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因為常年臥床脾氣變得很暴躁,幾茬兒保姆都受不了跑了,讓他焦頭爛額。她一來公司,他就發現她不但年輕體壯,而且非常單純善良。他對自己的母親極盡孝心,認為她是可以放心照顧母親的不二人選,於是忍痛割愛拋開原來的漂亮女友,把她娶進門。等了這麼多年,直到母親去世後,他又千方百計把已經嫁為人婦的前女友說得動了心,兩人商量好同時離婚再築愛巢。
他平靜得近乎冷酷地拿出離婚協議書要她簽字,女兒歸她,並且給三十萬離婚補償。
她一把撕碎那張離婚協議,覺得心也一下子被撕碎了,血淋淋的生疼,雙腿像站在懸崖邊一樣發軟。她欲哭無淚,欲喊無聲,隻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發問:我用生命愛的人哪,你為什麼騙我不騙到底?!
她太愛他了,絕不肯離婚。任憑他使用不理不睬的冷暴力,十天半個月不回家,見麵也是滿臉的厭惡嫌棄,她依然守著。她多年來在家一心一意照料病婆的吃喝拉撒,一雙兒女的養育,還有丈夫的飲食起居,根本沒有機會出去工作和社交,身邊沒有朋友勸解和出主意。她又怕上了年紀身體有病的父母擔心,一直不肯向他們傾訴心中的苦,隻能自己在身心交瘁中痛苦掙紮。
“丁大夫,你說我這個癌症早期是不是因為這引起的呀?”
亦文聽得很是感慨,歎口氣說:“其實你已經看到自己的病根。等一下我要給你取內膜做檢查,確定是否已經是癌症早期,再來商量手術事宜。不過,我告訴你,就是把子宮拿掉,去除了內膜癌隱患,可如果你目前這種隱忍生悶氣的生活狀態不徹底改變,不久還會有其它癌症找上門來,比如肝癌和肺癌。你這麼年輕,還有個可愛的女兒,為什麼不試著放自己一馬,也放他一馬呢?”
“我放不下他,我的生命裏隻有他。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會真的傷害他,就是不放他走。沒有他,我怕我活不下去。”
“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擁有他嗎?或者你曾經擁有過他?其實他的心從來就沒在你這裏,你擁有的隻是一個自以為他也愛你的幻象。有人說,人是地球上唯一思考‘我為什麼活著’的動物。為你自己和女兒好好治病,好好活著吧。其他人都是過客。來,我給你做個內膜吸取檢查。不過,我建議你盡快去做心理谘詢,別任由壞情緒繼續禍害你。”
當病人做完檢查,滿臉淒容地走出診室,亦文望著她未老先佝僂的背影,不由得心生感慨,這可是另一個版本的灰姑娘故事:為深愛的王子榨幹自己後慘遭拋棄。她又想起不知誰說過的一句話,燭光隻會對飛蛾、菩薩和女人有致命吸引力。轉念又想,這樣的事如果攤到我身上,會不會像自己剛才跟病人說的那樣輕巧瀟灑呢。
“你想代替江大夫去對口支援縣醫院,為什麼,不是在準備懷孕嗎?”張潔芳沒等愛徒在對麵沙發上坐穩就問,又補充一句,“別跟我唱高調,說實話。”
亦文早就估計到老主任會這樣問,隻沉默了幾秒鍾,就把自己基因檢測的結果和不準備生育的想法告訴了她,也如實說出希望能順便回老家F縣找到這條病態基因的疑蹤。“因為看來我父母都沒有攜帶它。”
“是這樣啊。”張潔芳沉吟說“我為你和武岩感到很遺憾,你倆一直期盼著有個自己的寶寶。我也理解你不想生育的決定,因為大人和孩子都會冒很大風險。武岩也同意了?”
亦文搖搖頭苦笑說:“他一時還不能接受,跟我鬧別扭呢。”
“可以理解。不管現在社會怎樣高度西化,中國男人意念中的‘無後為大’是幾千年孝道文化的傳承,也可以說是對民族繁衍的責任心。你希望他能接受你的決定,就必須理解他的想法,才能溝通順暢。夫妻感情的維係,是比最難的手術還需要技巧啊。”張潔芳說著,陷入沉思。
亦文相信她想到自己失敗的婚姻,連忙岔開話題問:“咱們醫院這次醫療隊有多少人?”
“嗯,除了帶隊的行政幹部,醫務人員15名,都是各科骨幹。有梁大夫的愛人,胃腸科穀峰副主任,還有血液科張家瑜副主任,心內科派的是才晉升的嶽如皓副主任。外科、泌尿科和眼科也有選派。你要求替代江雨霏參加醫療隊,我個人支持,這對你下次提名晉升很有利。不過還要另外兩名科領導通過一下,估計沒有問題。這次支援基層的時間先定為三個月,看實際情況也可能延長。你先把家裏的事情安排好。還有你提名組裏的住院總林國瑞晉升主治醫生,還需要補充一些他在急診室的處理能力。”
亦文回到家,看見丈夫正坐在電腦前麵。夫妻倆最近似乎是不約而同都各自在外麵解決每日的三餐,家裏顯得幹淨冷清了許多。
“今天回來的早啊,我的高級顧問?”亦文有心製造家裏的輕鬆氛圍,口氣很俏皮。
“嗯。”武岩頭也不轉過來,敷衍了一聲,眼睛仍然盯著電腦。
“我的茉莉花茶呢?”亦文故作嬌嗔地問。
“我怎麼知道你啥時候回來,早沏早涼。自己弄去吧。”
“你不沏茶我才涼呢。去呀,給我沏一杯嘛,我自己沏的不香。”說著,她伏在他肩膀上輕輕推搡著,決心扭轉這些日子的冷戰局麵。
武岩不得已扭過頭來,正遇著妻子笑盈盈的臉,信任,親愛。他不由得垂下眼睛心裏歎了口氣,起身去廚房沏茶。
當他把2個冒著熱氣的茶杯端出來,看見亦文坐在沙發上,就把杯子放在她麵前的咖啡桌上,自己挨著坐下來。
“丁大夫今天又有什麼新醫囑嗎,別再讓我措手不及喲。”他勉強笑了笑說。
他的智商可真不是吹的,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他就有了準備。亦文暗想,決定開門見山。
“剛才我跟張主任說,我想參加下基層醫療隊。估計會被批準。”
武岩瞪起眼睛看著她,滿是疑問。
“不是說你們科已經選派了別人,你這會兒去湊什麼熱鬧?”
“江雨霏發現自己懷孕了,不適合長途下基層。我就要求頂替她。”
武岩聽了冷冷一笑,說:“能生的接二連三生,不能生的就去充當馬前卒。”
亦文從沒聽丈夫說過如此刻薄的話,吃驚得愣住了。她心裏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得身上冒汗,氣血沸騰,說不出話來。
武岩知道自己失言,很有些抱愧,忙說:“對不住啊,我不是想冒犯你,隻是看不慣那種口是心非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又問,“還有誰去啊?”
亦文此時真有百爪撓心的痛,隻想拂袖而起。但她記著張主任剛才的訓誡,忍著痛淡淡地說:“你那也是實話。不過我要求替代她去我老家F縣,也是懷有私心。我跟你說過,身上這條病態基因來路不明,這是命,我左右不了。但是我可以試著去找出它的來曆,俗話說死也死個明白。”
武岩看見妻子眼中強忍的點點淚花,心裏更是有些不忍,盡量柔聲問:“告訴我,這次去的還有誰啊?”
亦文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抹了一下眼睛說:“我們科的你都知道了。還有胃腸、心內、血液...”
“心內科去的是誰?”武岩無意似地問。
“其他人你不熟,嶽如皓你認識的。他才晉升為副主任醫師。”
武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如果批準你去,大概得待多久?”
“三個月到半年吧。”亦文說著,盯住丈夫的眼睛,“咱倆這陣子因為我決定不孕的事一直在冷戰,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我希望咱們都能利用分開的這段時間,平心靜氣從對方角度著想,隻要未來的二人世界變得更好,找出彌補這個遺憾的辦法...”
“行了,別說的像教訓小孩子。”武岩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站起身,“你已經決定不生孩子,還說什麼從對方角度考慮。不就是要我從了你,讓武家無後嘛。其它還有什麼法子,你說。”
亦文一時啞口無言,眼睜睜看著丈夫回到電腦前,不再搭理自己。原來以為他會為她要求參加醫療隊很不高興,甚至又會爭吵,沒想到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去了。
他已經多久沒碰我了?她望著他還年輕魁梧的肩背想。是他絕情呢,還是我的決定錯誤。她很快否定了第二種想法。
兩天後,張潔芳告訴亦文,科裏幾位領導經過商量,同意她代替江雨霏參加醫療隊。她聽了
心裏一陣悸動,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忐忑。又想起要補齊林國瑞的升職報告,就在午休時間來急診室找到護士錢芳。
“林大夫嗎,他在急診室的故事可真不少。”這位平時沉默寡言的護士一時打開話匣子,“就說昨天那個來看嚴重孕吐的孕婦吧。她老公陪著來的,一進門就抱怨,說她從懷孕開始就不消停。家裏做什麼都不愛吃,就是遇到可口的,吃不多就狂吐。一點不順心就哭鬧不止,抓到什麼摔什麼,弄的家裏貓犬不寧,兩家老人也跟著提心吊膽。又說他的兩個嫂子以前懷孕都沒這樣折騰過,還照常去上班。還說她懷孕前是個挺文靜的女孩,一向輕言細語的,也是他對她窮追不舍的原因之一。怎麼懷個孕就天翻地覆了呢?是不是因為嫂子們生的都是女孩,她做超聲波檢查懷的是男孩,認為自己是大功臣,任性取鬧呢。總之,話裏話外都是惱火和嫌棄。
那個男人的話立馬引起林大夫的警惕,伸手去摸孕婦的脈搏,發現她的手在丈夫不停責怪的時候一直在發抖,皮膚上都是濕汗。緊跟著就是一陣狂吐,我連汙物桶都來不及遞過去,吐髒了一地。這讓那男人更加不耐煩,跺著腳數落她就不能忍一忍嗎。林大夫忙喝止他,要他到診室外去等著,檢查完再叫他進來。
我叫清潔工打掃幹淨嘔吐物,林大夫也給孕婦做完問診和全身檢查,叫我給她抽血急查T3、T4和TSH(甲狀腺功能),才把她丈夫請進來。
林大夫當時語氣特嚴厲,開口就問他想不想保住老婆和胎兒。他連忙說‘當然,當然’。林大夫於是詳細給他解釋孕婦的反常現象不是任性,而是可能患有嚴重的妊娠合並甲狀腺機能亢進。如果不及時治療,家裏人也不給她細心照顧和觀察,病情會很快加重。最要緊的是他絕對不能再給她語言上的刺激,因為如果真是甲亢,任何刺激都可能會引發甲狀腺危象,或稱為甲狀腺風暴,到那時候老婆和胎兒都有生命危險,他哭都找不著調。
後來T3、T4報告送來,果然有明顯增高。林大夫把報告單上的異常數值指給那男人看,說已經可以確診他老婆就是妊娠合並甲亢,需要短期服用抗甲狀腺素,並且每隔一周去產科門診複查T3、T4,以便決定後續治療方案。臨走再次嚴厲叮囑那個丈夫,不管老婆怎麼折騰,也要強忍這幾個月,把她仔細觀察和伺候好。畢竟懷孕受苦的是女人,男人隻是付出一些耐心算什麼。如果他不配合醫生,激怒老婆發生危及母子兩條性命的甲狀腺風暴,就是來得及送醫院,也隻能保大人。男人聽了,原來那張煩躁的苦瓜臉立刻變成溫柔的笑臉,連聲說‘咱聽醫生的,聽醫生的’,一個‘公主抱’,雙手托起老婆就去取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