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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光如炬。
紫禁城的影子又寬又短。
黑壓壓的一群人立在廣場上,沒有人說話,隻能聽到汗珠掉落到地上的聲音。
我手執四尺多長的栗木杖,站在受刑人背後。
幾個受刑人一字排開,各自趴在一張木凳上。他們雙手張開,被兩個緹騎一左一右按住。
好半天,劉公公肥胖的身子終於從門洞裏慢慢挪出來。短短百十丈路,他走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
劉公公走到受刑人麵前,冷漠的目光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
“褪衣。”劉公公尖利的嗓音突然響起,如一柄鋒利的小刀,劃破了廣場的寂靜,遠處的幾隻雀子嚇得撲騰騰地飛了起來。
幾個緹騎聞聲上前,一人走到一個受刑人身後,各執一柄鋒利的剪刀,將受刑人身上的衣服剪開。
受刑人的衣服一一掉落在地。
“聖上有旨:楊慎等欺慢君上,震驚朝闕,大肆惡逆,著即各廷杖二十。”
我麵前的受刑人正是楊慎。我看到,在劉公公念完“廷杖二十”後,楊慎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的屁股上和大腿上,到處是或大或小的血肉模糊的坑。我知道,那是他十幾天前受了第一次廷杖後,太醫用刀剜去腐肉後留下來的。新肉與舊傷混雜不清,有一種刺目的猩紅。偶爾有血滲出來,讓這種猩紅更加刺目。
尤其是在正午的陽光下。
我手中的栗木杖輕輕放到了楊慎的屁股上。其他幾根栗木杖,也放到了另外幾個受刑人的屁股上。這個步驟叫作擱棍。下一步,就要用刑了。
“皇上,臣冤枉啊。”旁邊一個受刑人突然大放悲聲。
“住嘴。”劉公公喝道,“皇上明察秋毫,你卻口稱冤枉,這不是誹謗君上嗎?”
“臣不敢,臣不敢啊!”
劉公公輕蔑地看了看那個痛哭的受刑人,嘴角一扯,三個字一字一頓:“用心打。”
我悚然一驚,急忙看劉公公的雙腳。
他的雙腳腳尖並攏,呈明顯的內八字。
我一陣昏眩。更仔細地盯著看了一眼。
然後,我高高舉起栗木杖,朝楊慎的屁股打去。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內心深處響了起來:楊狀元啊,你的生死,現在就捏在咱家手裏了。
隨著栗木杖整齊地落下,幾個受刑人一齊大聲慘叫。
已經飛到城樓上的那群雀子再次被驚動了,它們遲疑著在天空劃了個半圓,朝煤山方向的林子飛去。
1
諸位,咱家大名王有根,表字承宗,是大明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之首。
咱家知道,咱家的名字充滿諷刺意味。或者說,像個笑話。
一個太監,居然還有臉叫有根?
可天底下哪個人生下來就是太監?又有誰生下來就願意做太監?就像咱家的自稱,以前總是自稱俺,直到有一天進了宮,做了太監,才像其他公公那樣,一口一聲咱家。
從俺到咱家,這中間,一肚皮倒不完的苦水呀。
咱家本是山東省兗州府魚台縣王家莊人氏。到咱家這一代,爹說,已經在王家莊生活了七代。詭異的是,王家血脈竟然七世單傳。爹不信這個邪,一連討了五房小,把大半個家當都耗在了傳宗接代上。接連生了招弟、引弟、來弟、喚弟、必弟、有弟等九個姐姐後,正到他五十五歲那一年,才終於生下了咱家這個帶把兒的。
咱家出生那天,爹像一匹焦躁不安的老馬,在院子裏一圈一圈地溜,隻差沒不時打一個響鼻。娘癱在裏屋的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奶奶不滿地嘀咕道:“都生九個丫頭片子了,還叫得殺豬似的。早就該像老母雞下蛋,叭嘰就是一個。”天快黑了,急得滿頭大汗的穩婆才隔著窗衝院子裏的爹高聲道喜:“王老爺,恭喜啊,是個少爺。”
爹欣喜若狂,不顧一切地衝進裏屋,從穩婆手裏接過滿身血水的咱家,把咱家從額頭親到臉蛋,從臉蛋親到肚子,從肚子親到小雞雞。爹說:“就叫有根吧,表字承宗。咱王家有根了,咱王家能承宗接代了。”
很多年後,當我躺在紫禁城裏雕花刻朵的大床上,夜半醒來,還能想象得出爹的狂喜。那是含辛茹苦幾十年幾乎就要絕望時的狂喜。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水,咱家必然就像爹設計過的那樣,繼承王家莊外的百來畝土地,雖不能大富大貴,倒也衣食無憂。跟著冬烘先生讀些子曰詩雲,倘是能進個學,中個秀才舉人,那就算光宗耀祖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得打破王家七世單傳的魔咒,生他一屋子如狼似虎的兒子。
然而,我九歲那年,黃河又一次改道了。接連三天三夜大雨後,黃河在王家莊上遊幾十裏處衝破了高高的堤岸,高達兩丈的水頭如同一麵壁立的黃牆,低聲嘯叫著,一路猛撲過來。房屋、村莊、城鎮,隻一眨眼,都被卷入水底。
村口放羊的老啞巴最先發現了決堤的洪水,老啞巴焦急地大喊大叫。可他發出的卻是誰也聽不懂的咿咿呀呀,如同中了套的野獸麵對獵人時的恐懼。遠遠聽到老啞巴叫聲的人都說,這老啞巴難不成撿了個金元寶,歡喜得又喊又叫?
那時我和爹在書房裏溫習功課。爹坐在一把棗木太師椅上,半閉著眼,一隻雞爪般的手在太師椅的椅圈上輕輕地叩。我站在他麵前,正在背書。很多年後,我一直還記得,那天我背的是《論語·公冶長》。我像學堂裏的鄭先生那樣拖腔拉調,慢慢地背:“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爹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很好,承宗,很好。”
這時,招弟和從弟驚恐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她們在尖叫:“爹啊爹啊,大水來了啊,爹啊,大水來了。”
爹愣了一下,猛地從太師椅上彈起來,拉著我跑到院子裏。這時,我看見那股水牆以摧枯拉朽之勢卷了過來,矮矮的院牆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響,便一聲不吭地沒在了渾黃的水裏。
爹啊啊叫著,像已經被大水衝遠了的老啞巴。他看著十丈外逼近的洪水,轉過頭,又看了看簷下。簷下,有一隻三尺高的陶壇,那是去年醃青菜用的,裏麵還剩一些雞零狗碎的青菜。爹一把抱起我,把我塞進陶壇。這時,從弟也從遠處擠過來,她也爬進了陶壇。爹卻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把從弟從陶壇裏扯了出去。從弟哭著說:“爹,我怕,我也要進去。”
爹說:“好孩子,不要怕,爹陪著你。來,騎到爹肩膀上。”
黃水的矮牆被院子裏的幾棵大樹擋了一下,身子稍微矮了一些。我趴在缸沿高喊:“爹,爹,你也進來啊。”
爹露出焦黃的牙齒,他的笑比哭還難看:“兒啊,記住你叫王有根,字承宗。你是王家莊的人。”
爹的話還沒說完,陶壇忽然像被人從地上拱了起來,爹和從弟、招弟的頭淹沒在水中,如三顆水葫蘆,撲騰幾下,不見了。
我在陶壇裏大哭,卻不敢動,我怕從陶壇裏甩出去。
哭了好一會兒,大概是又急又怕,我昏了過去。陶壇載著我,在無邊無際的洪水裏時緩時急地漂。
後來,我讀到翰林院的一份檔案,記錄的就是我九歲那年的洪水。對那場災難,那份檔案惜墨如金,隻花費了幾十顆方塊字:
弘治九年,春,河絕山東。兗州、東昌、大名為澤國,人民葬魚腹者六萬有奇。夏蝗,秋禾皆盡。人相食。
六萬多被洪水淹死的老百姓裏,我家就有十二口。我的爹、娘、奶奶,還有九個姐姐,一個不落地全都死於非命。隻有我,因為爹把我抱進陶壇,我總算幸免於難。
我真的成了王家的根。一根又細又小的根。
我在陶壇裏漂了兩天兩夜。醒了哭,哭了睡。哭到第二天,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流過淚。餓了,我小心地把陶壇裏去年醃的青菜撿起來,放進嘴裏。醃得過久的青菜又鹹又黴,有如錐子刺喉。吃了青菜,我又睡著了。
再一次醒來時,水已經退了。我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喊我。
我睜開眼,看到一個憔悴的中年人站在陶壇旁,他雙眼紅紅的,腫腫的,眼皮像兩條胖胖的蟲子。
那是一片光禿禿的小山崗,小山崗上原本有樹有木,不過都被洪水卷走了。洪水留下滿地汙泥,那個中年人就滿身汙泥地站在汙泥裏。
這時,我又看到,小山崗上,睡著一個同樣滿身汙泥的小男孩,看上去,年歲與我差不多。不,他不是睡著了,他明明已經死了。
中年人說:“孩子,把你這隻陶壇給我吧。我要用它來埋我的兒。我的兒死了,我今年五十五了,劉家也沒根了。快出來吧孩子,我且問你,你是哪裏人?你家裏還有父母嗎?”
我愣愣地望著他,慢慢從陶壇裏爬出來。
中年人成了我的幹爹,他姓劉,排行老三,他是王家莊附近東平府的人,他說,當地人都叫他劉三。因為能識文斷字,他在東平府一家綢緞莊做二掌櫃,負責寫寫算算。
幹爹用救了我的那隻陶壇埋葬了他的兒子。他說,洪水來時,他們爺倆抱著一棵大樹,漂流中,他們被大浪卷到一座被淹沒的寺廟的廟頂。廟頂上,有一根高高的旗杆,鐵製的,他兒子的額頭撞到了旗杆上。
“我兒子小聲地哭,他喊我,爹,救救我,我不想死。可是,我除了把他抱起來,讓他騎到樹幹上,我遊著推他走,我也沒有辦法啊。老天爺啊,你讓我們沒辦法啊。”
劉三一邊用樹枝挖了一個土坑,放下陶壇和陶壇裏的兒子,一邊哭訴。
他像在對我說,又像在自言自語,更像在對災後荒蕪的大地控訴:“老天爺啊,你讓我們沒辦法啊。”
2
唉,人老了,不容易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卻睡得總是不踏實。
三更時分吧,驛站後院那株大槐樹上,突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啼。呱呱呱的,一聽就是烏鴉。睜開眼,我就知道不可能再入睡了。幹脆披衣下床。院子裏靜悄悄的,天上是一輪略有虧損的明月。那烏鴉,大概就是看到月光,誤以為天亮了,才叫個不停吧?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我一直還記得,當年楊閣老念過的詩。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楊閣老墓木早拱,而我,也垂垂老矣。
說起來,這輩子,這麼明亮、這麼不動聲色的月亮,我隻見過三回。一回是今晚。一回是在安化,有楊閣老,當然還有幹爹。再一回就是一個多甲子以前。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我記得很清楚,我和那個遠在雲南的人是老庚。那麼,他今年也七十一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幾十年了,皇上還是沒有放過他。皇上要我走這一趟,說明那人的分量還是不輕啊。幾天前,錦衣衛北鎮撫司密報說,那人已經病入膏肓,眼見得是不行了。按慣例,錦衣衛和東廠的密報送到宮裏,司禮監再直接送到皇上禦前,不比其他各級公文,內閣閣老們就可票擬。
所以,這種密報,無論輕重緩急,一向都由我親自呈送禦覽。
皇上當著我看了密報,沉吟半晌道:“王有根。”
“奴才在。”
“你親自去雲南走一趟吧。既然要死了,看看他留下些什麼文字。我把他流放到雲南幾十年,原本也是為他好。”
“奴才遵旨,明日就起程。”
皇上像在自言自語:“幾十年了,我還想得起他當年的樣子。當年的廷杖,一晃,就幾十年了。我那時多少歲?”
“回皇上,那是嘉靖三年七月的事。”
“我聽說,他在雲南過得倒不壞。唉,一晃,我也老了。”
是的,皇上也老了,越來越像個固執而小氣的老人。他整日關在那間淨室裏。他給自己取了許多道號,道號很長,一般人根本記不住。淨室裏飄出呂宋國進貢的檀香香味,有時房門虛開一條縫,那灰色的細煙就從門縫裏鑽出來,像是一尾尾細長靈動的長蛇。
3
依靠陶壇裏的十來斤醃青菜,我和幹爹劉三一直走了十天,總算看到了沒被大水淹沒過的土地。
我們的目標是向北。幹爹說:“北方是京師所在,是大明的首善之都,天子腳下總不成還讓人餓死。承宗,我們就往北方走吧。”
但我們根本沒能走到京師。大概才走到保定府境內,我們的醃青菜就吃完了,幹爹身上原本帶的幾錢銀子,也全都買了饅頭。那個傍晚,我們走到一座驛站旁,驛站門前懸掛著大紅的燈籠,燈籠照亮了大門上的一塊匾,我認得上麵的三個字:
沙坡驛。
驛站裏,傳出喧嘩的人聲馬聲。聲浪中間,又飄浮著酒肉的香氣。這要命的香氣像是一把鐵鉤,鉤住我們的鼻子、嘴巴和胃。我和幹爹坐在驛站牆下,流著口水,狠勁抽吸鼻子。院子裏,一株老槐樹把它繁茂的枝條伸出牆,如一柄大傘,罩在我們頭上。抬起頭,我看到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我敢打賭,以往,我從沒見過這麼大這麼圓的月亮。
我想起以往有月亮的夜晚,爹和我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石桌上,有兩枚鹹鴨蛋,一把炒花生,爹的那把鋥亮的銀壺,盛了一壺酒。爹慢慢喝酒,不時用筷子從蛋殼裏挑出一星星鴨蛋塞進我嘴裏。明晃晃的月光下,蛋黃的香味像是一條繩索,把我和爹親切地捆綁在一起。
“承宗,你想吃肉嗎?”幹爹突然小聲問我。
我急忙扭頭看幹爹。幹爹手裏沒有肉,隻有一根剛從地上扯斷的青草,放在嘴角,無聊地嚼,如牛反芻。
幹爹指了指我們頭頂上的槐樹,更小聲說:“敢不敢爬進去弄點肉?一會兒老爺們吃飽喝足了,睡得跟豬似的呢。”
爬樹倒是我從小就擅長的。可是,要進驛站去偷東西,我還是心裏發怵。不過,想到肉的滋味,想到肥膩膩的肉片在口腔裏嗞嗞地射出一絲絲油水的感覺,再看看幹爹渴望的眼神兒,我收拾起膽怯,猴子般躥到幹爹肩上。幹爹慢慢站起身,我伸出雙手,抓住頭頂的槐樹枝,一下子就爬到了樹上。
蒼白的月光下,我看到幹爹花白的頭發,接著又看到他向我比了個大拇指。
小半個時辰後,我摸進了驛站的廚房。碗櫥裏,一大盤白切肉,還有一隻麵盆大的竹籃,裏麵盛了幾十個又白又大的饅頭。饅頭白得過分。透過窗戶照進來的月光,似乎也被它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華。饅頭大得也過分。我伸出兩隻手,把它抓起來送到嘴邊,張大了嘴巴狠命咬去,卻隻咬下了微不足道的一個角。我把肉和饅頭悉數納入懷中,小心翼翼地從廚房溜了出來。
廚房外麵是一個小院子,花木扶疏,在地上投下橫斜的影子。三兩間屋子還亮著燈,隱約能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偷東西。我爹雖然隻是鄉間的一個小地主,但他畢竟也還上過幾天學,在他的教育中,做賊偷東西肯定不是光彩事。可是,我肚子餓,幹爹肚子也餓,如果不偷東西,我和幹爹還沒走到據說遍地是銀子的京城,就餓死在路上了。我餓死了,王家就沒有根了。爹啊,我不想做賊,可我不得不做賊。
然後,當我像一隻穿過風浪的小船那樣小心地穿過院子時,一道門突然吱呀開了,我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立即尖叫起來,發出一種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後來,我才知道,那聲音,既不像男人,當然也不像女人。要不了多久,我的聲音就將和他一樣,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個聲音高喊:“賊,有賊啊。”
一個聲音高亢的驛卒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他問道:“公公,哪裏有賊?”
我已經跑過了大半個院子。我聽到驛卒從後麵追趕而來的腳步聲。
我穿過前院,跑進了另一進院子,但我發現無路可逃。我麵前是高高的院牆,院牆前,卻沒了剛才那株槐樹。我一定是慌亂中搞錯了方向。我隻好把身子縮成一團,渾身瑟瑟發抖,藏在一叢低矮的芍藥下麵。我聽到更多的驛卒從前院快步進來,有的還提著燈籠。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4
無論多麼長久的昏迷,最終,如果你還能醒過來的話,你都覺得似乎隻是在春天的下午打了一個很短的盹兒。至少對我來說,在我九歲那年,我昏迷之後醒過來時,我以為自己也隻是打了一個很短的盹兒。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幹爹還告訴我,如果再過兩個時辰我還不能醒來,還沒有睜開眼睛,那麼,按照慣例,我將被當作一具屍體扔到野外,任由野狗把我撕碎當點心吃下肚。
“這就是我們這行的規矩,三天三夜都不醒,即便醒了,也是個廢人。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這些不男不女的奴才,本身就是廢人。”幹爹對我談起往事,並發出這種感歎時,已經是二十年以後了。那時候,他早已功成名就,大權在握,一言足以興邦,一言也足以喪邦,滿朝文武乃至皇上都公認他是國之柱石。
回到我九歲那年春天,那個洪水滔天讓我做了孤兒的春天。醒來時,我無力地睜開眼睛,眼皮像兩扇沉重的門,要把它們睜開,竟然要使出吃奶的勁兒。剛一使勁,胯下卻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他醒了,張公公。”我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看到一張光潔的、沒有胡須的臉在晃動。
我忍著胯下鑽心的痛,我問:“我爹呢?我幹爹呢?”
那個倒男不女的聲音冷笑一聲:“你爹?你幹爹?他三天前就走了。”
我驚慌失措地想要坐起來,劇痛卻讓我隻是拱了一下身子,“他,他不會走的,他會等我的。你騙人。”我結結巴巴地說。
另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歎了口氣:“傻孩子,你幹爹把你賣了五兩銀子,早就走了。你就認命吧。”
後來,這個叫我傻孩子的人做了我的第二個幹爹,他姓張,人們都叫他張公公。
我的腦子像是盛了一鍋糨糊,清理了半晌,才慢慢想起,我是站在幹爹的肩上爬上槐樹越過圍牆的,之後,我進入了廚房,偷走了廚房裏的白肉和饅頭。想到這裏,我把手伸進懷中。我沒有摸到白肉,也沒有摸到饅頭,卻摸到了一錠銀子。
硬硬的銀子讓我迅速恢複了記憶。我想起爬進驛站偷東西的夜晚,那個月光遍地的夜晚。當我像隻待宰的羔羊一樣蹲伏在芍藥花下時,我聽到背後有一扇門開了,屋子裏的燈光水一樣潑到我身上,我渾身被又亮又燙的燈光濕透了。我不敢回頭。我能聽到牙齒打架的聲音。
這時,有一隻手伸到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我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快進來,他們來抓你了。”
我吃驚地回過頭,看到一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孩子站在麵前。隻不過,我衣衫破爛,已經髒得快要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他卻是一身深青色的絲綢,幹淨而華貴,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公子。
那天晚上,我在他的客房裏躲了半宿。巡查的驛卒自然不會想到有人救我,並把我藏進房間。他們在院前院後搜了一陣,沒見動靜,悻悻地罵著娘,打著嗬欠,提著燈籠去睡了。
天快亮時,他叫醒睡在隔壁的書童,書童拿了一套他的衣服過來,我換上書童的衣服後,順利走出了驛站大門。看門的驛卒看了我兩眼,討好地問:“你家公子這麼早就來了?要急著趕路嗎?”
臨別時,他還把一塊碎銀塞到我手裏。他說:“拿著,這是你的饅頭錢。”
我還想起,在他房間時,他給我倒了一碗水,張羅著要給我找些吃的。我用嘴角向他示意,我的懷裏有剛從廚房偷出來的白肉和饅頭。
他說:“你吃吧,你一定是餓壞了。”
我接過水碗,取出肉片和饅頭,大口吃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住我,我知道我吃相不雅。可我顧不上。一個半饑半飽半個月的人,是顧不上吃相的。
他突然問道,“好吃嗎?”
我點頭:“好吃。”
“我嚐一嚐好嗎?”
我急忙把懷裏的饅頭分了一個給他,他接過饅頭,也大口吃起來。
吃完,我們相視而笑。
他說:“我姓楊,單名一個慎字,表字用修,是四川新都人。你呢?請問你尊姓大名?”
我說:“我,我叫王……有根,字承宗。我是山東魚台縣王家莊人。”
5
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該如何走路,如何打拱,如何吃飯,如何說話,甚至如何呼吸,如何放屁,都有它的規矩。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二天,我的第二個幹爹,也就是張公公就這麼教育我。
張公公大名張永,直隸保定府人。當我從沉沉的昏睡中醒過來時,張永站在窗前看著院子裏的一株黑楊樹,春末夏初的黑楊新長出了濃密的枝葉,枝葉裏藏著一隻扇麵大的鳥窩,幾隻小鳥喳喳喳地叫,等候覓食的鳥爹鳥媽飛回來,嘴對嘴地喂食。
聽到我和小太監的對話,張永慢慢轉過身。他高大的身子像一堵牆擋在我麵前,一襲素青色的官服,一頂深色的頭巾。要等到後來我也進了宮,我才慢慢明白,人有人的規矩,服飾也有服飾的規矩。早在洪武爺開基的時候就已經明確規定了,哪一級官員隻能穿哪一級的服飾,弄錯了,那是要被打屁股的。
那時候,我的幹爹張永是禦馬監左監丞。按國朝規矩,宦官共設有十二監、四司、八局,統稱二十四衙門。張永所在的禦馬監,職掌是負責皇上所用車駕馬匹及出行護衛。
那時候,幹爹還沒跟劉瑾結下梁子,還是以劉瑾為首的所謂八虎之一。劉瑾這個人,盡管我還隻是個三尺童子,並且遠在山東,也聽大人們說起過他。我聽說他是當今天子弘治爺最寵信的大太監,是在京城裏跺一下腳,全天下都會震動的大人物。
張永走到床前,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慈悲。他說:“他說的沒錯,你幹爹走了。從現在起,你就是宮裏的人了,你明白嗎?”
我搖頭,一臉茫然。
“慢慢你就明白了,宮裏的人,就是皇上的人。做人有規矩,宮中更有宮中的規矩。慢慢來,等你懂規矩了,你就長大了。”
我看著他,他竟有些像我半個月前被巨浪吞噬了的爹。隻不過,爹的臉上有一把又濃又密的大胡子,而麵前這個人,卻一臉白皙,連半根胡須也沒有。再有,那就是他發出的聲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像是某種類人的動物在深夜裏壓低了嗓子彈出來的。可他眉宇間的那種神態,真的和爹有幾分神似。
張永又看了我一眼,他問道:“你幹爹說你九歲了,對吧?”
這一回,我可以點頭說是了。
“我進宮那年,也是九歲。那年,大半個保定府的天底下,全都是飛來飛去的蝗蟲。你張嘴說話,也會飛兩隻到嘴巴裏,莊稼全都被吃光了。我爹就把我送進宮。不然,早就餓死了。”
後來,等我成了張永無話不說的幹兒子,他告訴我,他之所以對我特別關照並收我為幹兒子,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己。他想起自己也是九歲那年遭遇災難後,走投無路才進宮的。
而今,他已是宮中權勢極大的掌印太監了。不去伺候皇上時,他坐在椅子上,半眯著眼,享受著冬天裏北京城難得的好陽光。
他說:“根兒,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離我當年在沙坡驛為你淨身把你帶回宮中,已經二十多年了。唉,咱家總算平安地老了。要是哪天皇上開恩,把咱家放回老家,能把這把老骨頭埋在老家的園子裏,那就是咱家幾世修來的福報。”
我恭敬地回道:“不,幹爹,您還不老,皇上也離不開您。”
幹爹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說:“根兒,你錯了,沒有任何人是皇上離不開的。如果你真的以為皇上離不開你,你離大災大難也就不遠了。”
6
今上嘉靖爺召見我,要我立即前往雲南調查楊慎時,奏對之間,不知為什麼,我一下子想起了幹爹張永。
如今,我的幹爹張永已經去世三十個年頭了。他高大的身軀在陰暗潮濕的黃土下,想必已化作光潔的枯骨。
我記得,幹爹是和楊慎的父親,也就是前首輔楊廷和同一年去世的。這老哥倆,生前同朝為臣,亦敵亦友,他們最精誠的合作就是聯手除掉了劉瑾。不承想,黃泉路上也結了伴。隻不過,一個死於京城,一個死於四川。楊廷和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時,正是幹爹病入膏肓之際。那時,幹爹還是司禮監掌印大太監,並兼提督神機營及十二團營兵馬。嘉靖爺在位才七年,還是雄姿勃發的少年天子,經常把勵精圖治、治隆唐宋和堯舜禹湯這些詞語掛在嘴邊。
當然,那時嘉靖爺也還住在乾清宮,而等到嘉靖爺如今召見我時,他早已搬出乾清宮,住進了西苑。
西苑在皇城以西,北海、中海、南海三座碧波蕩漾的湖泊間,綠樹青蔥,掩映著精致的亭台樓閣。壬寅年,嘉靖爺下旨搬出乾清宮,住進西苑的永壽宮。對嘉靖爺的決定,哪怕最愛上疏反對的諫官,也全都一聲不吭地默認了。
嘉靖爺的寢宮總是青煙繚繞,來自南洋的沉香木或檀木,都有一股令人浮想聯翩的香味。當我跪在嘉靖爺腳邊恭聽聖旨時,我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幹爹臨終的情景。
往事曆曆在目。幹爹張永半坐床上,神色平靜。如果不是半個時辰後他就永久地閉上了雙眼,我甚至以為他完全是個正常人,唯獨聲音有些尖,有些沙,也有些冷。
他輕輕地搖頭說:“皇上還是沒有同意讓咱家回老家,咱家這把老骨頭看來隻有葬在異地他鄉了。唉,咱家幾十年都沒有回過一次家,幾十年了,終於老死在外。按理,我們這些缺了身子的,沒資格進祖塋,可哪怕埋在離祖塋近一點的地方,也算是葉落歸根啊。根兒,你在聽嗎?”
“我在聽呢,幹爹。”
“根兒,咱家是沒機會再回老家了。你以後要是有機會領了差事出宮,記得回你老家看看吧。唉,死在老家多好啊,葬在祖塋多好啊。根兒,咱家是沒這個福分了。”
所以,我領了嘉靖爺的聖旨後,叩了頭,卻沒有立即站起來。嘉靖爺是我伺候了一輩子的主子,他一下子就明白我還有話說。
他說:“說吧。”
我趕緊再次叩頭:“陛下,奴才進宮,已經六十多年了,這次出了京,恐怕以後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奴才懇請主子恩準,讓奴才順道回老家看看。”
嘉靖爺的眼睛又長又細,看人時總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你,然後,仿佛半睜半閉的眼睛突然張開,露出混濁的眼白,讓人忍不住打個激靈。
根據這麼多年來在他身邊的經驗,如果你真的打了激靈,他就會懷疑你另有企圖,不僅你的要求多半不會恩準,甚至,還可能招來意外的麻煩。要不,人們為什麼總是說天威難測呢?倘若一測就準,一求就應,那還是位尊九五的天子嗎?
我筆直地跪著,垂下眼,目光能看到自己的鼻尖。這在民間,叫作眼觀鼻鼻對口口問心,是天子麵前最標準、最得體的模樣。
果然,嘉靖爺笑了:“你也是我的老奴才了,去吧,回去看看,富貴不歸故鄉,何如錦衣夜行。”
“奴才不敢。奴才隻想回老家看看,看看就是,絕不敢驚動地方。”
“你不想驚動地方,地方上卻想驚動你。一個炙手可熱的秉筆太監,天底下除了我,有多少人想巴結啊。”
“那奴才就請求聖上恩準,奴才此去,隻帶兩個跟班,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驚動地方。”
嘉靖爺很滿意,這滿意,也是跟隨他多年後我觀察出來的。嘉靖爺中年以後,對修道已經進入忘我境界,不僅屋子裏隨時香繚嫋繞,他本人整天盤腿在蒲團上打坐,甚至,手裏還時時捏著一柄玉拂塵。召見大臣時,如果他表示滿意的話,他手裏的玉拂塵會不由自主地揮一下,滿室筆直的青煙像被拂塵踢了一腳,立即向另一個方向彎過去。
果然,我看到嘉靖爺手裏的玉拂塵輕輕揮舞了一下,一道青煙逼到我臉上。
7
然而,我很快就會發現,這次好不容易求來的還鄉之旅,純是可笑的多餘之舉。
我的老家魚台縣王家莊,記憶裏已經變得模糊的那座平原上的小村莊,當它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的第一感覺是走錯了路。但是,問了路人,都說這就是王家莊,魚台縣王家莊。
我熟悉而陌生的街道全不見了,隻有房屋還是從前那種樣子——其實隻是式樣相同,早已不是從前那些了。六十年的時光足以抹去一切,何況我在這裏的足跡很淺,隻有區區九年。
我自然沒法找到我家的院子。幸好,跟隨我的人中,有一個還算有些靈性,他花幾貫錢買了幾壇酒,很快就找來村裏的裏長,一個長著大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看在幾壇酒的分兒上,裏長很快又找來了鄉裏的老人。
老人真的是個老人——這得解釋一下了,在咱們大明朝,說起老人這個詞,它有兩層意思,其一是年歲大的人,六十、七十、八九十都算,比如我王有根,我今年七十有三,我也是老人了。其二是一個基層職務。太祖高皇帝洪武爺在位時,他是為千秋萬代都立了規矩的:“有司擇民間高年老人公正可任事者,俾聽其鄉詞訟。”就是每個鄉都要選一到三個年齡大、有見識,並且處事公正的老人,由他們來主持調解鄉親之間的糾紛。這個職務,就叫老人。
老人還有一個職責,那就是農忙季節,他會及時敲響村中的大鼓或是隨手帶的一麵鑼,提醒鄉親們到田裏幹活。對那些遊手好閑的二流子,他有權力把他們的名字和罪責寫到亭子裏的一塊木板上示眾。
裏長帶來的老人真的很老了,滿臉皺紋,像是無邊無際的波濤,幾乎就要把兩隻細小的眼睛淹沒了。他剛從地裏回來,身上還帶著一麵銅鑼,銅鑼四周發暗,唯獨經常敲擊的地方露出不協調的亮,發出輕佻的光。
老人嘀咕著,似乎很不滿裏長把他匆匆地叫過來。不過,當他看到擺在亭子裏的酒壇時,他的兩隻小小的眼睛立即從皺紋的海洋中浮了出來,他又嘀咕了一句。
很悲哀,我再也聽不懂從小就會說的魚台方言了。我現在一張口,就是一嘴地道的京師官話。
不會家鄉話的人,恐怕注定回不到家鄉了。我想。
和老人聊了半個時辰,他說他在王家莊生活了七十九年,現在是七十九歲的人,吃八十歲的飯了。可是,他想了老半天,也想不起我父親的名字,自然也想不起有這樣一家人在這裏生活過,甚至整整生活了七代人。
“那王有根呢?王有根,字承宗,這個人你還能想起嗎?六十多年前,他就住在王家莊?不過,那時他還是個九歲的孩子。”我不抱希望地隨口問。
老人喝了幾口老酒,滿麵緋紅,他的小眼睛又一次被皺紋之海吞沒了。他想了半天,打個酒嗝,“我真的想不起來了。你這酒不錯。一壇酒得半貫錢吧?”
“那年黃河決堤發大水,你還記得嗎?”
“發大水,記得啊,好多年了。那年,我到膠州幫人去了,真是菩薩供得高啊,才躲過那場大難。回來時,整個王家莊,不,整個魚台縣,不,整個東平府,到處都是幾尺深的淤泥,太陽一曬,一大股帶著魚腥的臭味。死魚爛在房頂,死人掛在樹上,要不是村頭那棵大槐樹,誰還能認得出王家莊啊。”
“村裏就沒人逃得了命嗎?”
老人又喝了幾口老酒,“有的,我聽說是有的,全村隻活了幾個人。一個是我,我沒在家嘛。一個是最先發現黃河決堤的老啞巴,他被水衝到村子裏時,手腳快,爬到那棵大槐樹上。其他樹都被衝走了,隻有大槐樹還在。啞巴在樹上待了好幾天,餓了就吃幾把槐樹葉,渴了就喝幾口泥湯水,硬生生活了下來。都說他個驢日的命硬啊。”
“還有呢?”
“還有嘛,這個”——老人猶豫了一下,“啞巴給我比畫,說是有個孩子,被他爹抱進一口醃青菜的瓦缸,順水漂走了。不曉得是死還是活。我猜多半是死了,泥燒的缸子,碰到樹枝上石頭上,還不給雞蛋碰到城牆上一樣?唉,隻有我算是老王家莊的人了。算了,我不能再喝了,我得去莊稼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