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租車下來需要換乘年代久遠的三輪車,車廂上有鐵架子,蒙著軍綠色的厚雨布,裏麵橫豎橫搭三條長凳子,供乘車的鄉下人端坐休憩。桃兒熟練的踩著車框架上的螺絲釘爬了進去,奶奶在中年瘦弱而胳膊彈出一小塊肌肉的司機攙扶下勉強將腿擱進去一隻,這一下子很費力氣,奶奶不過五十餘歲光景,鬢角白發清楚可見,腰圍許是過勞或生四兒女的緣由十分滾圓,
下一隻腳實在沒力氣跟上前腳的進度,這就造成半截身體傾斜著搖搖欲墜至中年司機的油膩寸頭之上,於他而言若泰山壓頂也不為過多形容,
“大娘誒,吃點力咯。”司機的嗓音渾厚低沉,略帶二分厭惡的意思。
桃兒正襟危坐,正麵對眼前這一幕,桃兒並沒有拍著雙手大叫著加油為奶奶助威,也沒有用拇指按住微小的鼻頭變作豬鼻孔伸舌頭發出鄙夷的諷刺聲。桃兒像一個局外人洞察每一個端坐在長凳上的乘客們,他們有的戴一頂粗布帽子,穿得是藍粗布襯衫,黑扣子特別大,像西瓜子,每一粒被理的整整齊齊,連下巴底下的那一顆也沒有放過。
他們有的穿黃背心,衣擺很長,像婦人的裙擺,蓋住腰線,連屁股也遮了個嚴實。她們有的穿花粗布斜襟上衣,頭發統統攏至腦後綰成髻,一絲不苟的,卻十分毛躁,在光線裏炸開成蜘蛛網般纏繞不清,在徐徐微風裏飄啊飄啊。
車子在石子路上突突突的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路沒有盡頭,路兩邊的白樺樹葉子嘩啦啦的響,車裏的人們嘰嘰喳喳天南地北的聊著,後來也全都沒了半分力氣,眼皮子上下打架,有幾人強撐著瞪圓眼睛驅趕睡意,恐沉入夢裏錯過了回家途中的標識牌,也可能怕手腳不幹淨的偷了麻袋裏隻露出頭的紅冠公雞,長脖子綠毛鴨。
桃兒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姑姑家中,桃兒聽說母親正籌劃著生個男孩子,這是家裏的大事情,奶奶叫桃兒學作乖巧,偶半夜野狗狂吠聲裏被奶奶拎一隻胳膊塞進門庭前的稻草跺,桃兒也不哭也不鬧,很是唯命是從。相較去偏僻鄉村的姑姑家,反倒能肆意拋頭露麵,再沒人一臉嚴肅的拿著個本子摸桃兒的頭問是哪家的孩子。
桃兒看著遠處有青青的麥田,農人壘了黃稻草房頂的小屋,在田間地頭上像極了一座座荒蕪的新墳,黑水牛臥在泥潭裏,粗壯的繩索從鼻孔穿過。雲朵跑著跑著就散開成了霧氣,清晨光芒萬丈的日頭也滅了許多氣焰,變作黃黃的一捧慢慢滑進了黑團團的山那邊去。
桃兒回過神的時候是坐在一條破布條上的,綠頭鴨的眼睛圓圓的綠豆似的,鴨子看著桃兒,桃兒看著鴨子,
“嘠”,鴨子叫了聲。
等行至一塊矮石碑立著的路口,奶奶和桃兒就要下車了,這一老一小手牽著手站在路邊無比莊嚴又神情嚴肅的目送三輪車揚長而去,變成鴨子眼睛般大小,後來就再也看不見了,桃兒十分好奇路的盡頭藏著什麼,好奇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又是去向何處,而下一次再下一次,也並沒有遇到同樣的黑扣子,花粗布斜襟褂子,黃背心,舊布鞋,仿佛這些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雲化作了霧,看不清麵容,後來男人的臉都變成了爺爺,婦人的臉全似奶奶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