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聽了這才鬆口氣。心想,這是老天爺在補償自己的不幸嗎?
“跟你們說實話,除了病人的親人,沒有其他人比我們醫生更高興看見病人恢複健康。”她由衷地對那四人說,“我也很感謝你們的感謝之情。”
這時,楊副科長已經叫來院長辦公室的小張,要他給屋裏所有的人和錦旗合影。張潔芳推說有事先離開了。楊帆和那個男孩一人一邊握住旗杆,其他四位女性分立在他們兩邊留下合影。
送走那千恩萬謝的一家人,楊帆問丁亦文要不要把錦旗帶走。她想了想,說科裏和她家都沒地兒放,就留在這裏吧。楊副科長說,也好,反正獎金會發給她。錦旗放在院部,上級單位來考察,它就是醫院的績效。
基因檢查結果造成的巨大衝擊過去了幾天。亦文痛定思痛,決心要尋找病原蹤跡,就想把母親從F縣鄉下接來住一陣,同時給她做凝血相關的檢查。她知道母親很討厭城裏生活,但是不妨試一試。
那個周六,武岩說他還有事要回公司處理,沒吃早飯就走了。亦文用手機撥了母親的號碼。等了好長時間沒人接。媽不看手機,還是手機忘了充電?她正想掛斷,聽見那邊傳來熟悉的沙啞聲音:“有事啊,妮兒?”
“沒啥事兒,就是怪想媽。”亦文趕緊回答,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著嬌憨可愛,“接你到城裏來住些日子唄,我可以請村支書安排人送你來,吃住車馬費我給。”母親雖然還不到五十歲,常年的病病歪歪讓她未老先衰。
“你那裏媽又不是沒去住過,第二天就被你送急診了。不去。”母親決絕的回答。
亦文記起幾年前母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接進這個省會大城市。確實當晚就發起高燒來,又吐又瀉,馬上被送到急診室,診斷為腸道型感冒。一番輸液和對症治療後,病情很快穩定。可是母親非說是城裏的晦氣讓她得了病,不肯再住下去。醫生女兒當然知道她是在路途中車馬勞頓,免疫力下降,才會在擁擠的長途汽車上被傳染了感冒病毒,不關城裏啥事兒。但是無論怎樣也說服不了母親,勉強住了三天就非要回家,亦文隻好包了一輛計程車送她回到鄉下的窯洞。後來武岩買了車,幾次想去接母親再來,都被斷然拒絕。
無奈之下她跟丈夫商量,決定出錢把母親那孔老舊的窯洞翻新,再配上現代化的席夢思床和沙發,還有電器廚具。可是母親堅決不讓給她住慣的家大興土木,還說她隻有小學文化,對那些不會用又總是亮著的電器心生恐懼,睡覺的時候就像有好多鬼眼在瞪著自己,嚇得睡不著。席夢思床嗎,她在亦文家裏住的那幾天嚐夠了它的滋味:睡上去軟塌塌的沒著沒落,好像隨時都要摔下去,哪有窯洞裏的土炕睡著踏實。最後,她隻接受了一對輕簡的單人沙發。
“媽,武岩買了一輛大轎車,坐著可舒服穩當呢。我讓他開車一起去接你,可好。”
“不坐。”母親惜字如金,可堵得像一麵牆。
亦文沒轍了,她總不能把母親綁架來。兩邊都沉默了。
“媽,你還記得俺爸那年是怎麼去世的嗎?”無奈中,她小心翼翼地問。
“被人敲碎後腦殼死的。你問那做啥?”
“不是。我那會兒在醫學院,趕回家俺爸都下葬了。我一直懷疑爸是咋死的,當時出了很多血嗎?”
“不多。就是給人敲了後腦殼倒地的時候,嘴臉被地上的碎石頭磕破了,出點兒血。”
“不是說爸跟人幹架嗎,咋沒打出血?”
“你爸那膽子敢跟誰幹架,都是人瞎說的。那家小飯館老板看得真真的,告訴警察你爸好端端坐在那裏吃飯,不知哪裏冒出五、六個人來,一下子圍住他。說沒兩句話,裏麵有個壯漢掄起帶來的木棒,死死打在你爸腦殼後頭,他人就倒地不行了。”母親似乎在說別人家的事。
亦文從小就知道父親很疼愛母親。可是母親對父親卻貌合神離,或者說她對任何人都是愛搭不理,包括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知道是生性如此,還是受過什麼刺激。她曾悄悄問過父親,他隻搖搖頭,沒有回答。
“媽,你見過爸受傷大出血嗎?”
“他幹活兒總有砍破皮肉的時候,回家抓把灶膛裏的灰糊上,一會兒就不出血了。你問這幹啥?”母親不假思索說,又反問。
亦文沒有回答。她聽出母親的不耐煩,隻得硬著頭皮又柔聲問:“媽,你還記得生我的時候難不難,是不是出了很多血?”
“妮兒你幾歲了?三十多了吧,媽不記得了。”
“誰給你接生的,總還記得吧?”
母親那邊沉默了。十幾秒鍾後突然傳來她惱怒的聲音:“死妮子你今天刨根問底都是血,瘋了嗎?”
“媽,你別生氣,聽我說。”亦文趕快安撫,順口編瞎話,“我在寫一篇關於血液病的論文,需要收集一些病例...”
“我沒病,你爸也沒病,去寫別人吧。”母親似乎很焦躁,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
亦文握著手機呆呆地坐在那裏。
她是母親唯一的妮兒,可是從小得到的母愛不及父愛的一半。她渴望母親多給些關愛,從懂事起就乖巧聽話,眼裏有活兒。她也渴望母親的重視,學齡前就常跟著鄰家姐妹聽她們讀書,學她們寫字。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天她把才學會的一家三口的名字:石紅梅、丁正和丁亦文寫在窯洞門口那張破舊褪色的對聯邊角上,小心裁下來給母親看。母親眼裏竟閃出驚喜的光彩,第一次把她緊緊摟在懷裏。那一刻的幸福把她小小的心胸撐得發緊。她貪婪地吮吸著母親身上那種讓人心醉的好聞的味道,希望能永遠那樣依偎著她。可這幸福沒能停留多久,母親很快推開她,眼中又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從此,她以為隻要自己把字寫好,把書念好,就能得到母親的關愛和擁抱。從第一天上學開始,她比所有的同學都用功。
年複一年,學校能頒發的獎狀她一個都沒錯過。每次她滿懷興奮和希望地把它們拿回家,母親隻是默默地接過去,默默地一一粘貼在窯洞的牆壁上,呆呆地看一會兒,卻再沒有摟抱過她。她悄悄地傷心過。所幸書本給她打開了一扇扇令她驚喜的眼窗,小小年紀看得更多,想的更遠,居然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隻要一書在手。
學醫後她開始相信,母親的冷漠是因為生她的時候自己還是個未滿16歲的孩子,所經曆的驚恐和創傷不是成年人能想象和理解的。從此她不怨恨母親寡情,反而心懷莫名的歉意。應聘在省會X市中心醫院就職後,她就不斷勸說母親進城一起住,她想好好照顧她。可是母親每次都斷然拒絕,理由簡單又無可辯駁:她在城裏水土不服。
可是剛才跟母親的簡短通話就像在平靜的水潭裏投了一塊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長久以來,母親是不是有什麼諱莫如深的心事?
突然,一個令她自己都深感震驚的念頭閃過腦海:難不成我不是母親所生,抱來的,撿來的?如果真是這樣,就容易解釋為什麼父母都沒有出血性疾病,而自己卻是血友病基因攜帶者。
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問題來了:她的親生父母又是誰?
可她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她和母親容貌十分相像,早在家鄉時就聽鄰居婆姨常說:“瞧這石紅梅娘兒倆,一樣的鵝蛋臉兒,白淨麵皮,彎眉秀眼的多俊氣。再瞧瞧這對小耳朵,都像是桃花玉石刻的。還有這鼓鼓的高鼻梁,都隨妮子她姥姥石春秀呢。”
不是親生的會如此之像嗎?
親生,非親生,這是個值得追究的問題。她想起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王子有過類似的疑問。
正當她的腦子裏為自己的身世糾纏不清的時候,那天蘇靜的一句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來:我父親和去世的母親都沒有容易大出血的情況。
怎麼,我跟這位小老鄉真是同病相憐?這樣一想,她馬上找出老同學的手機號撥了過去。
接通了。叮叮當當的手機鈴兒響了好久,才有人“喂”了一聲,是個陌生的男人。亦文以為號碼撥錯了,正要道歉掛斷,就聽見那個男聲接著說:“這是我老婆蘇靜的電話,請問你是哪一位?”
亦文放下心,說:“我是蘇靜在醫學院的同學,丁亦文。她在家嗎?”
隻聽那邊立刻熱情地說:“是丁大夫啊。我是馮斌,蘇靜的老公。這些天她總是提起你。在,她在臥室裏打瞌睡,因為夜裏總睡不好。等著我把手機給她...小靜,你老同學的電話...”
那邊很快傳來蘇靜的聲音:“亦文,是你嗎?哦,真高興你還想著給我打電話。”
亦文聽她聲音分明是精神不濟,不由得生起物傷其類的憐憫。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不再是孤單的了。”她強作輕快說。
“啥意思?”那邊的蘇靜顯然有些警覺,問。
“你是不是已經收到基因檢測結果,診斷是血友病攜帶者?”
“是啊,你怎麼知道?”
“上次咱倆在醫院裏見麵不久,我也去做了同樣的檢測。前幾天得到結果,是血友病攜帶者。我覺得你的情況比我還明顯,所以估計是同病同命。”
“你不用這樣編排自己來安慰我,真的。不過我很感謝你,亦文。”
“我幹嘛要拿這事兒詛咒自己。”亦文有些著急,“我真的去檢查了,結果真的是攜帶者。那天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幾年前我有過一次早期流產大出血。當時以為是因為二線值班太累造成的。現在看來就是我身體裏凝血機製有問題。所以我決心不再懷孕。自己的命要緊,也不願給下一代遺留禍根。這個決定我做得很艱難,還跟武岩吵了幾個晚上。他很想要個孩子,覺得我們不會那麼倒黴,會碰上很小的壞機率。可我實在不敢冒險。這不,找你抱團取暖來了。你和你愛人有啥打算?”
亦文聽見蘇靜在那邊重重的歎了口氣說:“我還能有啥打算,現在連到兒科看病人的勇氣都沒有。尤其見不得那些跟我兒子月份相仿,在母親懷裏手舞足蹈的嬰孩兒,他們雖然暫時生病了,但很快會康複成長。我的卻永遠睡在他太爺爺老屋的牆角下...”
亦文聽見她壓抑的抽泣,一時不知道怎樣安慰,隻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她又說:“反正我沒膽子再生,就給我家馮斌兩個選擇:一是去領養棄嬰,二是我跟他自願離婚,放他去找個健康女人結婚生子。雖然這第二個選擇違背我的真心,可也不能占著位置讓他家絕後啊。”
“馮斌怎麼說?”
“他兩個都不選。說就這樣二人世界挺好。我問他怎麼給老人們交代。他說生活是我倆的,不關老人的事。再說,他們還能活幾年。他跟我的愛情才是天長地久。”
嗯,我家武岩如果能想的這樣通透就好了。亦文暗裏歎口氣,想。
“他這番話雖然給我一些安慰,可我心裏還有兩個過不去的坎。”蘇靜繼續說,“一個是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在兒科行醫。每次看到一個哭哭鬧鬧的小孩子,都像心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兒子離開我的時候,那個小臉上掛著淚珠的可憐模樣就會浮現出來。長此以往,我怕我會瘋掉。所以打算停薪留職,準備改行去考內科行醫執照。另一個坎是既然我父母都不像有凝血問題,那我的缺陷基因是從哪兒來的,偶然性突變嗎?為什麼偏偏是我?”
亦文聽著心中一抖,自己不是也有同樣的疑問嗎。
“這麼罕見的遺傳疾病,同時發生在咱們兩個小同鄉身上,概率未免太高了。不,等等,讓我想想,好像還有一個,”亦文說到這裏停下來,竭力回憶著,“對,是一個女孩死亡病例。雖然沒做基因鑒定,但是其它情況,比如手術中突發DIC和第八凝血因子不正常,都指向她很可能是一位有症狀的血友病基因攜帶者。以前都認為女性攜帶者不會犯病,近代研究證明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對了,我聽那女孩父母的說話口音,很像離咱們老家F縣不遠。還有,我應該沒記錯,她的血型也跟咱倆一樣, B型, RH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