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過去了,暮光公主終於應下了這次談話。
那張待辦事項清單上新添了數不清的條目,那些條目的優先級也上調了不知多少次,瑞瑞都一一默許了。
是的,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一周了,即便如此,暮暮在那次失態中共享出的記憶畫麵,以及隨之而來的、困擾過瑞瑞一段時間的恐懼和內疚,這些在她心中仍然記憶猶新。事已至此,暮暮精心設下的障礙已經倒塌,瑞瑞靜候其變隻是出於禮貌。
微風掠過瑞瑞的鬃毛,帶走了她呼出的氣息。雙眼輕閉,感受著微風的吹拂;兩耳稍動,聆聽著鎮上的喧鬧。這是她生活的小鎮,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也會是暮暮將來生活的小鎮。
瑞瑞要遲到了,但是考慮到她接下來要做的事,遲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魔力湧入角中,法術隨即施放。一聲討喜的輕鳴後,便是安靜的等待、等待她的公主的回應。就在法術連通的刹那,一陣期許自心底湧出。
她笑了,仿佛暮暮能看到這個笑容一樣,然後心想,你好,公主。
她睜開了眼睛,四下並無龍或洞穴一類的詭譎之物,隻有小鎮的日常景象而已。但癡迷之情卻如潮水般湧入心中,既有她的、也有暮暮的。兩者並無區別,不是嗎?
回頭,眼前便是精品店。她能感受到一種渴望,渴望回去裏麵,渴望像她探索圖書館一樣探索那精品店。但她壓下了這份渴望,走開了。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她想,我們要一起回去。
一路向前走過小鎮。無論是行走,呼吸,還是暮暮此時無法接觸的車水馬龍,駒聲喧鬧,物質世界的造化無不讓這兩個靈魂驚歎不已。最終,一個念頭在瑞瑞腦海中浮現。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
瑞瑞心中早就有這問題的答案,片刻後暮暮也將了然。因為,為什麼不呢?何不頓足遲步,細嗅薔薇?何不漫步集市,而非直奔森林?何不帶你感受感受我們的世界呢?
“瑞瑞!”
瑞瑞把目光從麵前的薔薇轉向叫她的那隻雌駒。
“薔薇!”
薔薇嘿嘿笑道。“你對那花傻笑著看了五分鍾了,”她指出,“你要是真這麼想要,我不妨給你打個折吧。”
瑞瑞再次看向花,抿著微笑,伸蹄去撫弄花瓣,“不了,沒事的,親愛的。”說著,她一咬牙,離開了花攤。“說真的,我倒是想一天到晚都呆在這,但我今天要去見一位很親密的朋友。”
有那麼一下,她的心跳似乎在最後幾個字上停了一拍,但她並未深究,而是集中注意力與麵前的雌駒繼續攀談。雖說隻是場平淡無奇的寒暄,隻因暮暮對薔薇說的話報以極大的興趣,每個字都像叩在心門上似的。告別後,瑞瑞繼續向前走去。
然而,她離無盡之森越近,來自暮暮心中想要把她支開的意念就越強烈。何必去森林呢,她好像在說,那邊那棟房子看起來多有意思啊;甜貝兒和她的小夥伴們可以給暮暮講新的無畏天馬的故事,何必去圖書館呢?可這也太傻了,瑞瑞的思緒堅持道,暮暮前不久才跟她們說過話,就在小姑娘們跑去準備這場暮暮一直回避的談話的前一天。
因為她就是想要回避。瑞瑞不太確定到底是她自己發現的還是暮暮的思緒不小心泄露了這一點。
瑞瑞停住腳步,閉上眼睛。
已經一個星期了,暮暮。作為皇室成員,推遲重要的會麵可是不得體的。
猶如石沉大海一般,瑞瑞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也沒有心底湧出的思緒或感情,直到熟悉的“叮”聲終止了這次的思維融合。瑞瑞歎了口氣,睜開眼,揉了揉項鏈,堅定地走向了無盡之森。她早已下定決心,無論暮暮願意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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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你的錯。”瑞瑞對公主說。她們麵對麵坐在桌邊,桌上擺著一個盤子,
裏邊什麼都沒有。因為她們兩個一個吃不了東西,一個吃不下東西。
這擺桌多麼童真爛漫啊,瑞瑞初到時心想,館中擺好了一張餐桌、兩個碟子、兩杯水,精致齊全的餐具,都躺臥在一塵不染的枝形吊燈所散發出的光暈之下。那倆小丫頭真是嚴重誤解了瑞瑞前一天無意說的,和暮暮有很重要的約會那句話,才會做這樣的傻事。
做法本身是真誠而暖心的,瑞瑞想,可惜接下來的談話卻是跟浪漫毫不搭邊。
“這不是你的錯。”
瑞瑞選擇以這句話開始。
話雖簡單,但從聽到它後暮暮的沉默來看,卻十分有力。瑞瑞本想小心地委婉地說,可能還要把氣氛搞活躍點,但是她不能再拖了。已經拖得夠久了,不是嗎?都有將近一千年了。
暮暮沒有回應,她盯著桌子中間那個損壞的金冠,皺著眉頭,和往常一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然後她的角魔光一閃,挪正了桌上一支偏斜的叉子。她真可愛,瑞瑞暗想,靜待這朵帶痂的薔薇褪去尖刺。
“塞蕾絲蒂亞公主……”暮暮的聲音越說越小,眉頭漸漸絞緊了。
“塞蕾絲蒂亞公主,”瑞瑞重複道,暮暮抬起了頭,“你從沒說起過她。”
暮暮抿緊了嘴唇,“我不想說,”她說,眉間舒展開來,“很痛。隻有該操心自己的事情時思考起來才會輕鬆一些。之前這種痛簡直難以忍受,就像一刀一刀捅在胸口上。但嚴格來說我不應該再感到痛的。這合理嗎?我不確定。大概合理吧。”
“你知道嗎,其實有個術語專門描述這種感覺,所謂已不複存在的肢體卻能感覺到痛。這叫做‘幻痛’。”瑞瑞在桌上叉起兩蹄,“很符合吧?”
暮暮柔聲笑了,“你這話是認真的?”
瑞瑞傾上前含笑道,“那當然。”
暮暮的目光垂下了,笑意漸漸褪去,“後來就不再痛了。一切都變得麻木,我也不怎麼在乎。我不知道就這麼過了多長時間,但……”她忽然眨了眨眼,“胸口那種疼痛又出現了。”
“是嗎?為什麼?是什麼讓那種疼痛又出現了?”
暮暮抬起頭來,“是你。”
她的語氣中毫無譴責或憤恨,瑞瑞卻不由後仰,完全沒了開玩笑的心情。
“抱歉,暮暮。”她小心地說,“要是我知道那麼做會讓這種感覺複發,我就不會啟動項鏈了。”
暮暮搖了搖頭,“不,不是那樣的。不是用了項鏈的緣故,而是……”她聲音漸弱,隨後她咬了咬牙,“這很難解釋。”
又或者是,瑞瑞想,你不想解釋。
“嗯……”瑞瑞稍加思索,決定稍後再考慮這個問題,“和我說說塞蕾絲蒂亞公主吧。”
即使會讓你心痛,她想補充說。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心痛是因為在乎”?在乎的事情才值得談一談,不是嗎?
“她很美。”暮暮說。
瑞瑞挑眉,“啊,暮暮,你是想要我嫉妒嗎?”
暮暮拋了個白眼,臉頰微紅,笑道:“才不是呢,”說著,她一邊以蹄示意,一邊搜腸刮肚地嚐試組織語言,“我是說,的確,她就是那樣美,但露娜公主也一樣,但塞蕾絲蒂亞公主她……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怎樣處理好一切問題。”微笑浮上臉頰,裝點了她的雙唇,“她讓我感到自己是被信任著的,好像隻要有她在身後支持,我就什麼都能辦到。我想成為她那樣的小馬。我還是匹幼駒的時候她就是我的老師了。”
瑞瑞親切地笑了,“可憐的塞蕾絲蒂亞公主。你當時肯定是那種好奇寶寶一樣的幼駒吧。”她清了清嗓子開始模仿暮暮,“公主,太陽為什麼是黃的?為什麼那顏色叫黃色?顏色是什麼?書裏有嗎?書是什麼?”
暮暮哼了一聲,“我可不是那樣,”她頓了頓,改口道,“至少不總是那樣。”
“她的王冠落入了龍族爪中,”瑞瑞說,雖說暮暮早就知道了,但是這麼說才好推進對話。“而且從那個洞穴的痕跡以及混沌魔法對她的魔法的恐懼來看,可以肯定她給無序上了慘痛的一課。”
暮暮斷斷續續地呼出一口氣,就像從肺裏硬擠出來的一樣。她的耳朵垂了下來,眼神遊離,“是啊。”
“這不是你的錯,暮暮。”瑞瑞再一次說道。她現在能熟練地從暮暮的小動作判斷出她的真實感情。也許這是思維融合的後遺症,也許隻是因為暮暮輕易就能吸引她。
大概兩者都有。
“無序騙了你,他違反了規則,”瑞瑞繼續說,暮暮聞之一顫,像要逃開一樣。“你寫的那本書裏明確記載他隻能要求土地,可他越線了。”她頓了一下,“我就是不能……”她又頓住了,意識到這場談話對她而言也非易事,“暮暮,我沒有要指責你的意思,希望你能諒解我說話的語氣,但是,你沒有理由要聽他的呀,親愛的,就算他撕破臉皮,你們隻要再製服他一次就好了啊。”
“我們做不到。”暮暮說。
“做不到?”
啊對!傳說裏不都寫了嘛。
“因為無序偷走了諧律精華,”瑞瑞彌補道,“是這樣嗎?”
暮暮沒有立刻給出答案。僅僅是盯著瑞瑞,那種銳利的眼神隻有在她陷入沉思時才會顯露,最後,她說,“你不明白,瑞瑞,我犯了一個錯誤。”
“暮暮,那根本就不是個錯誤,更不是你的錯誤。”
暮暮搖了搖頭,“不,不!你不明白,”她堅持道,耳朵癟了下去。“斯派克……那場和平會議並不是……無序並不是平白無故提出要帶走斯派克的,瑞瑞。那時候還出了別的事……”她閉上眼睛,沒有繼續說下去。無疑,被壓抑的記憶正逐漸解封,而此時的談話恰如拆繃帶,拆繃帶的過程可是越拖延就會越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