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樓(下)(2 / 3)

少年灌一口酒,情緒有所平緩,閉眼絮叨:“媽媽急得住院,不過好在搶救及時,現在已經從CIU病房轉入普通病房,她老人家見到兒子說的第一句話,‘你趕快想辦法把你爸爸弄出來’,當時小飛淚流滿臉,我何嚐不是這樣想的,可是,我有這個能力嗎?我沒有呐,我一個二十一歲的娃兒哪有那本事呀!”

“在美國的小姨前幾天打回三十萬款項,我沒征求您意見,自作主張退回去了,您和她的孩子也就是我弟弟已經九歲了,沒錢她娘倆在異國他鄉怎麼生活?孩子怎麼讀書?”

“爸啊,這個家攤子,以後由我來收拾吧!請您理解也請您支持,千萬別罵兒子……我必須變賣公司,把前期債務全部還上,咱孟家人不耍賴,做不出卷款潛逃這類無恥之事!我算了算,將公司大樓、剩下的鶴堂藥店、家裏兩套住房三個門麵全部買了換現,剛好資債相抵,待您從籠子裏出來,咱孟家三口從此連個窩都沒有了,嗬嗬,真可謂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一個黑影悄然出現,相挨坐下,自顧自撬開一瓶啤酒,猛灌一口,重重吐出酒氣,定睛瞧著絮絮叨叨的少年,默然不語。

少年如同見到親人,背靠黑影身上,癱軟無力。

那個淩晨,一對少年相靠相依,直到天光大現。

臨別時,江寧隻說了一句話。

“有爸在,就不算多慘。”

孟家藥業倒閉之勢已成定局,實屬“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般無奈,誰也幫不了,誰也沒法幫。

對於信奉適者生存的市場經濟法則來說,淘汰誰不是淘汰,況且淘汰一兩家企業又不是驚天大事。在資本市場逐漸起潮的九十年代後期,一家民營企業由盛到衰以至消失,如同一艘悠悠飄蕩的紙船慢慢浸沒於洶湧河流,並不讓人意外,頂多有人茶前飯後提及時唏噓幾句,隨後忘卻在記憶裏。

道理誰都能說出幾個,又有幾人能夠設身處地體會個中滋味呢?此時此境,半句安慰話語都是揭開傷口撒鹽還問疼不疼,半句激勵話語都是他媽的站在岸上不覺腰疼。

麵對孟飛痛不欲生的慘狀,江寧恨不得拿自己跟死黨猶如當初師範學校互換衣服穿那般換個位置,願意為他承受這份堪比剝皮的苦痛,隻是他半句話也說不出,唯有默默陪伴。

痛也好,苦也好,都隻能孟飛獨自麵對。

上午八點半,縣委副書記柳建國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認真翻閱案頭上的《縣委常委會會議紀要》送審稿。

秘書方博文守在桌前,緘默等候。

半晌,臉上毫無波瀾的副書記抬頭看著秘書,輕聲問:“你覺得這稿子有啥問題嗎?”

方博文咧嘴笑道:“已經很好了。”

柳副書記頓時來了興趣,微笑問道:“如何好法?”

方博文不假思索應道:“首先,該紀要緊貼國省政策,可謂站位高遠,以政策指導所議定事項的基本方向,有理有據,邏輯清晰,充分體現了縣委貫徹落實上級黨委決策部署的堅定性;其次,該紀要議定事項完備齊整,做到了彙報事項與會議拍板高度統一。我聽說江寧深夜都還在打電話一一核實,最終確保會議紀要完整性,可見這位新人做事嚴謹,非常值得肯定稱道;再次,該紀要文風相較以前大有改觀,用詞簡單卻極其精準,嘿嘿,說句柳書記不怪責的話,若當初由博文起草這篇紀要,未必能夠達到如此水準。”

柳副書記訝異道:“如此評價是不是太高?”

方博文淡然道:“算作惺惺相惜吧,這些年博文跟隨您身邊,自詡學得不少東西,僅就文章而言,還是算得上識貨之人!雖然江寧才來縣委辦不久,經驗欠缺,但這次起草的會議紀要,讓縣委辦秘書股同事皆豎大拇指,而且時間如此之短,確實不易呐!”

柳副書記再次翻看一遍材料,提筆署名,嗬嗬笑道:“你小子,是急於外出任職才死命推薦接班人吧?我可不上當,去,送雪鬆書記審定,別誤事!”

秘書有些訕然,接過《紀要》,抿嘴作笑,退出辦公室。

方博文還有句話沒說,“隻怕您柳副書記也想拿這篇稿子檢驗他江寧肚子裏究竟裝著幾兩墨水吧”。

獨坐辦公室的柳副書記眉頭緊鎖,臉色陰沉。

早上,在食堂吃早餐時,作陪的副主任何廣倫可不是方博文如此評價江寧,反而認為《紀要》送審稿詞不達意狗屁不通。雖然縣委副書記當時很想問問,你覺得如此不堪為何簽上自己大名,難道是把責任推給縣領導嗎,但是,柳建國並未發聲,神色恬淡地點點頭,沒作任何評論。

一個稍有城府的領導私下否定自己下屬,選擇對象極其講究,要麼是平級同僚,要麼是與那位下屬並不和諧的其他 人,絕對不會是自己的領導,而且還是相對看好那位下屬的縣委副書記。照理說,何廣倫曾經坐過八麵玲瓏的組織部辦公室位置,也在縣教育局幹過分管幹部人事的副局長,豈能不懂這個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廣倫出此昏招,要麼是自己當初看走眼了,要麼是何江二人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