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運在我(1 / 3)

2019年4月30日

丁亦文眨了眨眼睛睜開一看,枕邊的手機顯示七點整。伸手按停鬧鍾,轉頭看去,枕邊已經沒人了。

自從她跟武岩表明不願意生育的決絕態度,他們已經大吵了三次。之後,他就沉默了,連眼睛的對視都盡量避免,身體的交流完全停止,上班也開始早出晚歸。她曾問他公司最近很忙嗎,隻得到一句冷冷的回答,“當不上爹,就當工作狂唄。”極度不滿的示威。

她不能怪他,心裏還有些歉疚。可這是我的錯嗎,我比你更想擁有一個孩子呢。她想,也許兩人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接受這個不幸的現實吧。她不再多問。

她起床匆匆梳洗後,離開家還不到七點半。這就是當女醫生的優越之一:不像其她女性上班前還要花時間在臉上左塗右抹,為衣服首飾的搭配費心費時。醫院對工作人員不成文的規定,成就了她這類懶得在衣著和外表上浪費精力的人:在班上必須素臉素手,也不準戴戒指耳環。外麵白大褂或者手術服一穿,裏麵是不是名牌外人誰在乎?自己更不在乎。

亦文在門診辦公室剛換上白大褂,病房護士呂珊走進來。

“丁大夫,您上個禮拜收進病房的那個癌症女孩兒閆露露,今天淩晨去世了。我清理她病床的時候,在她枕頭下麵發現一張字條,是寫給您的。我下夜班路過,帶來交給您。”呂珊說著把手上拿的疊成長方條的紙交給她,又補了句“這可憐的倒黴孩子。”就走了。

亦文聽了大吃一驚。昨天下班後她還特意上病房去看過這個女孩。當時她已經衰弱得連眼皮都睜不開,聽見主治醫生的輕聲呼喚,還是顫抖著無力地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亦文知道她又在求抱抱,就像平常一樣彎下腰輕輕摟住她。她已經17歲,卻隻有不到60斤的體重。亦文抱著都覺得臂彎裏空蕩蕩的,卻又不敢抱得太緊,生怕傷著她已經癌轉移的脆弱骨架。

雖然她對這女孩兒的病情並不樂觀,卻沒料到一夜之間就走了。她連忙展開那字條,上麵大小不勻,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丁大夫,我要去閻王爺爺那裏報到了,求他如果讓我再世為人,一定投胎做你的女兒。

亦文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這個閆露露是她在一年多前做過宮頸癌手術的病人,也是她做過此類手術的最年輕的病人。前不久癌症複發,多處轉移,也是她收進病房接受化療。後來在路上遇到護士呂珊聊起來,才知道這女孩兒的遭遇挺慘的。

“都是她媽毀了她這一輩子。”這是呂護士的原話。因為對女孩兒關照多一些,被當做知心大姐姐聽到她的傾訴。

原來,露露出生時家境不錯。父親是政府公務員,母親是小學老師。她記得在懂事的時候,母親看見父親有個來往密切的同事辭職下海做生意,不久賺得盆滿缽滿,心中很是羨慕,就多次遊說他辭去公職,和那個同事一起做生意。結果是出乎意料的。那個同事後來一時看走眼,投資不善,不但賠光了自己的老本,還把露露父母交給他的兩人多年積蓄也都陪著進去。最後連他人也找不到了。

父親再想回原單位是不可能了,又沒有其它一技之長,呆萌書生的他很難在社會上找到合適的工作,隻好整天在電動遊戲裏尋找慰藉。一家人的生活隻靠著母親小學教師的薪水。可是母親不思自己之過,整天責罵父親窩囊無能。後者隻要有飯吃,有床睡,有遊戲可以打,一直堅持奉行“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時被罵狠了,就劈裏啪啦在家裏亂摔一陣,然後跑出去不知道在哪裏呆幾天才回來。

母親的怨憤無處可泄,就把父親的無能歸根到婆婆對兒子的過分寵溺和保護。於是咬牙切齒決定對自己女兒嚴加要求:學習成績必須拿前三名,遇到霸淩自己解決,不準索要母親的援助和愛撫。重壓之下,露露的小學成績強差人意,保持在前十名之內。一上初中就明顯跟不上。母親氣得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她成績不但始終上不去,還不斷下滑。不知道是因為遺傳因素,還是精神壓力太大,她到了初三還沒有真正發育。班上有些已經長成悍婦模樣的女同學開始肆意欺淩瘦小的她。她們經常擠眉弄眼譏笑她略微斜視的左眼,還把她堵在女廁所裏,強行用用電工膠布貼在她的左眼上。等老師費勁幫她把膠布一點點揭下來,她的眼瞼皮膚和睫毛、眉毛都被連帶著成片撕下來。

她哭著回家向母親訴說,得到的不是被擁入懷中的撫慰,而是被擰住耳朵一巴掌打在屁股上,責罵她為什麼不會像小野狼一樣撲上去撕咬,至少也要用指甲把對方掐下一塊肉來。母親哪裏肯自省,就是在大人們無休無止的的熱罵冷戰中,幼小的女兒一直活得戰戰兢兢,遇到強勢恨不能鑽進耗子洞裏躲起來,哪兒來還擊的自信和勇氣。

直到有一天,她又因為在學校裏遭人強迫剪了頭發被母親打罵了一頓,躲在自家樓下沒人路過的拐角處哭泣,有個青年男子過來問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她開始不敢回話,隻點點頭。男子於是試探地拉住她的手,說別怕,告訴哥,哥幫你出氣。她先是一驚,想跑開。但是何曾有人願幫她出頭呢?那個男子幾句安慰之後,她已經倒在他懷裏哭訴被欺辱的事。

第二天才放學,那個領頭霸淩的女生沒走多遠,就被那青年男子帶人狠狠“教訓”了。從此,班裏那些最欺負人的女生們都對她另眼相看,敬而遠之。她也心甘成情願地成了“哥的女人”之一,隻為得到從母親那裏得不到的溫暖擁抱。

“哥”後來出事了,消失了。她也終於熬到初中畢業,當然沒考上高中。母親對她完全冷了心腸,不聞不問隻當她不存在。她找了一家夜店打工,吃住都在那裏,隻為不用看母親鄙夷的冷臉。她結識了更多的“哥”。在他們的懷抱裏,她得到過轉瞬即逝,卻又實實在在能感受到的身體溫暖。直到她被丁醫生檢查出患有子宮頸癌,並給她做了手術。

從此,病弱的身體不允許她繼續在夜店打工。有原來的小姐妹悄悄引薦,她進入一家匿名的“陪睡公司”,繼續借別人的體溫安撫自己渴求溫暖的卑微靈魂。雖然公司明麵上說是幫助那些有失眠症的男人入睡,她隻充當“人體抱枕”,不提供其它服務,可到時候客人要怎樣折騰,豈是她一個病弱女子能推擋得了的。

直到她癌症複發並且轉移,昏倒在去陪睡的路上。

丁亦文在急診室收閆露露住院。後來聽到呂珊講小姑娘淪落到這個地步,隻是因為得不到親生母親一個溫暖的擁抱和關愛的眼神,她痛惜不已。知道女孩兒已經來日不多,隻要有空,她就會進病房把她摟在懷裏幾分鍾,無言地輕撫她的頭發和臉蛋...

可憐的癌症女孩就這樣走了。亦文沒敢打聽她的母親有沒有來看過她,有沒有給她最後的擁抱,隻能在心裏歎息:多愚蠢的女人啊,為什麼要作踐上天給你的珍寶!

整個上午,閆露露骨瘦如柴的模樣總是出現在亦文腦子裏。直到中午朱美蘭跟她說起科裏選派去F縣對口援助醫療隊的人可能有變。

“不是說定了蔡大夫、江大夫和手術室護士長王娟嗎?”亦文問。她這幾天一直為自己早早遞了申請書,卻沒被選派而鬧心鬱悶。

“蔡大夫和王娟都沒問題。就是那位前天剛宣布晉升為副主任醫師的江雨霏,她愛人昨天找咱們張主任,說她剛發現又懷孕了,不方便下到偏遠縣城去,希望科裏考慮換人。”

“真的嗎?”亦文有些意外,問。

“有人當時正好在主任辦公室外走過,一耳朵聽得真真的。你說這江大夫,先是自己搶著報名,當真被批準選派了,馬上打退堂鼓。自己又不說,由家裏那位質管科副主任來講,演夫妻雙簧呢。我看你好像真想去,才告訴你。”

亦文聽了馬上給張主任發信息,希望談談替代江雨霏下基層的事。

“下班後來我辦公室。”張潔芳很快回複。

下午快到五點鍾的時候,最後一位病人走進亦文的診室。她接過病曆本看了看上麵的名字和年齡,又看看眼前的病人,不覺吃了一驚。她記得在一年前看過這人,時年30歲。現在應該不過32歲,怎麼看著像是六十多歲的癌症末期,萎黃消瘦,眼中無神,一臉死氣。

“丁大夫,你不記得我?一年前你給我看過病。”病人見醫生一個勁兒打量自己,勉強擠出個笑容說,加深了滿臉的皺紋。

“是啊。你看,上次我在你的病曆上寫著的診斷是子宮內膜增厚。今天怎麼不好呢?”

“唉,上次看病過後我一直吃著你開的地屈孕酮片,慢慢的,原來總是淋漓不盡的漏血基本上幹淨了,也開始有規律,就在地區醫院繼續拿藥吃。可最近幾個月突然又出血不止。再去檢查就懷疑子宮內膜癌早期。”說著,她拿出一張病理檢驗單,“他們建議盡快手術。我很信任你丁大夫,想得到你的第二建議。如果你也診斷我是子宮內膜癌早期,希望你給我安排手術。”

“這可以考慮。不過怎麼會發展得這麼快?一般從內膜增生到內膜癌變要經過數年,平均為2.5年。你怎麼一年就變成癌早期了,而且口服孕酮片對你曾經是有效的。”

病人聽她這樣一問楞住了,突然掩麵哭泣說:“丁大夫你不知道啊,我被老公騙了快十年,這口怨氣咽不下去呀!我夜裏一閉眼就是噩夢連連,拿刀追著他砍,把他的心掏出來砍得稀碎...砍得好痛快,就為了看有沒有一點兒對我的真心在裏麵...他在家的時候我都怕進廚房,怕看見刀...”

亦文聽著嚇了一大跳,忙遞給她一張紙巾,說:“別哭了,簡單說說吧。”

病人擦幹淚,像對姐妹一樣吐露了久藏在心的痞塊。

原來,她21歲技校剛畢業到一家私企上班。上麵的小領導是個有研究生文憑的帥氣男人,眾多漂亮女同事心中的白馬王子。她對他隻是高山仰止。沒想到不久後的一天,她竟然收到他送的玫瑰花,還請她去吃燭光晚餐。她簡直傻了。她是有自知之明的。雖然自己身體很結實健康,但怎麼看也是五短三粗的。麵貌更是平庸,沒人見過她還能記得住。她更沒有顯赫的家世,父母都是下崗職工。她何德何能,怎麼會得到一位眾望所歸者的青睞?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在22歲生日那天,他邀請她去一家高檔餐廳共進晚餐。快結束時,他叫服務員推來插著22根蠟燭的心形蛋糕,親自把蠟燭一根根點燃。在搖曳的燭光中,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紅絨首飾盒,打開來取出一枚小小的鑽戒,單膝跪地對她說了句令所有女人心醉神迷的話,“嫁給我吧!”

這種隻有在電視劇裏才有的浪漫場景讓她瞠目結舌,燭光中的鑽戒又是那樣曜曜生輝,奪人心目,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旁邊的服務員齊聲起哄說:“Say yes!”(答應他!)她於是昏頭昏腦點了頭,還伸出左手無名指,讓他把戒指給她套上。這時他才柔聲告訴她,家裏有位久病臥床的老母親需要有人照料,曾請過幾個保姆都不可老人家的心,辭退了。他們結婚後她不必再去辛苦上班看人臉色,在家當全職太太,他來承擔全部家用,隻需要她照顧好他的母親。如果她不同意,此時反悔還來得及。

當時她早被滿懷的幸福衝昏理智,怎麼會不同意,就迫不及待承諾一定會把他的母親當自己親生母親一樣伺候。

她在女同事們嫉妒豔羨的目光中成了他的新娘。婚後也果然辭職在家照顧他臥床的母親。本來醫生估計老太太最多隻能活一年左右,沒想到在她的貼心照料下竟活過七年,去年才在睡夢中走了。在這幾年間,她還為他生下一雙聰明可愛的兒女,現在都上小學了。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丈夫在母親去世後不久就向她講出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