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語文課的時候,我悄悄地坐到了鄭重的旁邊。“剛才我被老陳叫去問話了。”我對他說。自從我倆在富豪遊戲機廳裏聊了一通後,我和他忽然變得很要好了。而且本來我在班裏就沒什麼朋友,正好他也是。“怎麼了?”他問。

“還不是逃課的事情,大概有人到老陳麵前吹風了吧。”

“你想揪出這個人?”

“沒意思,”我說。“我根本不關心是誰幹的,班裏幾乎所有人都會幹這種事,隻不過看這次輪到誰而已。”

“那麼老陳他怎麼對你了?”

“訓一頓唄,還能怎麼樣?”我說。“我又沒犯法。”

“想不想幹點犯法的事情?”鄭重忽然滿臉認真地問我。我大吃一驚,這個我可從來沒敢想過。他接著又說:“趁著我們還沒到需要負刑事責任的年齡,留點回憶什麼的,怎樣?”這時我還來得及回答,前排的一個女生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罵道:“你們倆神經病呀?還上不上課啊?”不過大概她比我們更怕被老師聽到在說話,所以惡意隻能通過眼神傳遞,話在口裏卻像夏夜流螢般一閃而過,似有若無,需要聽者細細回味才能確認曾聽到過。我連忙把剛才的一腔錯愕轉化為憤怒,以同樣惡狠狠的態度回敬道:“我們說話幹你屁事!要你來管?”該女生課餘時雖潑辣有餘,無奈在課堂上不敢發威,瞪我一眼後又把頭別回去了。

我和鄭重經她這麼一打斷,談話也停了下來,正巧聽到語文老師在上麵大發牢騷。原來我們一零九中雖然人人是尖子、個個好學生,但作文這塊陣地卻是大家的共同弱項。語文老師關心大家的作文水平其實是很有道理的,因為語文這一科在應試教育裏的特殊之處在於,上到考場後隻有語文科是不可能拿到滿分的。這就好比足球隊裏的守門員,不踢球時和大家同樣兩隻眼睛一張嘴、不缺胳膊不少腿,但一上到球場就和其他隊員涇渭分明——別人用腳他用手。當然,語文科的特殊屬性並非由我們的老師造成的,但他卻偏對此耿耿於懷。我們的語文老師姓夏,學位至文科碩士,雖說碩士生執起初中的教鞭有點大材小用,不過考慮到是文科,也便隻得屈就了。夏老師當時年紀不過三十出頭,教學經驗尚淺,估計不及五載,因而仍懷有半腔的熱血,加上已至而立之年,感情卻一片空白,隻得將胸中所蓄之抱負及憤懣盡訴諸於教學工作。但應試製的語文教育到底是與文學創作有很大不同的,除作文一項外,其餘基礎知識考核皆有惟一之標準答案,而且我校乃重點中學,學生皆為經曆六年小學長跑後的考場佼佼者,因此大家在語文基礎知識方麵都極有底蘊,夏老師講述課文時各人也都備有參考書籍,課本中所有可能考核到的問題裏麵皆印有正解,故求教老師者便更見稀少。這使夏老師倍感鬱鬱不得誌,隻恨製度陋弊,害自己無法盡展所長。韓愈有雲,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如今學生都已不惑,反而夏老師隻是“而立”,可見已倫常逆反、黑白顛倒了,難怪他每日長籲短歎,恨生不逢時。後來終於有一天,他被繆斯女神[注4]的靈光射中,發掘到了作文這塊寶礦,歡喜得如重獲新生。原來我班同學寫作文喜歡歌頌主旋律,倡導和諧。每有作文練習,大家若不是寫攙扶無助老婆婆過馬路,便是寫替殘廢伯伯推輪椅,而且無論所述事跡為何,最後必能引證出諸如助人為樂、善惡有報、勇於奉獻等崇高的人生感悟。可這類的作文題材應付小學考試還行,到了初中卻有左支右絀之感,而且寫作起來似易實難,學生最容易犯的毛病是在講述事件經過時牽強附會,到談論道理部分又生搬硬套,使閱卷老師讀完後對內容全無印象,評分時隻能憑字跡判定高下。夏老師自幼酷愛文學,知道文章不可以如此寫。但同學們大多已病入膏肓,有的人更甚至以為作文寫作隻能選擇此方向的題材。現在夏老師在講壇上大發雷霆,是因為上個月我班的副班長在給學校寫牆報時,由於踏足不慎從兩層椅上摔了下來,結果腳踝骨折,在家休養了十多天才打著石膏勉強重返學校上課。於是在此後的一次不命題作文練習裏,全班同學無不以此為題材,發揚三分事實七分想像的寫作原則,有說副班長為構思牆報先熬了三晚夜,導致寫牆報時頭暈目眩掉了下來;有說副班長在前一天到醫院無償獻血八百毫升,故此寫牆時才因腦部供血不足發暈掉了下來;更有人說副班長為照顧街道孤寡老人的生活,每天起早摸黑兼兩分職業,還要給老人家喂食、洗漱、換衣、倒尿,所以寫牆報時才累得邊站邊睡著了結果掉了下來……這些作文讀得夏老師五髒翻騰、氣血上湧,遂立誌要重鑄我班學生的文學素質,同時一踐自我之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