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十六袋穀子,七袋苞穀,全部入倉。
少年癱坐在石階上歇息,汗水顆顆直冒,最後彙聚成泉,分成三五幾股,順著前胸後背往下流。
今年收成,較去年少了四袋,近三百斤,相當於家中少收入兩百多塊。若放在尋常貧困人家,青黃不接起碼接近半年時間。好在江寧家境況尚可,在江家灣算得中等偏上人家,雖然莊稼收成不能足額保證口糧,但是,生前當村小教師的父親領國家工資,不僅吃穿不愁,家裏還有些積蓄,況且,撫恤金還一分未動呢。
山村起夜風,涼風習習。
少年衝個熱水澡,穿條短褲,赤膊上身,肩上搭一條約尺長的舊毛巾,對著灶屋喊:“媽,我現在去福貴大叔家,商量明早賣穀事兒!”
“要得,別呆太久,早些回來吃晚飯!”
少年吹響口哨,帶著大黃狗走出院子。
江家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之所以取名江家灣,原因在灣裏六十八戶人家都姓江。聽老輩人講,清代人口大遷移時,江家祖先五兄弟,由於一時未能在麻城及時登船,到達丘川地區時,已是最後一批遷移人家,自然沒有肥沃富足地可選,於是走走停停,最終落戶於草池這個偏僻地兒。
榮榮枯枯上百年,江姓家族逐漸枝葉分離。外遷人家不少,其中不乏達官貴人,似乎忘記了祖籍,幾乎從未回來過。紮根於此的人家,世代耕種,彼此和睦,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些,但是其樂融融。
任何地方都有貧富之分,江家灣也不例外。
江福貴家住灣頭,其家境有如父輩為之取名這般,算得上本村首富人家。早在土地承包到戶時,他家開始經商,從最初種植萵筍、南瓜等農家小菜上街販賣,到後來從事糧食、生豬、肥料、農藥等生意,據說在草池及興隆、石橋等周邊場鎮均設有分店,且在每個場鎮自建起讓人眼羨的兩樓一底磚砌樓房,二樓以上住人,底樓開門麵,生意幾乎囊括場鎮所有生意。
江福貴從小隨父經商,自是精明過人。他能從季節變換中嗅到錢味,以前叫投機倒把,現在叫善於搶抓商機。就拿買賣糧食來說,每逢收成不好不壞時節,老百姓就會節衣縮食減少開支,農資交易數量不大且利潤稀薄。一旦遇到天災或者莊稼豐收,他就興奮得兩眼冒光,仿佛遍地都是錢。
不過,這家夥精明之處在於不搞強買強賣,也不囤積居奇大賺災難錢,守住法律底線,合法經營。他采取賒賬的辦法,若今年天災就開倉借糧,等來年豐收還上便是,中間收取總量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也就是說,今年借出兩百斤糧,來年還回二百四十斤糧。
隻要不從兜裏掏現錢,老百姓倒也樂意,大不了來年多還上幾擔糧食罷了。殊不知,糧食分陳糧新糧,價格有差異,借出是陳糧,還回是新糧,寧福貴不僅賺著新舊糧食差價,還白撿了算作利息的糧食錢。
灣底人家也每年賣糧,以前由父親操辦,三年前由母親做主,去年即將讀初二的江寧,陪著母親來到灣頭人家。半大孩子站在旁邊聽了一陣,突然出聲,堅持不借糧,而是出錢買糧,也不說理由。丈夫去世後,身帶殘疾的婦人有些力不從心,隻好聽從兒子意見。
江福貴好說歹說,最終沒能勸住後輩強小子,加之同村同姓,況且江家勳還是自家四個兒子的啟蒙老師,他不好撕破臉皮,隻好答應賣糧,隻是反複叮囑,不能向外人說起這事兒。
此時,幹瘦如柴的老家夥坐在自家堂屋,頭頂百瓦日光燈,一手按住賬本,一手撥得算盤叮叮作響。
桌子另一邊,他老婆肖碧芳一邊磕瓜子,一邊呱嗒呱嗒說不停。婦人長得豐腴又白淨,心地也善,誰家借錢接物都會答應,可惜是個長舌婦,愛說東家長西家短。灣裏人有所忌憚,不僅僅在於有求於她,更怕成為她嘴中對象,否則清白就不在了。
“福貴,今年收成好,穀價肯定大跌。”婦人說這句話時,拿眼睛瞟向屋外夜色。
“嗯。”老家夥應得不鹹不淡。
婦人沒來由的興奮,滿臉八卦氣色,細薄嘴唇翻動不停:“哎,大家有得吃的,照理說今年日子過得去,偏偏還有人拿糧送殷勤。江太平那個冤大頭,成天隻曉得埋頭幹莊稼活兒,婆娘在家曬穀子,鄰居江遠樹挑了兩擔穀子送過去,嘖嘖,恰好被五娃子看到。”
老家夥回應語氣明顯帶著不爽:“江遠樹家中田地多,院壩卻小,萬一人家借用江太平院壩曬穀子呢?”
“你曉得個鏟鏟!沒有萬一可能,隻有一萬個肯定!聽說,前幾日趕集時,江遠樹站在百貨攤前挑選雪花膏,嘖嘖,粗魯漢子竟然幹這事兒,事出反常必有妖。昨天我遇到他婆娘,聞到一身汗味,倒是今日在太平婆娘身上聞到了雪花膏味道。”婦人嘴裏吐出一顆瓜子殼,一臉得意望向當家的。
嘉州盛行大男子主義,江福貴也不例外。此時,老家夥臉上浮起不耐煩神色,啞著嗓子訓斥道:“哎呀,莫說這些晦氣事兒,影響老子生意氣運,去,出門看看寧娃子來沒?他娘說今晚來談談賣糧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