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不情不願站起身,走到門口望幾眼,回到桌邊坐下,繼續嗑瓜子,聊起灣底人家來。
“寧娃子真造孽,十二歲沒了老漢,老媽還殘疾,好在讀書在行,如今考上嘉州師範,以後就吃國家糧了,可惜他那短命老漢沒福氣啊!對了,福貴,等會人家來賣糧,你可得出高價,聽說寧娃子要賣了家中值錢東西,帶媽媽去縣城,邊讀書邊照看媽媽,哎,可憐,真的好可憐啊!”說到後麵,婦人竟然帶著哭腔。
老家夥歎氣一聲,悠悠道:“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壓價是生意規矩,打點是人情世故,人情和買賣不能混為一談。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個屁,都像你這樣拿人情做生意,老子得賠個精光!你和周淑英關係好,明日去送送,悄悄送她兩百元錢嘛!”
夫婦倆正嘮嗑著,屋外傳來喊聲。
“福貴大叔,在家嗎?”
寧福貴嘴角翹起,輕輕掩上賬本。
婦人放下手中瓜子,隨即起身,扭著豐腴身子走到門口,欣喜道:“寧娃子,哦,不,小先生,你來了啊,福貴大叔正等著呢!”
江寧進屋來,客氣致謝一番。
婦人拉著少年桌邊坐下,捧起瓜子,硬往他手裏塞。
江寧推卻幾下,見嬸子實在熱情,隻好雙手接住,隨後放到桌上,隨手撚起一顆,用手指將其捏破,再慢條斯理剝開瓜殼,往嘴裏遞送飽滿瓜粒兒。
江福貴一臉愜意,兩眼放光,靜靜等待一筆大生意。
“叔,嬸,我媽向您們說過,今兒稻穀已曬幹進倉,後天師範學校開校,明日我娘倆就得提前趕去縣城,先尋出租屋住下。所以,今晚找您們商量稻穀價錢,明日過稱後,可以借用我家糧倉存放,也可運回你家。”
江寧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未等自家男人開口,婦人快言快語問道:“寧娃子,你家豬、雞鵝這些家禽處理好沒?沒處理的話,嬸買下來,出高價,如何?”
江寧咧嘴露出白牙,輕聲道:“謝謝嬸,我媽已經處理完畢,三頭條子豬到年關就出欄,現在賣了太可惜,就請我家堂叔江援朝代養,說好過年宰殺後,一家一半,雞鵝這些,已經賣給了江太平家。”
婦人臉上明顯浮起遺憾神色,用力吐出一顆瓜殼。
“咳咳,說正事吧!”老家夥開腔。
接下來,一老一小談起糧食買賣價格。
“今年,苞穀與去年同價,沒啥說的。倒是穀子收購價較去年有所降低,八毛一斤的行情,你可以去草池糧站打聽。叔是生意人,不會欺騙你家孤兒寡母,還有,你家稻穀收割太早,空殼多,存倒是可以存,隻是明年不好賣,所以,價格還得再低一點。”
“叔,你直接說,多少錢一斤吧。”
“額……一斤五毛三分,合適,很合適了!”
“這價格太低,叔,一斤七毛八分,可以不?”
“不行呢,漲到五毛八分可以啦。”
“沒法賣呢,大不了就存著。”
“這樣吧,看著你爸生前與我交好的份上,我最多能出六毛三分,咳咳,你一家人都走了,灣裏最近不太平,偷雞摸狗之事時有發生,你就不怕……”
少年沉默了。
婦人及時插話:“寧娃子,嬸做東,就七毛吧。”
老家夥一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從座位上跳起來,手指自家婆娘,氣得說不出話來。
婦人豁然起身,雙手叉腰,怒目以對,氣勢洶洶。
少年突然很感動。
終究西風壓倒東風,老家夥敗下陣來,拿眼瞅著這位將來吃國家糧的同姓侄子,心中有了“今日種下梧桐子,明日收獲參天樹”的想法,遂露出淺淺笑容:“寧娃子,這次生意,叔肯定得虧,但是,你要記住嬸的好,可別忘了,我們是一家人!”
少年如聞天籟,驚喜有加,抬腿就往外跑,好像生怕老家夥反悔。管他將來咋樣,現在能賣個好價錢就成!
不料,剛跑出去幾步,肩上毛巾卻掉在地上,半大小子隨即折身回來,彎腰抓起毛巾,朝夫婦二人露個笑臉,迅速跑走。
“叔,明天早點來過稱……”遠遠傳來喊聲。
老家夥站直腰杆,背朝門口,雙手叉腰,拿小眼狠狠瞪著自家婆娘,臉上布滿八月暴雨前的如墨烏雲,露出當家人的威嚴。
婦人自覺理虧,用豐腴身子撞撞男人,討好道:“哎呀,老頭子,莫慪氣,不過少賺點而已,就當存善積德嘛,嘻嘻,我給你端一盤花生,喝一杯二娃子帶回來的瓶裝酒,咳咳,不過,僅今晚一次,以後不許喝酒。”
老家夥肉疼臉色這才有所緩和,嘖嘖兩聲咂嘴,暗懷欣喜,嘴上卻罵罵咧咧道:“周淑英家中穀子起碼一千二百斤,敗家娘們隨口一句就漲了七分,差不多九十塊呢,今晚一杯酒這麼值錢?兩杯行不行?”
“廢話!喝不喝?不喝拉倒!”
“喝,咋不喝?趕緊的,拿酒上桌!”
寂靜山村夜,灣頭人家傳出鄉曲小調,輕輕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