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編他們說 第一章 王有根,司禮監秉筆太監(2 / 3)

8

與麵目全非的王家莊相比,沙坡驛的變化似乎並不大。

還是掛著紅燈籠,當然不可能是早年那兩盞。紅燈籠下麵的木匾上,依然是描金的大字:沙坡驛。這倒是從前那一塊。六十多年過去了,除了木頭顯得越發沉重、深暗,其他好像和從前都一樣。時間仿佛不是過去了六十年,而是僅僅六十天,甚至,六天、六個時辰。

在沙坡驛門前站立良久,我才注意到木匾上麵的落款:長州青丘子。

這落款讓我暗自吃了一驚。長州青丘子,不就是國朝開國時期的大名士高季迪嗎?高季迪名高啟,號青丘子。長州,就是高季迪的老家蘇州。

洪武爺對他很賞識,禮請他出山,授翰林院編修,又讓他教授諸位皇子,並主編《元史》。及後,還想請他做戶部右侍郎,可高季迪卻不賣洪武爺麵子,固辭不受,終於賜金放還。洪武爺是個眼裏揉不下沙子的雄主,心中早就不快。高季迪回了家鄉江南,鶯歌燕舞,詩酒風流,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所寫的每一行字,都被洪武爺派人暗地裏謄抄後送到南京。

一次,高季迪為一幅宮女圖題了首小詩,詩雲:

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洪武爺讀了這首詩,疑心他在誹謗聖躬,就要下旨問他個大不敬之罪。幸好誠意伯劉基溫言勸解,洪武爺方才息怒。

這些前朝舊事,無一例外,都是幹爹張永講給我聽的。我初入宮那些年,幹爹還不像後來那麼忙,幾乎天天都要伺候皇上。那時候,如果不輪值的話,我們爺倆就坐在花木蔭深的小院裏,一邊喝茶,一邊聽他絮絮叨叨地講些閑話。

幹爹記憶很好,閑時其他公公賭錢吃酒,隻有他手不釋卷。我曾半是討好半是認真地感歎說:“幹爹,像你這樣愛讀書,要不是進了宮,恐怕早就金榜題名了,就是中狀元也有可能。”

幹爹放下書,微笑著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初記可以休。”然後,他就給我講了國朝最有名的大文人高季迪的故事。

幹爹說:“高季迪詩酒風流,卻不知道若不是誠意伯出來轉圜,他的腦袋早就搬家了。不過,盡管誠意伯愛他的才華,有意維護他,可最終他還是被洪武爺殺了。”

原來,蘇州太守整修官衙,上梁時,請高季迪寫了篇《上梁文》。本來老百姓家修房造屋,上梁那天也要擺上豬頭祭神,掌墨師也要念個四言八句以示敬賀。

可沒想到,高季迪的《上梁文》裏有四個字,犯了洪武爺的大忌,那四個字就是:龍盤虎踞。蘇州本是曾和洪武爺爭天下的張士誠的老巢,高季迪稱它龍盤虎踞,豈不是自找沒趣嗎?洪武爺龍顏大怒,一把將抄回來的文章扯得粉碎:“你高季迪難道要學張士誠造反嗎?”

誠意伯又出來打圓場,可是,洪武爺連誠意伯也一並懷疑了。誠意伯為求自保,隻好趕緊辭官回鄉,才逃脫了一場風波。至於高季迪,洪武爺派人把他抓到南京,親自判處腰斬。

“什麼是腰斬?”我記得,當時,我好奇地問了一句。

幹爹臉色凝重,像午後的天空掃過兩團烏雲。他接連喝了兩口茶,良久,才悶聲道,“就是用大斧,從犯人的腰間砍下去,把犯人砍成兩段。當然,這隻是用來對付那些十惡不赦之徒的,輕易不會用。”

“啊!”我睜大了眼睛,遲疑了一下,我又問道,“高季迪就寫了幾句詩文,他……也算十惡不赦之徒嗎?”

幹爹沒接腔,他自顧說道:“劊子手一揮大斧,可憐的高季迪一下子被砍成兩段。他的上半身還沒死,呻吟著,伸出手蘸起他的血,在地上一連寫了七個字才斷氣。”

“寫的什麼字?”

“慘慘慘慘慘慘慘。”

“是挺慘的。”

“劊子手和圍觀的人都轉過臉去,隻有監斬官依舊滿麵怒氣。”

“哦,監斬官為什麼滿麵怒氣?”

“根兒啊,監斬官就是咱洪武爺。他這一輩子,據說就監過這一回斬,可見他對高季迪有多憤恨。”

“高季迪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難不成真的想造反?那不是自尋死路麼?”

幹爹搖頭:“當然不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高季迪哪有這種心。他就是個高傲的讀書人罷了。”

“那咱洪武爺幹嗎這麼恨他?”

幹爹把手中的書拍了拍:“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以文亂法,懂嗎?洪武爺是怕他寫的那些異端邪說壞了天下人心,搞得君不君臣不臣國不國家不家的。”

“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你沒明白。”

我從往事中抽出身來,抬起頭,又看了看驛站門額上那幾個雄勁的大字:沙坡驛。

按理,高季迪作為被洪武爺親自下令腰斬的欽犯,他的筆墨是不許留存於世的。但沙坡驛這三個大字卻在這裏掛了一百多年,很顯然,那是因為驛站的官員不知道長州青丘子就是高季迪。至於過往官員,比如我,雖然知道長州青丘子就是高季迪,而高季迪是洪武爺的欽犯,他的筆墨理當投進爐子當柴燒,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假裝沒看見吧。既然大家都假裝沒看見,這不就跟從來不存在一樣嗎?

幾十年伴君如伴虎的經曆,外加同內閣前後幾十位閣臣打交道,我早已深諳國朝的官場規則和潛規則。我今天要是去嚷嚷,要把這匾當成欽犯遺毒給毀了,明天全國官場恐怕都會在背後笑我是個二百五呢。

我老了,過一天是一天,保一天平安是一天平安。能夠像幹爹那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再平平安安地壽終正寢,那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大福報啊。

9

“我姓楊,單名一個慎字,表字用修,四川新都人。”

六十年多前,他笑盈盈地站在沙坡驛的某間客房裏,輕聲對我說。

六十多年後,當我第二次走進童年時做過賊的沙坡驛,我吃驚地看到,驛站還是老樣子。不僅高季迪題寫的匾額還是老樣子,圍牆邊的大槐樹也還是老樣子。甚至天井、房舍,包括我偷過肉片和饅頭的廚房,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如果不是驛站驛丞和幾個驛卒都是些二三十歲的陌生麵孔,我還以為偷肉片和饅頭就是昨天的事,我隻不過到田野裏去兜了一圈,又趁著天色昏暗爬牆進來了。

盡管我和幾個隨從都身著便服,但我們特殊的聲音,還是讓驛丞立即猜到了身份。畢竟,作為臨近京城的一座大驛站,這個驛丞也算見多識廣。他對我極其恭敬,說話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話不對就會惹來大禍。至於他臉上的笑容,自從通過我們的聲音判斷出我們的身份後,就像是用釘子釘在他那寬皮厚肉的臉上,既別扭又難看。我揮了揮手,“你忙去吧,我隨便看看就行。”但他似乎沒聽懂我的話,更加惶恐地看著我。我說:“那你幫我們準備一桌晚飯吧。記住,我吃素。”驛丞這才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哈腰出去了。

穿過第一進天井,花木如同六十多年前那樣扶疏,我甚至懷疑那水曲柳、爬山虎和芍藥就是一個甲子前我曾在它們的陰影裏膽戰心驚躲避捉拿的那一株、那一架、那一朵。

走進第二進院落,我準確地找到了六十多年前的客房。楊慎把我拉進去躲藏的那間客房。

透過沒有關閉的木窗,我看到客房裏的桌子、椅子、床和書架,一切都悉如一個甲子以前。隻不過,這些東西看上去色澤深沉,暗示著流逝的歲月已經在這些深沉的色澤裏一點一滴地積澱下來。

推開虛掩的門,屋裏空無一人。床上被絮整齊,地麵依舊有幾個老鼠洞。

一刹那,我有一種夢遊的眩暈。

九歲那年,我在沙坡驛被我的幹爹張永帶回北京,進入紫禁城做了一名太監。

七十一歲那年,我奉了嘉靖爺的密旨,前往雲南察訪欽犯楊慎,皇上主要想知道這個據說纏綿病榻行將就木的大名士大文人,到底都留下了些什麼樣的文字。

從洪武爺開始,大明朝的每一位天子,都對文字十分敏感,甚至包括酷愛騎射的正德爺。

在沙坡驛,當我看到高季迪書寫的匾額時,我突然明白了忙於修道忙於向上天禱告的嘉靖爺為什麼會對一個已經流放三十多年的文人還是這麼不放心。文字,看來如同古人說過的那樣,是一種永於金石的神奇之物啊。倉頡造字的夜晚,鬼神痛哭。鬼神為什麼痛哭?這裏麵一定有一些神秘的原因。

到現在為止,或者說,如果此番我前往雲南,還能見到活著的楊慎,那麼,這將是我們漫長一生中的第四次見麵。

第一次見麵,他說了兩句話,我隻說了一句話。

第二次見麵,他說了半句話,我半句話也沒說。

第三次見麵,他半句話也沒說,我說了半句話。

事實上,盡管見過三次麵,但也隻是我認識他,他並不認識我。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應該知道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有根,卻不知道他十歲時就與王有根有過交集,甚至還救過王有根。難以想象的是,如果我做賊的那個夜晚,沒有他的幫助,以後我會是什麼樣子。

他在明處,我在暗處。

一直都是這樣。

10

自洪武爺開基建國以來,三年一度的科考便是國家頭等大事。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試共有四級,分別為縣試、鄉試、會試和殿試。越往後,越是精華,也越艱難。能夠勝出的讀書人,除了才華,還得依靠運氣,依靠上天的眷顧。

五歲時,父親帶我到村子東頭魏夫子的有槐書屋發蒙。七十歲的魏夫子連胡須都白了,加上胡須又短又稀,看上去就像是秋霜打過的枯草。他坐在一張書桌前,書桌背後的牆上,豎著一塊暗色的木板,上麵用正楷寫著我當時還不認識的“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木板上方,是一個長相古怪,穿著長袍的老人。最初,我以為那是魏夫子的爺或爹。後來,我知道他其實是孔子。

魏夫子在村子裏教了幾十年書。十五歲那年,他到魚台縣城應縣試,被座師看中,點為第一名,中了秀才,成為轟動一時的大新聞。那時候,十裏八鄉的鄉親都認為,魏夫子中舉人中進士甚至中狀元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文曲星下凡嘛,誰阻擋得了他的遠大前程呢?日後自然高官任做,駿馬任騎。東村的徐大善人不惜倒貼幾百兩銀子,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他做老婆。

可是,接下來,魏夫子到省城去應了十幾回鄉試,竟然次次名落孫山。老嶽父的臉越來越難看,終於在魏夫子又一次铩羽而歸時,把人到中年的女兒接回娘家,從此再也沒回來。

枯瘦的魏老夫子有一張竹條般的瘦臉,一件青色的長袍也像穿了幾十年,屁股上補丁重著補丁。平日裏,他佝著腰,背著手,在村裏的街巷間緩緩而行。大人們或許和他打聲招呼,一群沒上過學的半大孩子,卻拍著手,高聲唱:

呆秀才,吃長齋,

胡須滿腮,

經書不揭開,

紙筆自己安排,

明年不請我自來!

魏老夫子聽了,醬黑的臉漲得深紅,宛如春節時貼在門楣上的對聯,紅色的紙被雨水浸得起泡了一般。他回過頭來,伸出竹枝般的手指,頗有幾分悲憤地搖頭晃腦:“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

這時候,我爹聞聲從院子裏疾走出來,喝退那群半大孩子,很是恭敬地向魏老夫子行了個禮。

全村人中,對魏老夫子最恭敬的就是我爹。我爹說過,魏老夫子的八股文,原是做得極好的,隻是看卷的老爺們不識貨,他才終老也隻是個秀才。要是在洪武爺那年頭,不要說舉人,就是進士,也早就中了。“生不逢時啊!”我爹仰天長歎,濃黑的胡須像劍戟一樣刺向虛空。

後來,我漸漸明白了,我爹對魏老夫子的同情,其實也是他的自傷。因為,像魏老夫子一樣,我爹在二十二歲縣試時中了秀才後,也是多年裏滿懷希望地前往省城應鄉試,卻次次名落孫山。幸好,我們家裏還有祖上留下來的百餘畝良田,我爹才不用像魏老夫子那樣必須開帳授徒,收幾文束脩勉強度日。

我爹不僅把傳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也把他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在科舉上金榜題名的希望也一並寄托在我身上。許多年後,我倒是貨賣帝王家,天天為皇上服務。但我不知道,我那早在幾十年前就葬身水底的老爹,要是獲悉我得以為皇上服務的前提,就是一刀斬斷了傳宗接代的塵根,他到底是該歡呼還是該痛哭。

總之,我五歲時被我爹帶到魏老夫子的有槐書屋,在向孔子拜了三拜之後,我又向魏老夫子拜了三拜,魏老夫子樂嗬嗬地手撚短須,提筆在白紙上寫了一個“人”字。

他說:“有根。人字雖然隻有一撇一捺,卻是天地間最難寫的字。古人講修齊治平,其實就是如何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寫好這個人字。”

我聽不懂魏老夫子的話,看到我爹一個勁兒地點頭,於是也跟著一個勁兒地點頭。魏老夫子就樂嗬嗬地笑起來,笑得下巴上的花白胡須也跟著上上下下地抖動。

按國朝規矩,縣試每逢寅、巳、申、亥年舉行。縣試中式的童生,稱為生員或秀才。如果一直沒中式,哪怕八十歲了,還是隻能叫童生。

縣試裏考中的秀才,每逢子、卯、午、酉年的八月,齊聚省城,參加由皇帝派遣的正副主考官主持的鄉試。鄉試在八月初九舉行,每隔三天一場,一共三場。隻因時逢秋日,故又稱秋試。

從我記事起,每隔三年,當盛夏的暑熱開始漸漸減弱時,我爹就變得興奮而忐忑。當然,如果說得更準確些的話,那就是隨著他年歲的增長,興奮越來越少,忐忑越來越多。那時,母親總要為他縫一件新袍子,納一雙新布鞋。家裏唯一的長年老丁也總要提前把那輛大車修補一新,把那匹拉車的驢子也養得膘肥體壯。

請東嶽廟的和尚看好期程後,我爹穿著新袍新鞋,像新郎官一樣坐上大車。老丁在前麵趕車,一聲吆喝,大車向村外衝去。送行的人中,除了我們一家外,後來還增加了魏老夫子。那時魏老夫子已經老了,對中舉登科完全絕望,當然也有可能,他已負擔不起前往省城的盤纏。在村口,父親和魏老夫子拱手告別,魏老夫子的話隻有一句:“賢弟此去,定當泮宮折桂,金榜題名。”

我爹也隻有一句:“借夫子吉言。”

一個月後的某個午後,村口又傳來膠皮車碾過石板路的吱吱聲,仿佛一群老鼠半夜啃床腳。我們都知道,爹回來了。

鄉親們也都紛紛上前圍觀,問趕車的老丁:“王秀才這回想必金榜題名了?”

老丁沒吭聲,手裏的鞭子抽在驢子屁股上,大車向前猛地一躥,拐進了我家門前那條小巷。鄉親們互相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站在人群外的魏老夫子,臉上漸漸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大車進了院子,娘和姐姐們從屋裏趕出來,在老丁的幫助下,小心把爹從車上扶進屋。

爹一身酒氣,醉得不省人事。半夜裏,我被尿脹醒,聽到爹娘的房間裏傳來壓抑的哭聲:“驢日的主考官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啊。我王某人鄉試十三次了,還是沒遇到識貨的考官啊。”

然後是娘的勸解:“他爹,你也這把年齡了,咱不如不考了。家裏還有這百十畝地,粗茶淡飯還過得去。不如多教教根兒,根兒聰明,想必今後讀書進學也在你之上。”

爹止住哭聲:“你說得也是。我隻是不甘心。古人說得好,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娘聽不懂,娘說:“睡吧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鄉試勝出者,稱為舉人,第一名稱為解元。中了舉人,雖說還不能像進士那樣稱得上正途出身,但也可以出來做官了。至於在我們那種鄉村,中了舉人簡直就是文曲星下凡。東村就中了個趙舉人,出入都是轎子,往來都是官宦。我們鄉裏有句話,叫作秀才是斷了手的,舉人是斷了腳的。意思是說中了秀才,就不用幹活了;中了舉人,就連路也不用走了。我爹隻斷了手,他想把腳也斷了。這心願幾十年也沒實現。他隻好把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現在倒是手也斷了,腳也斷了,可這大概不是我爹想要的。

舉人們鄉試的次年,春暖花開時節,一齊坐了公家的大車前往京師,參加由禮部主持的會試,這就叫公車。京師的春天,東風送暖,萬物初萌,如同激蕩在人心中永遠的欲望。各省來的舉人,老的幼的,高的矮的,肥的瘦的,醜的俊的,都渴望在會試中脫穎而出。

會試有三場,由皇帝特派的正副總裁主考官主持。中式的稱為貢士,第一名稱為會元。因是春天舉行,故又稱春試或春闈。考試每逢醜、辰、未、戌年的二月初九舉行,每隔三日一場。

會試中的勝出者,已是科場佼佼者了。接下來,他們將迎來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步入紫禁城,接受皇帝的殿試。

殿試又叫廷試,目的是對已在會試中勝出的貢士排個等級,因而殿試不像其他幾場考試那樣,每場都有無數黯然神傷的黜落者。參加殿試的貢士,個個都有糖吃,隻是糖多糖少罷了。

自從進宮後,我參加過十幾場殿試,時間總是定在三月初一,地點也總是定在保和殿。

保和殿是永樂爺在位時修造的,名字也是他老人家取的。幹爹告訴我,保和的意思,甚是古雅,出自《易經》,意為誌不外馳,恬神守誌。也就是神誌要專一,以保持萬物和諧。幹爹說:“所以啊,咱們永樂爺學問大著呢。不僅武能定國,文也能安邦。”

三月初一的淩晨,京師還很寒冷。有一年甚至還下著銅錢大小的雪花。還不到寅時,前一晚注定多半是個不眠之夜的貢士們已經按禮部官員的導引,來到了保和殿外。驗明身份後,貢士們魚貫進入大殿。這時,皇上已經坐在他的龍椅上了。貢士們下跪行禮,皇帝溫言相慰。這就算是成了天子的門生了。一個讀書人的榮耀,到這兒就算登峰造極。比如我,我隻能算是落第秀才魏老夫子的門生。離天子門生,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賡即,貢士們被帶到隔壁房間,由禮部官員散卷,也就是發放考試的題目及筆墨紙硯。等到禮部官員宣布開始,偌大的屋子裏便隻有毛筆在紙上輕快滑行的沙沙聲,像是一萬隻春蠶在啃桑葉,又像春天時突然下起細若遊絲的雨,輕輕撲在老家的瓦屋上。

黎明發卷,日落收卷,殿試隻此一天。所有考卷收好後糊名保存。到了閱卷日,八名讀卷官一人一桌,一卷卷地輪流傳閱,並對每份卷子用不同的符號評出不同等級。畫圈的最佳,畫叉的最次。

待到讀卷官們都評定完了,再把畫圈最多的前十本集中起來,送呈皇上禦覽。

這十本卷子中,皇上將選出最優秀的三本。它們的主人將成為萬眾矚目的狀元、榜眼、探花。此三位幸運兒合稱一甲,也叫進士及第;次之是二甲,稱為進士出身;再次之是三甲,稱為賜同進士出身。

按國朝規矩,凡是進士都可做官,但在授官前,還得再經朝考,擇優錄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也就是民間所說的點翰林。沒能點中翰林的,分發到各部任主事或到地方任職。隻有一甲三人,不必再經朝考,立即授予官職。狀元例授翰林院編撰,榜眼和探花例授翰林院編修。

11

當我第二次見到楊慎時,我們都二十四歲。不過,我隻是宮裏一名低級的小太監,而他,已經是前途無量風光無雙的新科狀元了。

狀元的榮耀,無論怎麼說都不為過。我記得幹爹曾經給我講過,宋朝名將狄青,勇而善謀,戰功赫赫,隻因沒有科場功名,竟然被進士出身的韓琦等人看不起。韓琦曾經很輕蔑地說:“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兒!”另一位文官尹洙則說:“即便是統兵十萬,恢複失地燕雲十六州,到太廟奏凱歌,也比不上狀元及第那麼榮耀。”

國朝有個不成文的慣例,不是進士出身的,就沒有機會進翰林院,而沒有進過翰林院的,不能入內閣。說到底,從洪武爺定國到嘉靖爺坐天下,一百多年裏,以舉人而不是進士身份做到部堂級別的,也不過區區數人而已。

所以,皇上出席的瓊林宴上,楊慎必然是最耀眼最惹人羨慕與妒忌的中心。更重要的是,他隻有二十四歲。

我也二十四歲,我幹的卻是侍候人的活,雖然有幹爹關照,不會有人欺負我,但我畢竟是奴才。豆芽長到天高,也是小菜。奴才打破了天,還是奴才。

瓊林宴上,我的任務是負責為第一甲的三位進士,也就是狀元、榜眼和探花上酒。三人在距皇上的禦座不到一丈的殿下叩首後,皇上十分溫和地令他們站起來。“賜禦酒。”皇上輕輕說。

這時,我和另位兩位年輕的太監就一人捧著一隻托盤走出來,托盤上,放著一隻金杯。杯子裏,盛著大半杯禦酒。我的那杯,是給狀元,也就是給楊慎的。

楊慎和榜眼、探花一齊俯下身子,再次叩謝皇上隆恩。之後,他們各自伸出手,從托盤裏取走自己的酒杯。

楊慎看了我一眼,低聲說了四個字:“謝謝公公。”

我卻一聲不吭。皇上禦前,沒有皇上聖旨,我們這些做奴才的,那就隻能是啞巴。

端著托盤退下時,我借助眼角餘光瞟了一眼楊慎。我沒想到十多年後,竟然會和他在皇宮相見。當然,他不可能記得我。但我記得他。畢竟,我最狼狽的時候,他曾向我伸出過援手。他是我的恩人。我隻是他的過客。

“我姓楊,單名一個慎字,表字用修,四川新都人。”我永遠記得那個月亮很好的夜晚,他曾經笑盈盈地對我說。

12

我的幹爹張永把我帶進宮後,前四年,我是作為他的貼身侍者存在的。那四年,我們朝夕相處,他不厭其煩地指點我宮中的各種規矩、規則和潛規則。四年後,我比九歲時高出了足足兩個腦袋,手臂上肌肉隆起,對紫禁城也由兩眼一抹黑變得像熟悉從前生活了九年又被大水衝毀的王家莊。

這時,幹爹給我安排了一樁新差事:學習打人。當然,正規的說法是,學習廷杖。他要讓我做一名兼職行刑手。

最初,我對他的安排很不情願,也很想不通。幹爹一邊教我詩書禮儀,一邊讓我學這種血腥暴力的東西,他到底有幾層意思呢?我當然猜不透。幹爹心思縝密,不要說我猜不透,即便是權傾天下,當初與幹爹是盟友,後來卻漸行漸遠的劉瑾也猜不透。

後來我想,如果劉瑾猜透了幹爹的心思,他一定會先下手為強。那時候,劉瑾是有力量除掉幹爹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也會因幹爹而生死難料。縱然能活下來,大概也是被打發到浣衣局洗一輩子的衣服,幾十年連出一次院子的機會也不一定有。

廷杖是什麼?就是用木棒杖打臣民的屁股。聽幹爹講,廷杖古已有之,但到了咱大明朝才被發揚光大的。

如同我前麵說過的那樣,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包括廷杖也是如此。不過,到了大人物那裏,規矩也是要根據需要不斷發展變化的。

那時候,幹爹管轄的諸多機構中,東廠是最重要的一個,這也是他和劉瑾抗衡的最重要的本錢。

東廠在紫禁城東南邊,隔著午門與東華門遙相呼應。一排幾進的院落,高大陰森,院子裏有一排排麵盆般粗大的榆樹和楊樹,樹上住著幾十隻烏鴉。晴朗日子,黑色的烏鴉像黑色的火苗一般飛來飛去。

如同西廠和錦衣衛一樣,東廠也是令大明臣民談虎色變的地方。甚至,人們對它的恐懼,還要超過西廠和錦衣衛。

那天,一個低眉順目的小太監把我領進了最裏麵的一進院落。在那裏,我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廷杖專家。廷杖的行刑手一般都由錦衣衛緹騎充任,但偶爾也會有宮中太監擔綱。我的幹爹張永要我學習廷杖,自然有他的深意。他早就看出我的不情不願,卻沒有過多解釋。他隻是說:“有根,到時候你就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學這個了。記住,一定要好好學,我已經給東廠的胡公公打了招呼,他會派最好的師傅教你。”

幹爹既然如此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那時候,我早已自覺把自己當成幹爹的附庸和爪牙。爪牙是不需要思想的,隻要按大腦的意思執行就是了。

師傅遞給我一根木棍,那就是傳說中的廷杖。大約四五尺長的廷杖,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師傅說:“栗木的。”栗木,那就是板栗樹解的了。我的老家王家莊的原野上,麥地之間,就散漫地生長著一些修長的板栗樹。秋天,板栗的果實熟了,從深綠色的毛刺包圍中,裂出了紅色的栗子。至於板栗木,我們家鄉常用來打家具,我坐著寫字的那張書桌,就是栗木的,重得像塊石頭。

栗木的一端就是本來的圓形,另一端卻用刀削成了槌狀,上麵包著一層鐵皮,鐵皮上有些細細的毛刺,想到這樣堅硬的東西一下又一下用力打在屁股上,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訓練是從一個假人開始的。假人用皮革弄成人形。師傅教我如何握杖,如何收腹,如何運氣,如何把力量通過雙臂傳送到廷杖上再傳送到受刑人白嫩的屁股上。當然,一開始是如何傳送到假人的屁股上。

一連學習了三個月,就在我以為差不多了時,師傅卻笑著搖頭。他看看我,然後找來兩個假人。師傅扭開假人的頸部,那裏有一道口子,他把一些磚頭塞進一個假人的肚子,把一些宣紙塞進另一個假人的肚子。我站在旁邊傻乎乎地看著,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師傅重又把兩隻假人擺放好,取出那根他用了三十年的廷杖,他先打那隻塞了宣紙的假人,他的廷杖高高揚起,重重落下,一下又一下,廷杖落到假人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假人也在喊痛啊痛啊。打了十幾下,他又打那隻塞了磚頭的假人,看上去,師傅似乎由於剛才用力過猛而力道變小了,雖然也是一下又一下,但打得明顯不如剛才那樣又剛又猛。

師傅也打了十幾下,停下來,麵不改色氣不喘地看著我,問道:“宣紙應該打爛了,磚頭應該沒問題,對不對?”

我點頭稱是。

師傅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扭開一個假人的脖子,從裏麵拿出那卷宣紙,宣紙完好如初,根本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被打成一團破絮。

“啊,怎麼會這樣?”我吃驚得叫出了聲。

師傅又扭開另一個假人的脖子,用手一掏,從裏麵掏出一塊接一塊的磚——全都是半截甚至三四分之一的斷磚。

“啊,啊……”我說不出話來。

師傅說:“看到了嗎?要這樣。要這樣才能出師。看起來你沒用勁,卻能把人打死;看起來你很用勁,卻能讓人活下去。收放自如。記住,收放自如才是我們的最高境界。”

半年後,當我告別師傅回到禦馬監時,我能夠用一根楊樹的枝條,把一隻雞的內髒全部打壞而皮肉上幾乎不留痕跡。

我的幹爹張永坐在內室閉目養神,我輕手輕腳走進去,他沒睜眼,卻像是聞到了我的氣味兒。他笑了,“學成了嗎有根?”

我恭敬地說:“是,幹爹,我回來了。”

幹爹又笑了:“根兒,技多不壓身。有用得著的一天。”

13

果然。我的手藝很快就派上了用場。

那年我二十三歲。入宮已十餘年了。

那一年,大明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第一件是安化王造反。第二件是大太監劉瑾倒台。當然,這兩件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可以說,如果沒有第一件,也就不會有第二件。

安化王名叫朱寘,他的曾祖父慶靖王是洪武爺的第十六子,藩國在陝西行省。

洪武爺開基立國後,對朱家子弟封賞有加,這些分封在外的藩王,有權有勢,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興兵造反。唉,達官貴人的心思,不是平頭百姓可以猜測並理解的。

安化王造反時,打出的旗號是“清君側,誅劉瑾”。這就給早已和劉瑾麵和心不和的幹爹帶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曾私下問幹爹:“安化王為什麼一定要殺劉瑾?他們難道有什麼解不開的冤仇嗎?”

幹爹冷笑一聲:“傻兒子,殺劉瑾隻是借口,他想趁亂奪了正德爺的江山才是目的。”

“可我也聽說劉瑾派到寧夏屯田的周少卿大肆斂財,還多次強奸屯田士兵的妻子,安化王所以才憤怒,才造反了。”

幹爹搖搖頭:“周少卿當然是劉瑾的狗腿子,為劉瑾斂財不擇手段地魚肉百姓,可他再大膽,他敢欺負到安化王這種皇親國戚頭上嗎?即便是劉瑾,也要對安化王客氣三分。”

“那……安化王真的想奪正德爺的江山?”

“有了五升想一鬥,有了八兩想一斤,人心不足蛇吞象。安化王是想學當年的永樂爺呢。可他哪有永樂爺的雄才大略。再說,咱正德爺是建文可比的嗎?”

果然,事情如同幹爹預言的那樣,安化王很快就兵敗了。代表朝廷指揮軍隊平叛的重要人物中,就有幹爹張永。當時,朝廷任命前右都禦史楊一清總製軍務,涇陽伯神英為總兵官,第三號人物就是幹爹張永,他是監軍。

平叛勝利早在幹爹預料中,而借安化王造反打擊甚至推倒劉瑾是否也在他預料中,我不敢肯定。他沒有提前向我透漏過半點風聲。幹爹做事總是很縝密。縱使箭在弦上,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也會引而不發。

很多年過去了,幹爹才在一次閑談時告訴我,真正讓他下決心與劉瑾翻臉,就是那次監軍之行。

安化王被擒獲後,楊一清和幹爹留下來善後。有一天,兩人在營房裏談心。

楊一清說:“張公公,現在安化王這個外患倒是平息了,可國家的內憂並沒解決啊。”

幹爹當然知道楊一清說的內憂是什麼。不過,幹爹城府很深,他裝作不解地望著楊一清:“楊大人,內憂?你指什麼?”

楊一清站起身,伸出食指,從汝窯的青瓷茶杯裏蘸了一點微黃的茶水,在茶幾上寫了一個字:瑾。

楊一清望著幹爹:“張公公,你我都是明白人,也是多年的心腹之交。逢真人不說假話。”

幹爹忙說:“是的是的。老奴受教於楊大人也有十餘年了。隻是,此人日夜在皇上跟前,耳目眾多,最近又親自領了西廠,隻怕是事有不成,反遭其害啊。”

楊一清說:“公公您也是皇上的親信。現在托公公的福,咱們平定了安化王,安化王打的旗號就是清君側、誅劉瑾,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現在功成奏捷,公公正好向皇上揭發劉瑾為惡,人神共憤。皇上必然采信。誅了劉瑾,公公奇功一件,也足以為朝廷收拾人心。這樣的蓋世奇功,公公難道就棄如敝屣嗎?”

幹爹想了想,他站起身,向楊一清拱了拱手,說了一句許多年後將被記載於史書的話,他說:“楊大人既然如此看重,老奴何惜餘年不以報主哉?”

14

小諸是我的師兄,學習廷杖時的師兄。小諸身高近丈,臂大腰圓,往你麵前一站,像座鐵塔。我們練習廷杖時,他的手最狠,力最大,也最準。

小諸既是我的師兄,也是可以交心的朋友。要知道,在陰森莊嚴的紫禁城,人與人之間總是隔著遙遠的距離,哪怕兩個人抱在一起,他們的心其實也隔著三山五嶽。“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我的幹爹曾經多少次告誡我,“一句不經意的閑話,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或者動作,輕則葬送你的前程,重則了斷送你的性命。我兒,不是幹爹與你這樣的關係,切莫對他人拋真心。說不定被人賣了,你還在替別人數錢呢。你宅心仁厚,就是過於手軟。這是個敗著,你要改。記住,在皇宮裏要想混得人模人樣,你得心狠,得手黑,得渾身長滿心眼兒。”

即便有幹爹的告誡,我和小諸也成了整天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這中間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和我都是山東行省兗州府魚台縣人。隻不過,我是王家莊的,他是朱家莊的。我們一談起故鄉的一品香鵝和亂燉湖魚便兩眼放光,嘴角流涎。對故鄉美味的共同懷念中,我和小諸成了走得最近的好朋友。

小諸世代居住朱家莊,他姓諸,不姓朱。他上過兩年私塾,當然能寫自己的名字,也能寫人之初性本善或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和他比起來,我上了四年私塾,除了《三字經》和《千字文》,我已學會了對對子,並開始讀《論語》《中庸》。我記得發大水前幾天,我已經能把《論語》完整地倒背如流。

小諸說,不僅朱家莊全莊都姓朱,他的爺爺、父親也都姓朱。朱家莊不姓朱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小諸。

小諸說,從他進宮做太監那天起,他就改姓諸了。不是他要改姓,而是宮裏的公公要他改的,問公公為什麼要改,公公鼻子裏哼了一聲:“叫你改你就改,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你給咱家記住,這紫禁城裏,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不然丟了小命別怪咱家沒給你提過醒。”

我暗地裏把小諸改姓的事告訴了幹爹,幹爹說:“當年,洪武爺下過一道聖旨,凡是進宮做太監的朱姓者,一律改姓諸。”

我不解:“為什麼?”

幹爹正在喝酒,燭光下,臉色通紅。一般說,幹爹平時不喝酒的,除非有喜事或大事。那天,他剛升了尚衣監總管,這自然是喜事。他得喝幾杯。我卻不勝酒力,隻陪了兩杯便不行了。幹爹喝了酒,話多了起來,就像一句俗話說的那樣:野兔是狗攆出來的,話是酒攆出來的。幹爹的話也被酒攆出來了。當然,也隻有麵對我這個幹兒子,他才會全無顧忌地說話。換了別人,哪怕爛醉如泥,他也保證九分清醒,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幹爹又幹了一杯,慢騰騰地說道:“根兒,你想想,做太監是光宗耀祖的事嗎?”

我說:“外麵那些做尚書的、侍郎的,一個個都是人五人六的大官,見了幹爹或是劉公公,不都畢恭畢敬?”

幹爹道:“你以為那是他們瞧得起咱家?他隻是怕我們這些在皇上身邊聽差的奴才,萬一得罪了我們,我們會趁機給他下爛藥安套子。他不是對我們恭敬,他是對權力恭敬,是對皇上恭敬。”

“這和洪武爺的聖旨有關?”

“當然有關。”幹爹喝完了一壺酒,兩眼放出精光,一張寬大的臉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們呢,毀傷的豈止是發膚?說穿了,這紫禁城的幾千上萬名公公,九成以上,要不是像你我爺兒倆一樣走投無路,但凡還有點出路的,誰肯幹這差事?洪武爺姓朱,這朱姓就是國朝第一大姓,這大姓裏要是有人也像咱們一樣,洪武爺便覺臉上無光,所以必須改姓諸。這也是古人所說的公族無刑人之義。”

沒想到,第一次執行廷杖時,小諸竟嚇得尿了褲子。

劉瑾被淩遲之前,先處理了劉黨一批官員。最輕的罷官,最重的殺頭。至於廷杖,不輕也不重。

那個秋雨綿綿的早晨,我和小諸等人帶上棍子,站在午門外側的一間聽差房裏等候。

午門是紫禁城的正門,東西北三麵城台相接,中間環抱著一個方形的空地。北麵門樓,麵闊九間,重簷黃瓦,顯露出皇家的尊貴與威嚴。

奇妙的是,午門明明有五個門洞,但站在廣場上遙望,卻隻能看到三個。那是由於左右兩個掖門,開在東西城台裏側,一個麵西,一個麵東。這種規製,稱為明三暗五。開著的三道門,中間那道,是皇帝禦用的。皇帝大婚時,皇後也可以用一次。其他則隻有高中狀元、榜眼和探花的天之驕子,在參加瓊林宴時,得以從這道門進入。

一會兒,司禮監的一個公公把我們帶到午門外的空地上,要我們站在他指定的地方不動,等候禁軍一會兒將犯官們押出來,再由我們分別行刑。那一次,我卻沒有行刑任務,我的任務是見習。

正德爺高坐在乾清宮的龍椅上,他的左右兩邊,站著九卿以上的高級官員。被處以廷杖的幾名犯官,長跪於乾清宮門外,等候命運的判決。

正德爺聽了首輔李東陽等人的啟奏後,隻輕輕說了一句:“廷杖六十,永不敘用。”

正德爺的八個字,由殿內四個身材高大的禁軍高聲喝出:“廷杖六十,永不敘用。”

這聲音從足有半裏的乾清宮傳到午門,每一次,高聲喝叫的禁軍人數增加一倍,由四而八,由八而十六,由十六而三十二,當三十二人一齊高喝時,宛如天空中滾過一道驚雷。小諸嚇得臉色慘白,手中的棍子也掉了下去。然後,我看見他的褲襠濕透了。

15

殺人誅心。我的幹爹張永對我說。

那是紫禁城的一座幽靜院子,幹爹喜歡清靜,便選了這間院子。據說,這裏曾是幾十年前景泰爺的廢後汪皇後居住的冷宮。土木堡事變後,正統爺被瓦剌俘虜。在兵部尚書於謙的力主下,正統爺的弟弟繼位,也就是景泰爺。景泰爺上台後,廢了正統爺的太子,要立自己的兒子,汪皇後卻力陳不可。景泰爺一怒之下,廢了皇後,打入冷宮,汪皇後就在如今幹爹居住的這座四合院裏,整日以淚洗麵,後來終於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跳進了院中那眼深井。紫禁城裏有許多這樣的深井,幾乎每一口井,都吞沒了不止一個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