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病相憐(3 / 3)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聽得見那邊蘇靜在驚呼,“你確定沒記錯?”

“診斷和血型肯定沒錯,她家的確切地址我不知道。對了,他父母回家的車票是我們醫院給買的,應該查得到。”亦文說完,電話兩邊都沉默了。

好久,蘇靜才開口緩緩地說:“你的話怎麼讓我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這可不是用‘巧合’可以解釋的。我也從來不相信巧合。”

亦文開始沒搭腔,突然說:“我剛想起來,我們醫院檢驗科主任跟我們科主任說起,他看過一篇由基層醫院上報給省衛健委的材料,說他們那裏有發現好幾名孕、產婦大出血,檢查都有凝血因子八減少的現象。可我不知道是哪個基層醫院報上去的。”

“嗯,這可真讓人腦洞大開。”蘇靜聽了幽幽地說,“這事要是也發生在咱們F縣,豈不是老家風水壞了?”

“風水?連環境汙染都沒有發生血友病的報道。不過,我可以問檢驗科主任能不能找到那份材料。”

又是一陣沉默。最後蘇靜說:“找到後可不可以馬上告訴我,那是哪兒的事兒。”

“當然。”

第二天中午,丁亦文正在門診辦公室裏閉目養神,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

“哦,曹主任!”她看見屏幕上的顯示,立刻點開,“真高興你這麼快就回我的電話。正擔心你以為是詐騙分子打的,根本不接聽我的留言呢。”

“好在我的手機有新裝的反詐預警。”檢驗科主任曹仲宜在電話那邊輕輕笑了一聲說,“你要的那份材料我找到了,是差不多十年前上報的,在省衛健委內部網站上查了好久才找到。我讓科裏的秘書複印了一份。你這會兒是在門診還是病房,我讓秘書給你送去?”

“是哪個基層醫院上報的?”亦文顧不上道謝,迫不及待問。

“讓我看看。哦,是Y市F縣醫院婦產科...”

“曹主任,您不用派人送來,我這就過去拿。”她不等對方說完,立刻出門快步往檢驗科那邊去。

曹仲宜正在他的辦公室裏講電話,看見丁亦文進來,馬上示意秘書把一張複印材料交給她,又示意她稍等。

亦文首先看到材料收件時的記錄: S省Y市F縣,縣醫院婦產科。發文者邱敏賢,該院婦產科主治醫生。材料上報於2010年3月。

文章篇幅不長,中規中矩寫著:我科近一年來發生九例不明原因的產後大出血,可以排除醫療事故或醫生個人技術水平。九名產婦中有一人在搶救中不幸死亡。六名自然生產的新生兒有兩名因為發生嚴重顱內出血,分別於產後五到十天內死亡。其餘三名剖腹產所生尚健在。

對照本科這十年內的助產記錄,以前平均產婦因大出血死亡僅0.7人,平均每年新生兒因嚴重顱內出血致死0.2人。經換算,我科這一年產後大出血是既往的13倍左右,新生兒顱內出血死亡為15倍左右。九名產婦均有不同程度的凝血時間延遲,以死亡那一例最明顯。所有新生兒未做此項檢查。

我本人強烈懷疑這九名產婦很可能是輕型血友病或該病攜帶者。眾所周知,此病在歐美白種人中發病率較高,在我國為罕見病。為什麼今年突增多例,實在令人費解。鑒於本院儀器設備有限,檢驗條件不足,是否請省級相關領導派人下來協助指導查明病因。

最後是病情上報者的簽名和職務:邱敏賢, F縣醫院婦產科主治醫生。

亦文盯著那個職務納悶:這種關於重大又罕見的多例遺傳性疾病集中發生的上報,簽字的不是科主任,而是一位主治醫生呢?

“這是你要的那份材料吧?”有人在旁邊問。

亦文抬頭一看,是曹主任端著茶杯在跟她說話。

“就是這份。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啊,看您工作這麼忙...”

曹仲宜擺擺手說:“別客氣。我還要為我侄女向你道謝呢。她在幾個月前因為右下腹劇烈疼痛來咱們這兒看急診。接診的大夫和會診外科大夫都認為是闌尾炎。隻有你診斷為右側卵巢囊腫扭轉,並且立刻做了手術複位和固定,保住了她的卵巢。不然很快會發生壞死,就得被切除了。她才大學剛畢業,還沒結婚就險些影響生育。你幫她逃過一劫,她母親,就是我姐,一直要我好好謝你呢。”

亦文好像記得有這麼回事兒,也顧不得細想,隻說:“那是職責所在,份內應該做的。”又問,“曹主任在衛健委網站上看到有這位縣醫院大夫的聯係方式嗎?”

曹仲宜搖搖頭說:“你看,這份上報差不多是十年前了,能被保存下來就是奇跡。類似的有很多都扔到不知哪兒去了。估計也沒人想跟寫這篇文章的人聯係,她自己也沒留下電話號碼和住址。丁大夫怎麼這樣感興趣?”

亦文不打算實話實說,隻說是為了寫論文用。再次道謝後就拿著複印件告辭了。

下午看完門診她沒有馬上回家,在醫生辦公室的電腦上輸入F縣醫院和邱敏賢這個名字。

該醫院的全麵信息立刻跳出頁麵。在婦產科醫生花名冊一欄裏卻找不到“邱敏賢”。不對呀,照年齡算,她現在起碼是副主任醫生一級,怎麼會沒有她的名字呢?另有高就了?

亦文隨即照著頁麵上醫院總機的號碼打過去。

“喂,這裏是F縣縣醫院,請講。”年輕而甜美的女聲。

“我是省會X市中心醫院婦產科丁亦文醫生。請問你們醫院婦產科的邱敏賢醫生怎樣聯係。”

女聲停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好像沒聽過這個名字耶。我幫你轉婦產科辦公室吧。請稍等。”

很快,電話裏傳來一個疲憊不耐煩的女人聲音:“喂,你找誰?”

亦文忙說:“我找你們科裏的邱敏賢醫生,她在嗎?要是下班走了,請問怎樣能夠聯係到她?”

“你找錯單位了,我們科沒這個人。”口氣越發不耐。

亦文怕她掛斷電話,趕緊說:“等一下。我是X市中心醫院婦產科丁亦文醫生,有急事找你們科邱敏賢醫生,請幫個忙。”

對方一聽是省會大醫院來的電話,口氣立馬軟和很多,說:“我們科真的沒有這個人。我在這裏工作了七、八年,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亦文很快心算了一下時間,可能這個人來的時候邱敏賢已經離開了,隻有資深的人才會知道。於是她問:“請問怎麼跟你們科主任聯係?”

那邊猶豫了幾秒鍾,說:“這裏有科主任田桂珍的手機號。哦,還有退休老主任高大夫的。不,高主任的不能給,她身體不大好。”

亦文很快寫下田桂珍的號碼,連聲道謝後掛斷電話。

她是個有事立辦,一追到底的人,沒多想就撥打了F縣醫院婦產科主任的手機。連撥了幾次都占線。直到第五次才接通。

“哪位,請講。”對方可能注意到來電顯示的地區號,或者剛才接電話的那人跟她通報了,或者兩者兼有,她的語氣很是恭謹。

“我是X市中心醫院婦產科丁亦文醫生。”亦文說著心裏暗自好笑,這是她在短短幾分鍾裏第三次亮出自己的“腰牌 ”,挺好使,“您是田桂珍主任嗎?我想找你們科裏的邱敏賢醫生了解一些情況,她在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科裏沒這個人。”

“可我這裏有一份她在2010年寫給省衛健委的報告,是關於你們科那年發生多起產婦大出血的病例。田主任您是不是...”

“那就怪了。我在這科裏工作了近二十年,從沒聽過這個名字。”對方的口氣突然強硬起來,“F縣醫院婦產科也沒在哪一年發生過多起產婦大出血的事。不知道你手裏的材料是誰,出於什麼惡毒用心寫的。丁醫生你在省會大城市,不會不知道經常有人出於個人恩怨,向上級領導寫黑信,誣告本單位和領導的事吧。退一步說,如果我科真有那麼多產後大出血的病例發生,省裏相關領導為什麼沒派人下來調查,人命關天的事啊。所以我隻能告訴你,你手裏那份東西虛假不實,屬於惡意中傷。它絕不是出於我科任何一位醫生之手。我想我已經回答了你全部問題,對吧,丁大夫?”

亦文被對方最後提到的“省裏相關領導為什麼沒有派人下來調查”給噎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的目光再一次掃過電腦上F縣婦產科醫生名單,注意到列在第一位的是:婦產科專家,退休醫療顧問,原科主任,高秀麗主任醫生。五十年臨床經驗...

她心頭一喜。這樣高年資的老醫生,還曾經是科主任,總該知道自己科裏曾經有沒有邱敏賢這個人吧。“田主任,謝謝您的時間。我想知道怎樣能聯係上高秀麗老主任呢?”她滿懷希望等回答。

“高主任已經退休了,身體不太好。我不是碰到十分疑難複雜的問題,都不會去打攪她老人家,也不敢讓不熟悉的人去拜訪,包括打電話。請理解。還有別的問題嗎?”

明顯的電話逐客令。亦文隻得怏怏地說:“沒有了,謝謝您。希望將來有機會當麵請教。”

對方對她的謙恭似乎並不領情,連句客套的回答都沒有就掛斷了。

亦文放下手機,呆坐在電腦前想:一個有名有姓有工作單位的大活人竟然無人知曉。人間蒸發了,還是從來沒有過此人?哪份上報材料真是另有其人的誣告?可是上麵寫的懇切真誠,並沒有惡意指向某人...

她越想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可又一時想不出是哪兒不對頭。

這時,辦公室的門猛地被推開了,梁佩蘭急匆匆走進來。

“呦,你還沒下班,丁大夫?我把手機忘在白大褂口袋裏了。最近記性總是開小差,大概更年期快到了。”她叨念著找到手機,放進那隻永不更換的老式手提包裏。老公送的生日禮物,國產的,經濟實用,十來年也沒破損走樣。這是她每當有年輕女同事向她炫耀各色國際名牌包包時,經常說的一句話。

她跟亦文說了句“明天見”,正準備離開,卻看見電腦上打開的F縣醫院網站頁麵。

“你也知道咱們醫院要派人參加省衛健委組織的《千人醫生下基層巡回醫療隊》,在做功課啦?”她問。

“沒有,我沒聽說啊,咋回事兒?”

“我是聽我老公說的。他是胃腸科行政副主任。去院辦開會聽院長說,咱們省已經推行的‘基層首診’(即常見病及多發病首先在縣、地級醫院就診)效果不如預期,仍然是城裏大醫院人滿為患,基層醫院門可羅雀。省裏決定組織全省各大醫院業務能力強,中級資曆以上的醫護人員組成對口支援醫療隊,分別下到各縣醫院,培訓能處理危重病人的基層醫生和護士。記得他說咱們醫院對口的就是這個F縣。”

亦文聽了心裏劇烈一跳。“咱科派誰去?”

“不知道,各科組隊還沒開始呢。聽穀峰說,是自願報名和科領導決定相結合。”梁佩蘭說完匆匆走了。留下亦文還坐在電腦前麵。

對口支援F縣!我的老家,我心裏的巨大疑問之所在...怎麼這樣巧,真是無巧不成書嗎,還是天意有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