱藏很深的惡疾。多虧丁大夫仁心神眼，一句話把兩個孩子的病都揪出來，保住了他們的小命。做母親的一定要送個大大的錦旗，當麵向丁大夫這位救命恩人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