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朝蘇靜看了一眼,反問:“死人家屬來幹嘛?”
禿頂朝她翻了個白眼,又用手掌不耐煩地拍了兩下地麵,咕噥說:“不是,你跟我,說的,死人家屬,不讓放冰櫃,要見,最後一麵再說,咋還,沒來人呢,俺等這半天了...”說著,用滿是油膩的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又閉上眼睛,半張著嘴發出呼嚕聲。
“準是喝多了,隻認白大褂不認人...”蘇靜輕聲說著,卻被外麵們的敲擊聲打斷。
“老崔,老崔頭,在裏麵嗎?保安要進去看看!”一個男人的聲音,高調卻不凶狠。
“糟糕!都追到這兒來了,咱除非鑽進冰櫃裏,不然就得被逮個‘未經允許,私自闖入太平間’的現行。”蘇靜頹然說。
“要不,咱們就大大方方開門出去...”
亦文還沒說完,隻見被叫做老崔的停屍房看守摸索著從地上站起來,扶著牆拖著腳走到門口,大聲吼道:“誰呀,你是,深更半夜的...”
“我是老何,院部總值班。保安說有人看見兩個女子私入那邊的病案室,叫我去開門後沒找見,估摸著是躲這兒來了...”
“我這兒,哪有啥女子,隻有一個死人,兩,兩個大夫!快叫死人,家屬來驗屍,我還,得回家睡覺哩...”禿頂說著,一下子沒站穩,倚著門出溜到地上。
亦文聽見外麵不止一個人在說話,好像是不敢硬開門進來。
“把總值班都驚動了,看來這門不開不行。”亦文有些著急地說。
蘇靜還沒來得及搭話,就聽見外麵響起了警車急促高亢的警笛聲。很快就響到太平間門口,戛然而止。兩人再沒多說,一起把地上還沒清醒的堵著門的看守人拖開。
亦文打開門,看見警車的燈光照著外麵三個人,兩個穿著保安的反光背心,一個穿著醫院白大褂。
“怎麼回事兒?”警車上下來一位警官,邊走邊問,“我們派出所剛接到匿名報警,說這裏有人被非法拘禁,怎麼把人拘到太平間裏了?”
“警官同誌,不是那麼回事兒。”穿白大褂的忙迎上前去,指著胸前掛著的牌子說,“我是醫院總值班。剛才接到保安報告,說發現有兩個人私自進入病案室,把門反鎖了,打不開,請我拿備用的鑰匙去開門。等我到了那裏沒找到人,又說已經翻窗戶跑了,方向好像是朝太平間這邊兒。我隻好跟著過來,叫看守老崔開門。大概他又喝糊塗了,不肯來開。這不,你們來了,門才打開。”
這時,跟著過來另一位年輕的警員已經把總值班的話做了筆錄,讓他簽了字。又問了兩名保安事情的大致經過,也做了筆錄和簽字。
“你們說的那個最先發現病案室有人的人叫啥名兒,人呢?”年長些的警官又問
“叫高富貴。” 一名保安說,“就在你們警車到這兒之前,他說家裏剛給發了短信,有事要他馬上回去。因為他不是保安,不過來幫了個忙,就叫他把借用的警棍和手電還給值班室,讓他先走了。”
筆錄做完後,兩位警官才走到正呆呆地站在太平間門口的兩人跟前。還是一個問,一個跟著記錄。
“請問你的姓名,職業,身份證號碼?”年長些的警官麵無表情,語氣冰冷地問。
先被問到的是亦文。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剛才還因為警察的到來安心不少,這會兒卻感覺像被當做犯人一樣審問,羞恥的眼淚差點湧出眼眶。她在心裏竭力勸慰自己:人家是例行公事的一套,不是針對你個人,照實說應該沒事。
“我叫丁亦文,婦產科主治醫生。身份證沒帶在身上,這是我的胸牌。”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指了指白大褂的前胸。
年輕警員很快抄下她胸牌上的信息。
輪到蘇靜,她的神情有些緊張,聲音卻挺高亢,說:“蘇靜,兒科大夫。這是身份證,給!”說著從手提包裏拿出身份證遞過去。作記錄的警官把號碼抄下來以後還給了她。
問話的警官接著說:“我們接到報警說你們被非法拘禁,可現在醫院保安和負責人說你們私入病案室。兩位大夫認可哪種說法?”
亦文看了一眼蘇靜,略微低下頭說:“私入病案室。”
“可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蘇靜趕緊補充說。
“請說說吧,你們從病案室跑到太平間來幹什麼?”警官沒搭理她那句話,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問。
蘇靜搶先回答:“當時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隻聽見外麵敲門敲得特粗暴,吼得特凶狠,以為來了壞人,嚇得趕緊從窗戶跳出去,不知怎麼就跑到這兒來了,才看見是太平間。那些人追得緊,我倆沒地兒可躲,隻好鑽進來。”她的語氣很是委屈,似乎要哭出來。
“這兒的看守人呢?”警官朝門裏張望了一下,並沒有想進去的意思。
“我們進來就發現他喝醉了,扶不起來,還歪在地上呢。”蘇靜依然顫抖地說,似乎還沒完全鎮定下來。
好像是在迎合她的說法,太平間裏傳來醉醺醺的聲音:“家屬還,來不來看死人,你們倒是,給句話...”
外麵的總值班搖搖頭,像是跟警察解釋,又像在自言自語:“真沒辦法。咱們醫院太平間跟殯儀館的服務銜接還沒協商穩妥,一時又找不到人替他...”
警官沒理會他的話,隻對垂頭喪氣的兩位女士點點頭,說:“嗯。謝謝你們配合。現在你們涉嫌非法進入醫院病案室,請跟我們回所裏做個詳細筆錄吧。”又轉向那個醫院總值班,“我們人手有限,醉酒沒鬧事咱也管不著。裏麵的人請你們自己處理。”
那三人連聲答應著。
警官們讓丁、蘇二人上了警車,靜悄悄地開出醫院。
路上,蘇靜心裏很是懊惱,用胳膊肘捅了捅朋友,輕聲說:“亦文,你埋怨我兩句吧...”
“這會兒先別說沒用的!”坐在旁邊的年長警官厲聲喝止,又像記起她倆身份特殊,轉而放緩語氣說:“你們目前事態的性質跟報警人說的非法拘禁完全不同了,得留下詳細筆錄。可是那必須有三個警官在場,我們現在隻有兩個人,這麼晚不方便去找別人。隻好委屈兩位大夫在拘留所待上幾個小時,明天上班後再接你們去派出所。現在各人可以跟親友或單位同事打個電話,簡要告知自己目前的狀況。”
蘇靜一聽就沉不住氣了,梗起脖子問:“憑什麼把我們送拘留所?”
亦文輕輕碰了她一下,搖頭示意現在說啥也沒用,又略想了想,掏出手機給嶽如皓發了短信。蘇靜隻好氣呼呼地撥了表弟方超的手機號碼。
“嗨,姐妹兒們都過來看呐,今晚咱這兒關進兩位女大夫!”隨著一聲歡呼式的尖叫,狹窄的女子監舍裏長長的通鋪上立刻爬起七、八個人,爭先恐後擁到門邊,像迎接貴賓一樣夾道站成兩行,好奇地上下打量著才進門的兩個人。
丁亦文和蘇靜進來就聞到一種酸臭的汗味,還混著其它說不出來的怪味,更沒料到會在這裏受到如此“熱情”迎接。聽見門從外麵上了鎖,她倆不由得緊緊地手拉著手,靠在一起。
尤其是亦文。剛才在車上,她的眼裏就暗含著淚水。剛過去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裏,她的情緒由開始被砸門和被追趕的恐懼,到聽見警車開來時的寬慰,再到眼下被關進拘留所的丟臉和失自尊,簡直是她有生以來最鬧心的遭遇。
她相信身邊的好朋友也是同樣糟糕的心境。
“哎,聽著,咱這兒的規矩,新來的都得說說是犯了啥事兒被拘進來。”一個年近五旬的胖壯女人大聲說,“你們要是不好意思,俺先起個頭說。俺是因為老公弄了個小三兒,俺把那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給揍了。”又指指點點其她女人,“這兒有騙人彩禮的,偷嫂子首飾讓人捉住爪爪的,還有為了倆錢兒,讓人在自個兒家聚眾‘溜冰’的(吸食冰毒)。你倆呢,不會是把活人給治死了吧,嘿嘿。”屋裏其她女人跟著笑起來。
亦文從小在農村長大。雖然受過長時間的高等教育,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比這些底層女人們優越高貴,隻是命運比較看顧她,給她機會脫胎換骨而已。當她看出那胖女人並無惡意,隻是無聊想找樂子,索性拉著蘇靜在破舊的通鋪邊上坐下來。屋裏的女人們見她倆穿著令人敬畏的白大褂,舉止卻很隨和,就都圍過來坐下,不過也尊重地保持著一定距離。
“快說說呀,大夫們,讓俺也聽聽高級文化人能犯啥事。”那個胖女人坐得最近,很感興趣的催問著。
亦文知道蘇靜比自己會講故事,輕輕推了她一下。沒想到她隻簡單地說:“有人報警說我倆被非法拘禁在醫院太平間裏。其實我們隻是從別處躲進去的。警察找到我們,問明白後就把我們送這兒來了,說等明天一早做筆錄。”
“太平間?!”有人顫聲驚呼,“那裏擺的都是死人,你們也敢進去待著?”
“沒多少死人,隻有一個躺在推車上。”蘇靜風輕雲淡,無所謂地說。屋裏立刻一片死寂,都好像身臨其境一樣噤若寒蟬。
好一陣過後,胖女人才勉強帶著嘲笑的口氣說:“人家報警的都說你倆是被非法拘禁,幹嘛自己要承認是從別處躲進去的呢。瞧瞧,原本滿可以是受害者,再狠勁兒編點故事,聊聊嚇人的太平間,沒準還一夜成了網紅呢。怎麼也不會讓人拘到這兒來呀。是不是你們大夫讀書太多了,把腦漿子都擠沒了?”
這時,一個眼睛靈動的瘦女子湊過來說:“胖大姐,你先前沒聽這裏的人說嗎,對大夫要實話實說,才能治好病;對法官要謊話謊說,才好糊弄過去。這兩位大夫準是聽慣了實話,一句謊都編不出來呢。”通鋪上的其她女人也跟著嘰嘰喳喳說。
亦文忽然覺得心好累,真想找個安靜的角落閉會兒眼睛。她隻好低垂著頭,雙手托住腮,支在膝蓋上,眼睛呆呆地盯著地麵上一塊塊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汙漬。
突然,拘留監舍的門被打開了。剛才送她倆進來的那位中年女警員站在門口大聲說:“丁亦文,蘇靜,你倆出來吧!”
亦文從昏昏欲睡一下子被驚醒了,不知所措地蹦下通鋪。
“快走,八成是我表弟來接咱們了。”蘇靜在她耳邊低聲說,又拉了她一下,就朝門口走去。
通鋪上那些女人們目瞪口呆望著她們走出去的背影,不知是誰低聲說:“這也算拘留,有一個小時嗎?”
拘留所的接收室裏並排站著兩個男人。一個身穿隨意運動服,一個身著筆挺的深藍色警服,肩章上的兩顆四角星花和一道銀色橫杠(警官標識),還有大簷帽上金紅國徽襯著藍色盾牌的帽徽,在日光燈下格外醒目。這兩個人看似一文一武成鮮明對比,細看之下,都是一樣的相貌出眾,儒雅端莊。
“嶽大夫!”“表弟!”她倆各自快步走到親友跟前,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自家大人,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都極力忍住了。
方超輕輕拍了拍表姐的肩膀說:“出去的手續都辦好了,先跟我回家休息。明天,哦,都快淩晨兩點了,今天吧,等派出所傳喚再說。”他轉臉又對那位中年女警員說:“秦大姐,給您添麻煩了。謝您。”
“沒事,方警官。你把她倆領走了,我少操份心呢。裏麵都是些難纏的女行拘(行政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