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趴在井口探看,十幾丈深的地麵以下,是一泓黝黯的井水。夜晚,能看到一輪月亮在水底潛行。所以,那眼井稱為月亮井。
幹爹有心事時,總是搬張太師椅坐在月亮井前,沏一壺六安瓜片,一邊喝茶,一邊凝視那眼如同大嘴的井。
“殺人誅心。”幹爹喝了老半天茶,才對我說了這四個字。
我不懂,望著他。
“萬歲爺知道劉瑾是奸臣,誤了天下,可萬歲爺還沒下定決心要殺他,隻想把他貶到南京去為洪武爺守陵。劉瑾一天不死,我們,包括楊一清、李東陽、楊廷和,就一日不能睡上踏實覺。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的例子太多了。”
“那怎麼辦?”我忙問。
“你想想,劉瑾要犯了什麼樣的罪,萬歲爺才絕不會放他的生路?”
“像安化王一樣,造反?做夢想坐萬歲爺的龍椅。”
“對,隻有謀反這種十惡不赦的大罪,萬歲爺才會殺他,讓他死得很難看。”
“可是,劉瑾真的要造反嗎?似乎不像。”
“你沒聽說,從他府裏抄出了不少兵器甲仗嗎?他一個服侍萬歲爺的奴才,置辦這麼多兵器甲仗,不是想謀反,那是想什麼?”
“幹爹,按說,您也可以像劉瑾他們那樣,在宮外再置一座府第……”
“不,”幹爹打斷了我的話,“住在這裏,離萬歲爺最近,不是更好嗎?再說,天底下哪有比紫禁城更舒服更安全更體麵的地方?”
“萬歲爺下聖旨了嗎?”
“下了。聖旨說,劉瑾謀逆,處以淩遲。”
“淩遲?”我驚得站了起來。
“是的,”幹爹出神地看著那眼小小的深井,他的眼神也像兩眼小小的深井,“聖旨說,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啊?三千三百多刀?”
“我聽說,昨天小諸在廷杖開始前,就嚇得尿了褲子。沒出息。明天午時三刻行刑,你換了衣服,我給把門的石公公說一聲,你去看看人家是怎樣行刑的。三千多刀,那可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上乘技藝啊。”
“是,幹爹。”
月亮已經躲進雲層,月亮井裏沒有了明晃晃的月亮,隻有一汪漆黑的水,像座無底洞。
我換了青衣小帽,隻要不說話,或是聽話的人不仔細,不會發現我是偷偷出宮的小太監。守門的石公公是幹爹的心腹,他不說,幹爹不說,誰也不知道我去哪兒了。
刑場照例設在西市,也就是甘石橋下的四牌樓。四牌樓旁邊,有一片空地,那是死囚們在人間的最後一站。剛過辰時,刑場四周的街道已由官兵戒嚴。按幹爹指示,我提前趕到那家叫醉香樓的酒樓。
酒保笑吟吟地迎上來:“客官,請客還是自飲?本店有上好的花雕。糟雞鹵鴨肥鵝,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我說:“自飲,要二樓那個麵向四牌樓的包間。”
酒保笑得更深了:“客官,那個包間,今天您得在酒錢菜錢之外,另加二兩銀子。”
“為什麼?你一桌酒菜也還不值二兩銀子。”
“您老肯定也曉得,今天皇上要剮劉公公。那個包間呢,是看熱鬧的首選,距離近,看得清,還處在上風,不會有血腥味兒刺您老的鼻子。您說,這麼好的房間,一年才淩遲幾個人,不多收二兩銀子,不白瞎了這麼好的房間嗎?”
於是,我花了三兩銀子,訂了一桌上席。包間寬大的窗戶,正好對著即將行刑的地方。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丈遠。趴在窗口,居高臨下,我能看到士兵們手中的刀槍閃閃發亮。
我來到醉香樓時才辰時,便要了壺武夷山大紅袍,坐在窗前,一邊喝茶,一邊觀望。隻見十多個苦力正在幹活,吃力地把一根有橫枝丫的大木頭豎立在東牌坊下。地上事先挖了一個坑,木頭的一端插進坑裏,再用泥土夯實。橫出的枝丫有六七尺高。聽幹爹說,不同的死刑在這座小小的刑場也有不同的地方,一般來說,處斬在西,淩遲在東。
牌坊下,臨時搭了一座遮陽篷,篷裏坐著監斬的官員,來自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這三個部門統稱三法司。凡是重大案件,都要由三個部門一同會審,以示慎重。
一會兒,隻見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懶洋洋地走了過來,一人手裏提著一個小竹筐,太陽照到小竹筐,有光芒刺目,細看,是一些小刀和鐵鉤。他們就是行刑的劊子手。劊子手們走到大木頭旁,取出小刀和鐵鉤,在一塊砂石上磨起來。一邊磨,一邊說笑。這些經驗豐富的劊子手,對他們來說,淩遲一個活人,大概並不比殺一頭豬更讓人緊張。
巳時二刻,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圍著四牌樓的幾條街觀者如堵,尤其是廣場四麵的幾家茶樓和酒樓,每一道窗戶都擁擠著無數顆腦袋,拉長了脖子。一些年輕人,甚至爬上了周邊的幾座房子。一個老頭在下麵扯開了嗓子喊他們下來,但無人理睬。
我想起七歲時,我們村一個姓劉的青年,被他媽告了忤逆不孝,新來的縣令大概要把他作為一個典型,層層報上去,竟判了他死刑。行刑那天,縣城西門外的河灘上,也圍了成千上萬的人,比過端午劃龍舟還熱鬧。
盡管劉青年的媽呼天搶地大叫冤枉,希望大人們收回成命。可是,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人們興奮的圍觀中,光著膀子的劊子手掄起雪亮的鬼頭刀,一刀砍到跪在地上的劉青年的脖子上。刀光過處,一顆頭飛出四五尺遠,在河灘上滴溜溜打了好幾個滾,然後才是暗紅的血,從沒了頭的脖子處噴湧出來,足足噴了兩三尺高。站得近的人賭咒發誓地說,那顆頭落到他腳邊時,他聽到劉青年還喊了一聲“冤枉啊大人”。
看完殺頭,回村路上,人們議論紛紛。一個說:“媽的,我們村也總算出了個死刑犯了。”一個說:“下回看殺頭,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呢。”一個說:“我聽說河灘邊的幾百畝麥地都被踏平了,麥地的主人正在縣衙喊冤呢。”一個說:“冤個屁,要冤,他有劉青年冤嗎。”
就在這時,一隊官兵從遠處喝道而來,中間兩個士兵抬著一隻大竹筐。竹筐裏坐著一個人,科頭赤足,正是曾經權傾天下的劉瑾。
所有的嘈雜一下子神奇地消失了,隻能聽到士兵們的靴子踩在黃土路上的吱吱聲。
劉瑾被抬到橫木丫前,士兵把竹筐放了下來。這時,我聽到劉瑾用帶著陝西腔的官話,好奇地問:“那個是做啥的?”
旁邊立著的劊子手愣了一下,隨即謙恭地回答說:“那個,就是一會兒送公公升天的。”
劉瑾沉默不語,我似乎能看到他的臉色由紅潤變得蒼白,又由蒼白變得潮紅。劉瑾說過,他是漢高祖劉邦的第六十二代孫,他那是暗示他的血管裏,也流淌著皇家的血液。所以,人們把正德爺稱為坐皇帝,而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立皇帝。
諸位官員端坐的遮陽篷外,立著一根短木,那是用來測日影的。一個官員看了看棍子在地上的影子,已經到了最短的位置。這意味著太陽當頂,午時三刻到了,這是一天裏陽氣最盛之時,選在此時行刑,是要讓受刑者連鬼也沒得做。
一個官員大聲宣讀聖旨,他的聲音被四周人群的嘈雜聲所淹沒,隻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像是一條被扔到沙灘上的魚。到了最後一句,他似乎用盡了全身力量,大吼道:“照律應剮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話音剛落,上百名士兵和十來名劊子手一齊吼道:“應剮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巨大的聲響如同平地裏掠過一聲驚雷,我嚇得手中的茶杯也掉到了地上。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小諸要尿褲子了。
劉瑾被劊子手們七手八腳地從竹籃裏拉出來,呈一個“大”字綁在那根有橫丫的木頭上,他的衣服已經被扒光了,他的沒有下體的身子惹來眾人一陣嬉笑。那一刻,我忍不住心虛地向四周看了看。幸好,寬大的包間裏隻有我一個人。沒有人知道,我也和十丈開外那個被綁在木頭上的老太監一樣。我們都沒有塵根。盡管我叫王有根。
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當然不可能一天完成。事實上,哪怕是個鐵人,也受不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所以,剮劉瑾分三天進行,第一天剮三百刀。三百刀也不可能由一個劊子手完成。這是一項精細活,需要技術,更需要耐心和敬業。十個劊子手輪番上場,一人剮三十刀。
第一個劊子手上場了。他光著上身,卻又掛了一條紅色的綢帶,那是避邪的。他的兩個助手一左一右,一人手裏端著一個銅盤。右邊的銅盤裏,放著剛剛磨過的小刀和鐵鉤,左邊的銅盤卻是空的。
他們一齊走到劉瑾麵前,劉瑾麵無表情地望著他們,似乎好奇倒要多過害怕。果然不愧是劉邦的子孫,膽兒肥著呢。
劊子手向劉瑾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劉公公,小人吃了這碗飯,隻得奉命行事。我和您老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就不要記恨小人了。小人來服侍您老。”
劉瑾說:“你一刀殺了我吧,咱家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的。”
劊子手沒吭聲,他伸手從盤子裏拈起一柄小刀:“劉公公,你忍著點,我要動手了……你倒是把眼睛閉上啊。”
劉瑾說:“不,咱家偏要看你如何動手。”
劊子手愣住了,手裏捏著那柄小刀。陽光射到刀身上,如同一麵細長的小鏡子,把陽光反射得到處亂跳。
遮陽篷裏走出一個級別較低的官員,對著劊子手吼道:“快動手,還磨嘰什麼。”
劊子手不回頭,答道:“是,大人。”
他伸出左手,揪起劉瑾的左眼眼皮,右手揮動小刀。劉瑾尖叫一聲,他的眼皮已經被割開了,卻又沒割斷,耷拉下來,恍似一片皺巴巴的灰布,遮住了他的左眼。緊接著,他的右眼也如此這般地遮住了。
沒有了劉瑾的注視,劊子手迅速恢複自信。他的手藝果然非常精湛,一看就是經常操練的熟手。劉瑾的乳頭被割了下來,一枚銅錢大小,小心地放在左邊那個助手端的銅盤裏。從乳頭開始,一片片地割。每一片肉幾乎大小相等,並不見多少血跡在上麵,都一片片地碼好,疊放在銅盤裏。我一下子想起膳食監的禦廚們為國宴擺盤的情景。
這一天,三百刀割完後,劉瑾昏過去了。這個渾身少了三百片銅錢大小的肉的血人,被士兵們重又押回死牢。據說,當天晚上他就蘇醒了,大喊口渴,還喝了兩大碗小米粥。當然,這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的晚餐。
至於從劉瑾身上割下的三百片肉,當然有它的用場。那是劊子手們的外水。太醫說過,人肉是能治痔瘡的。具體用法就是把一片片人肉用文火焙幹,再打成粉末,痔瘡發作時,塞進屁眼兒裏。
一片人肉一百文錢。一會兒工夫,三百片人肉就一搶而空。沒搶到的站在那兒不走,劊子手就柔聲安慰:“明天請早,明天還要接著剮呢。再說,照我看啦,恐怕要剮的也不隻劉公公一個。”另一個劊子手立即吼道:“你他媽亂嚼啥舌頭,朝廷大事,也是你能關心的?你不要命啦?”
第二天,我沒再去刑場。隻聽說,劉瑾終於吃痛不過,大聲揭露宮中的汙穢之事,監斬官們匆匆開了個小會,用幾隻核桃塞住他的嘴。劉瑾的揭露聲變得沉悶而模糊,像是夏日雨夜,很遠的天邊傳來一片雷聲。
監斬官們終覺核桃也不保險,又匆匆開了個小會,命令劊子手割斷了他的某根血管。劉瑾喉管裏呻吟一聲,死了。
隻是,劊子手們因為沒有按計劃售出更多的人肉片而十分惱火。“大人們連小的們眼屎般的財路也斷了,叫我們怎麼活?”搶著買人肉片治痔瘡卻沒買到的看客更是大發牢騷。劊子手們隻好又柔聲安慰:“等著吧,下次我給您老留著。”
16
剮了劉瑾之後第三天,又廷杖了一批官員。
八月的京師秋高氣爽,官員們穿得也薄,大多就是官服裏再穿件絲綢內衣。這樣,廷杖時,力道更好控製。這是我首次行刑前,我的師傅特意告訴我的。這是他多年廷杖的經驗之談。
我負責行刑的是一個姓餘的二品級高官,原本是吏部尚書,據說多年來與劉瑾勾結,是幹爹張永的主要對頭之一。但是,正德爺並沒有判他死刑,他的處罰是廷杖四十。按以往經驗,廷杖四十是不會打出人命的。
但我知道,幹爹想要餘尚書的命。
行刑地依然是午門外那片寬闊的空地,監刑官是我的幹爹張永。
餘尚書被錦衣衛校尉按倒在地,褪下緋紅的袍子和白色的絲綢內衣,露出了白嫩的屁股和大腿。還沒打,他就殺豬一樣尖叫。幹爹輕蔑地說:“餘尚書,忍著點吧,咱家不是還沒開打嗎?”
餘尚書止住聲,抬起頭來惡狠狠地朝幹爹啐了一口:“豎閹,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幹爹微微一笑:“說起好下場,誰有你們敬若神明的劉瑾好呢?擱棍!”
聽到幹爹喊擱棍,我不慌不忙地把手裏的棍子放到餘尚書裸露的屁股上,我感到他的身子不安地顫動了一下,棍子也跟著輕輕地抖了抖。
“用心打。”幹爹喝道。
我點點頭:“是。用心打。”
說話間,我仔細看了看幹爹的兩隻腳。這些,師傅早就教過我們的,執行廷杖時,到底隻是讓他吃點皮肉之苦,還是真要打殘甚至打死,這都是有學問的。這學問就是執行監刑官的命令。當然,監刑官的命令不會直說,而是暗示。
他的暗示有兩種,其一,如果說著實打,那就是棍下留人;如果說用心打,那就是打死得了。
還有一種暗示,即喝令行刑時,看他雙腳的位置。如果他的雙腳呈外八字,也就是腳尖分開,那就是隨便打打好了;反之,如果他的雙腳呈內八字,也就是腳尖靠攏,那就是要死不要活。
幹爹兩隻腳的腳尖用力地靠攏,盡管這樣的站姿很不舒服,但他還是確認我看清楚了之後,才微微分開一點,繼續站成內八字。
我緩緩舉起棍子,用力落在五尺之外的屁股上。我想起了師傅之前讓我們打的那些包在假人裏的磚頭。棍子落到屁股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並不刺耳。倒是餘尚書的慘叫,遠遠比它傳到更遠。
按規矩,每個行刑人執行二十棍,二十棍後,換一個行刑人再打。
我打完二十棍後,餘尚書白皙的屁股和大腿早就血肉模糊,人也昏迷過去。我估計,盡管我不能打他的背部,但運用師傅傳授的法子,不僅他的屁股已成一團死肉,哪怕相連的髒器,多半也打得稀爛。他不會有活下去的指望了。
想到這是我親手殺的第一個人——盡管他並沒有當場就死在我的杖下,我還是有些不安。
不安浮上心頭那一瞬間,另一個行刑人的廷杖聲已經響了起來。它減輕甚至抹去了我的不安。
三天後,盡管京城最有名的傷科醫生李大夫從餘尚書被打得稀爛的屁股和大腿上,一連剜下五大碗爛肉,並用了最好的從西洋進口的治傷藥,但他仍然在夜裏一命嗚呼。據說,臨終前,他除了大罵幹爹張永外,還大罵了我。他當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罵的是,那個斷子絕孫的小太監。他罵得真可笑,既然做了太監,不用說,那肯定注定了要斷子絕孫的,這又有什麼可罵的呢?真是人之將死,其罵也荒唐。
不過,聽說餘尚書的死訊後,我還是做出一個重要決定:從今以後,我隻吃素。這倒不全因為餘尚書死在我手下,而是我清楚地知道,將會有更多的人死在我手下。作為一名行刑手,我其實沒有選擇的自由。我必須執行命令。像一根棍子,我也隻是工具。
我隻想用吃素來求得菩薩的諒解。
幹爹得知我決定吃素後,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隨你吧,有根。你還年輕,還需要曆練。”
17
一根田埂三截爛。這是一句四川俗話,用來說明人生的複雜多變。我沒去過四川。我知道這句俗話,是多年以前,當我才二十多歲時,有一天,幹爹與楊廷和聊天時聽到的。
“一根田埂三截爛。”我記得,當時,內閣閣老楊廷和一手端著茶碗,一手拿起茶蓋,鼓起嘴巴輕輕地朝著茶水吹氣。他的花白的胡須又濃又密,像是南方榕樹的氣根。然後,我聽到他對幹爹感歎:“一個人啦,三窮三富不到老,一根田埂三截爛,這一輩子,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起承轉合,孰能預料?”
幹爹含笑著附和:“是啊,楊大人說得對。嗯,一根田埂三截爛,三窮三富不到老。”
後來,當我聽說翰林院編撰、正主持修纂《武宗實錄》的狀元楊慎被下旨廷杖時,雖然我早已從滿城風雨中,知道朝中近日必有風波,但仍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巨變。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楊廷和的預言,想起了他說一根田埂三截爛時的神氣。他當然不是預言他的兒子。那時候,誰要是說他的兒子將在十多年後被廷杖,他一定會認為這個人得了失心瘋。
那次廷杖沒有安排我行刑,小諸和其他一班兄弟去的。監刑官還是幹爹張永。那天我輪值,我得坐在禦馬監大堂外的一間耳房裏,時刻準備聽差。
下午,小諸他們行刑完畢回來了。小諸格外興奮。多年曆練之後,他已成為一個成熟的行刑手。他不會再尿褲子了,倒是那些被他廷杖的官員,有不少人尿了褲子。
小諸走進來,大聲說:“有根,你猜今天我打的是誰?說出來嚇你一跳。”
“誰?”——剛說出這個誰字,我突然一個激靈,立即站起身,“難道你打的是楊、楊狀元?”
小諸哇了一聲:“神了,居然讓你猜出來了。”
“他怎麼樣?”
小諸既得意又沮喪地說:“你知道的,按咱家的技術,要把他打成幾塊爛磚頭,還不小菜一碟。不過,張公公要留他一條生路,咱家豈敢不聽招呼。”
小諸說的張公公,自然就是我的幹爹張永。幹爹和楊廷和算不上至交,但畢竟曾是反對劉瑾的同道,如今,他關照楊慎,也算是對故人有個交代。
我慢慢坐了下去。
隻是,萬萬沒想到,對楊慎的廷杖居然有兩次。
第一次四十棍,第二次二十棍。
我同樣沒想到的是,對楊慎的第二次廷杖,竟由我來執行。
不過,監刑的不是幹爹,而是慎刑司的劉公公。
以往受刑的那些官員,哪怕是嚇得尿了褲子,總算是自己走到午門外那片空地的。但楊慎和另外幾個第二次受刑的犯官,上次的傷口遠未痊愈,根本無法自行走動。他們都由錦衣衛的校尉用竹椅子抬了過來。
楊慎被兩名錦衣衛校尉一左一右地挾起來,粗魯地把他按到受刑的長條凳上。他趴下之前,我瞥了他一眼,他麵容清瘦,有一種失血過多後的蒼白。不知為什麼,他的臉色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沙坡驛那個夜晚的月光。那個夜晚的月光也是如此這般的蒼白。隻不過,蒼白中有一些混濁。
我手持木棍,走到楊慎身後。這樣,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的背影。校尉把他的衣服褪了下去,露出他的屁股和大腿。十天前廷杖後的傷口還沒痊愈,新長出的肉還沒來得及填滿之前挖出的坑。
“擱棍!”
劉公公站在我和楊慎麵前,突然大聲暴喝。
“是,擱棍!”我高聲應著,同時把栗木杖舉起,輕輕放到了楊慎的屁股上。如同上次廷杖餘尚書那樣,我同樣感覺到了楊慎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想必,和初嚐廷杖的餘尚書比起來,已經受過一次廷杖的楊慎會更加恐懼。但凡血肉之軀,恐怕都不可能不恐懼。
把棍子擱到楊慎身上後,我抬頭向劉公公望去。
悚然一驚。劉公公的雙腳腳尖並攏,呈內八字,就和當初餘尚書被廷杖時,幹爹的姿勢一樣。緊接著,我聽到劉公公嘴裏吐出三個冷冰冰的字:“用心打。”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想當然的錯誤。並且,我即將麵臨一個嚴峻選擇。
原以為,這次廷杖也像上次那樣,隻是要讓楊慎等人再受點皮肉之苦,並不會取他們性命。因此,我隻要手下留情,施展出打宣紙的本領即可。可是,誰知道,這次竟是要他們的命。
其實,仔細一想也對。如果隻是要讓他吃皮肉之苦,第一次廷杖已經足夠了,何必再執行第二次?很可能,第一次廷杖其實就準備要他的命,然而,由於幹爹暗中相助,楊慎才逃過一劫?今天卻不是幹爹而是劉公公監刑。劉公公也是幹爹下屬,他不可能在明知幹爹要放楊慎一馬的情況下,卻要我取了楊慎的命。那麼,一定是有什麼人暗示或者明示過他。這個人的地位和權力,自然還在幹爹之上。
我該怎麼辦?照劉公公的暗示,直接取楊慎的命,那倒非常簡單。甚至,我也不必為此有良心的譴責。因為,我隻是執行命令。就像我手裏的棍子,它打死人,也隻不過是工具,是任人支使的工具。我也是工具,任人支使的工具。
可是,早在接到行刑的命令時,我就暗自決定棍下留情。
我是個固執的人。
“我姓楊,單名一個慎字,表字用修,四川新都人。”
當我手中堅實的栗木棍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我耳畔又回響起九歲時那個春天的夜晚。遍地蒼白的月光下,古老的沙坡驛客舍裏,九歲的楊慎笑盈盈地對我說。
我的棍子落到楊慎身上,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最初幾棍,他在小聲呻吟,隨後,聲音漸漸小了。廷杖結束時,他昏了過去。劉公公肯定以為他已經斃命了。他讚許地看了我一眼,“有根,好手段。”
“謝謝劉公公栽培。”
一會兒,兩個校尉上前挾起昏過去的楊慎,他的屁股和大腿上新傷加舊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兩個經驗豐富的校尉也以為他死了,他們問劉公公:“是通知他的家屬來收屍嗎?”
劉公公嗯了一聲。
我把栗木棍放在肩上,回過頭去看了楊慎一眼。隻有我清楚,盡管他已經昏死,盡管他看上去被打得一塌糊塗。其實,他沒有死,他不會死。
你幫了我一回,我也幫了你一回。楊狀元,咱家算是和你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了。我心裏道。
18
回到幹爹的院子,幹爹又坐在那眼深不可測的古井前發呆。他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壺酒、一碟定州燜子和一盤高碑店豆腐絲。看到這兩個菜,我就知道幹爹今天心情不錯。
幹爹是保定府定州人。定州燜子是一道涼菜,把瘦肉和山芋粉灌製到腸裏,再切成片。幹爹最愛用它下酒。據他說,這道菜還是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創製的呢。至於高碑店豆腐絲呢,曆史就更久了。幹爹說,早在漢朝,淮南王劉安發明了豆腐之後不久,高碑店就開始製作豆腐絲了。製作豆腐絲的地方到處都有,可高碑店豆腐絲卻以香味濃鬱,色澤乳黃和條股勻稱而知名。
我記得,幹爹向我說起他家鄉的這兩道美食時,總要艱難地咽下幾口唾沫。等到後來我也有機會品嚐時,卻發現它們的滋味遠不像幹爹描繪的那樣不可方物。不過爾爾罷了。
年齒漸長,我漸漸明白,一個人的口味是由母親定的調;然後,家鄉風味將成為口味的底色。回不到故鄉,吃一口故鄉菜,似乎也就從精神上返了鄉。我想,定州燜子和高碑店豆腐絲於幹爹來說,就是如此。
宮中分工細致,以飲食來說,二十四衙門中,尚膳監是主要負責機構。除此之外,在皇上起居的乾清宮,還設有多個專業部門,每個部門隻負責飲食的某一方麵。如負責甜食的甜食房,負責點心的點心局,負責幹碟的幹碟房,負責冷飲的冰膳局,負責湯類的湯局……至於酒醋糖醬等調料,還在二十四衙門中設了酒醋麵局來擔綱。總而言之,這些機構、部門設置之多之專業,外人簡直匪夷所思。
不過,哪怕和宮中飲食有關的人員多達萬人,但他們的主要服務對象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皇上。因此,宮中飲食的一應特點,都以皇上為中心。
這就是說,如果地位不夠的話,在宮中,你想吃一道家鄉菜幾乎不可能。比如我和小諸,一說起家鄉的一品香鵝和亂燉湖魚就兩眼放光。可是,要等到我也做了二十四衙門之一的尚寶監監正時,才有機會再次品嚐到它們的滋味。至於時運不濟的小諸,他在宮中生活了五十年,一直到死,也沒再吃上一口念念不忘的一品香鵝和亂燉湖魚。
幹爹說:“來,陪我喝一杯。”
我坐下來,先給幹爹滿上,自己也倒了一杯,再畢恭畢敬地向幹爹敬酒。
“很好,你會琢磨事了。”過了半晌,幹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說:“幹爹,我這樣做,是不是有風險?”
幹爹說:“風險當然是有的。不過,你做得不錯。既放了他一馬,又把他打得昏死過去。他們最多認為你的手藝火候還不到,並不是有意的。”
“是誰想讓他死?”
“你想想看。”
“我想了,但想不出。那個人能夠指揮劉公公,而劉公公又是您的手下,那這個人,豈不還在幹爹您之上?”
“沒錯。”幹爹點點頭,“我派劉公公監刑,又派你去行刑,本來就是一著險棋。但你處理得不錯。往死裏打的意圖你是執行了,隻是手藝不過關,或者說他命大,死而複蘇,這就不是你的責任了。大家都好交差。”
“給誰交差?”
幹爹沒理我。他拈了幾片定州燜子放進嘴裏,閉上眼睛,慢慢咀嚼。過了好一會兒,他喉嚨一鼓,咽下食物,又喝了口酒,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四個字:
“天威難測。”
我問:“皇上?”
幹爹黑臉歎氣:“皇上的意思,是要把他打死。”
我又站了起來,“皇上為什麼這麼恨他?”
幹爹長歎:“你不懂。這個大禮議事件,複雜至極。表麵看,皇上是要為他的父親母親爭取一個更體麵的尊號並建廟祭祀,可楊狀元這些文臣,卻堅持認為不合禮法,不肯同意,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諫,皇上不打殺幾個,如何樹得了威?”
19
出了京師將近兩個月後,我和兩個隨從終於行抵數千裏外的永昌衛。可誰也沒想到的是,最後一段路途上,出事了。
永昌衛四麵環山,它的城池就坐落在群山之間的一塊小平壩上,當地人稱為壩子。進城後,我們住在指揮使司衙門對麵的客棧。
如何與兩個月前就據說已經病入膏肓的楊慎見麵,又如何了解他都留下了些什麼樣的文字,一路上,我設想過多種方式。
第一種是通過指揮使司把他招到衙門,公事公辦地見麵。但是,皇上的意思,並不是讓我來審查他,而是比較含蓄地了解他。這樣做,不相宜。
第二種方式是隱藏我的身份,比如偽裝成一個讀書人,前去向他請教,再從言語之間有所了解。隻是,我有些擔心我和兩個隨從的聲音。多聽幾句,以楊慎的見識,必定能判斷出我們的真實身份。
傍晚,早早地用過晚餐後,太陽還掛在天上,月亮卻從另一邊升起,邊地的黃昏輕風吹拂。我沿著指揮使司衙門前麵的大街信步閑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城樓上。城樓正對的那匹山名叫太保山,山間林木蒼翠,幾點炊煙表明那裏居住了一些人家。按昨天打聽來的消息,楊慎如今就住在太保山半山腰張含的一處別業裏。張含這人我是知道的。早年朝廷要大用他時,他卻一再婉辭,表示希望留在雲南。後來,如他所願,做了騰衝兵備道。現在想來,他這麼煞費苦心,其實就是為了就近照顧楊慎。
對楊慎來說,騰衝兵備道張含就是一株可以倚靠的大樹。否則,就楊慎流放犯人的身份來說,一個千戶乃至一個總旗,都可以合法地治死他。天高皇帝遠的邊疆,死一個流放犯人,大概比死一隻麻雀重要不了多少。
太陽終於下山了,月色籠罩。我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隻帶了一名隨從前往太保山。臨行前,我吩咐這名隨從,從現在起,你就閉上嘴當啞巴。至於我,我提前服用了兩顆從西洋進口的沙嗓丸。據說熱帶島嶼上,有一種高達十幾丈的大樹,它所結的果實提取後製成丸子,服用後,能使人的嗓子沙啞低沉,持續幾個時辰。宮裏的公公們出了宮,又想隱藏真實身份,就得靠它。不過,這東西實在太貴,甚至有錢也買不到,這次雲南之行,我也隻帶了兩顆而已。
太保山不算高,沒想到山路卻濕滑崎嶇。我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精血已衰,隻爬了半個時辰就氣喘如牛。隨從扶著我,一步一步地朝白雲深處走去。
峰回路轉,草木更加茂盛,林子更加陰鬱。然後,那條大蟒便橫在山路上。
初時,我和隨從都以為那是一段枯樹枝。隻是,當我手裏的拐杖觸到它時,它輕輕地動了一下,我還以為眼睛花了。然而,眼力稍好的隨從大叫起來:“王公公,蛇!蛇!”
“蛇在哪裏?”我茫然四望。這時,那段枯木劇烈擺動起來,它長長的身子掃過來,打在我腿上,我腳下一滑,向一側的懸崖摔了下去。
我聽到隨從驚恐的尖叫。那一刻,我想,我這老骨頭看來要交待在這永昌城外的太保山了。
還好,我被懸崖上的一株苦楝樹兜住了,否則,下麵便是亂石林立的山穀。我隻是短暫地暈了過去。
據隨從後來告訴我,他急得大叫救命時,從前麵的林子裏鑽出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看起來,足有八九十歲了,腳步卻十分輕健。他聽了隨從的哭訴,飛快地轉回去拿了一根長長的繩索。一頭係在腰上,一頭係在巨蟒剛才橫著身子的山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緊接著,像隻猿猴一樣,身子一蕩,便滑了下去。
後來,老人說:“這蟒蛇看起來很嚇人,其實從來不傷人。它就喜歡躺在陰涼的地方睡覺。隻要接連下幾場雨,它就要出來透透氣。當然,它擺身子的時候,你不能靠得太近。如果你要從它身上跨過去,隻管輕輕跨就行。或者,用樹枝遠遠地拂拂它,它就會讓路。”
我的身上受了點輕傷,大概是滑下懸崖時劃破的。
“兩位不知從何而來?為什麼一大早就到太保山上?”
“咱……我們是從保定府來的,想到山上去見楊狀元。”
“哦?你們是他故交嗎?”
“不是。”
“那找他何事?”
“我受保定府楊知府之托,前來邀請楊狀元,懇請他主持編修《保定府誌》。”
“實不相瞞,我就是楊狀元的家人,我叫楊敬修。楊狀元已病半年,恐怕要讓先生失望了。”
大半個時辰後,我終於走進了半山腰的楊慎居所。
是一座傣人風格的竹樓。大門前懸著一塊修長的木匾,上麵是曲裏拐彎的傣文,我自是一個也不認識。
客廳寬大而空,一個童子獻了茶便下去了,楊敬修也告了聲失陪,說是要去稟報主人。
我四處張望。老實說,我很少像現在這麼好奇。牆上掛著一張鬥方,畫的是一叢蘭草。早聽說楊慎善畫蘭,這自然是他的作品。看看題款,署的是滇南一老兵,當然就是他了。蘭草旁邊,又題了一首七律,道是:
七十餘生已白頭,明明律例許歸休。
歸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為滇海囚。
遷謫本非明主意,網羅巧中細人謀。
故園先隴癡兒女,泉下傷心也淚流。
楊慎此詩,倒是別有一番心酸。據地方官彙報說,三年前,他因病歸蜀,然而並沒有得到朝廷批準。其實,像這種不經批準而歸故鄉,於楊慎,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一般而言,地方官也都假裝不知,與他行個方便。然而,當年新任雲南巡撫的王昺卻小題大做,竟派了幾名軍吏跑到瀘州,將閑住在此的楊慎押回滇中。不僅押回滇中,一路上還給楊慎戴上了刑具。張含大為著急,寫信給首輔嚴嵩。嚴嵩昔年曾受過楊廷和恩惠,對王昺此舉也深不以為然。然而,還沒等到嚴嵩出來說話,王昺已因貪墨而東窗事發,被撤職查辦了。
其實,說起來,王昺早年也算是資格的劉瑾黨羽。京師中一直傳聞說,王昺麵白無須,有一次,劉瑾問他為什麼不長胡須,王昺回答說:“老爺您不長胡須,我們這些做兒子的哪裏敢擅自長?”逗得劉瑾哈哈大笑。劉瑾倒台時,他卻站出來揭發,又向楊一清等人示好,因此隻受了撤職處分。十來年後,起複為官,竟做到了封疆大吏。
正胡亂想著,楊敬修走了出來:“先生,我家主人病體欠安,請先生移步到書房相見。”
20
這是我和楊慎的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
前三次,加起來,我們總共說了三句話。
“你不是保定府的師爺,當然更不是萬裏迢迢跑到永昌來請我去修《保定府誌》的。”
楊慎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卻很肯定。一瞬間,我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楊狀元這些年在永昌過得還好嗎?”
“不好。”
“狀元公今年該七十有一了,與咱……我們是老庚。”
“是的。我三十七歲那年流放永昌衛,到如今,一晃就三十四年了。”
“永昌風物不惡,狀元公著作等身,詩酒自娛。塞翁失馬,焉知福禍?”
“邊地荒涼,萬物不備,慎隻有著書立說,聊以自慰耳。然而百無一用是書生,縱使寫了一千卷一萬卷,又有何裨益?”
“狀元公過謙。古人說筆墨之壽,永於金石。”
“實不相瞞,慎自竄貶滇南至今,總計著書一百五十餘種。小學有《古音》七書,《丹鉛諸錄》及《六書博證》;經學有《升庵經說》《易解》及《檀弓叢訓》;方誌有《雲南山川誌》並《南詔野史》;文學有《全蜀藝文誌》《畫品》及《升庵詩話》;另有詩歌及長短句兩千餘首。”
我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狀元公大才,天下無人能及。”
“再有才,也得死,也得歸於永寂。”
“不知狀元公所患何疾?可曾延請大夫診治?”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自我來永昌,朝廷六次大赦,慎均不在其列。看來,慎合該死在這滇南小城啊。”
“狀元公吉人自有天助,勿用太過傷感。”
“昔年司馬遷著《史記》,書成,漢武憂其有誹詞謗語傳之後世,於是命中貴前往問疾,實則探其虛實。不意此情此景,今日又現。”
我悚然一驚,又一次站起:“狀元公此話何意?”
楊慎定定地看著我:“托公公回皇上,慎一介逐臣,詩詞歌賦,文章考據,都不過是陶冶性情,以便能在此荒山野城有個念想,豈敢妄議朝政?午門外的教訓,不亦深乎?說起來,還得謝謝公公當年手下留情,慎方才撿得一條性命,於人世間又苟活了這三十多年。倘非公公施以援手,慎之墓木早就拱也。”
我更加吃驚:“狀元公識得咱家?”
楊慎一笑:“公公有所不知,慎自小就有一本領,凡是聽過的聲音,哪怕三幾十年,都還能辨識。何況當年午門外被廷杖,乃是慎一生中最灰暗最痛楚之事,公公當年雖然隻說了一句話,公公的聲音,慎卻是永遠記住了。隻是,還不曾請教公公高姓大名。”
“我姓王,名有根,字承宗。”
恍然之間,我好像重回到六十多年前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回到了寧靜而深幽的沙坡驛。
21
從雲南回到京師,一年多後,雲南巡撫報告說,楊慎於永昌去世,享年七十二。
那年我也七十多了,我雙眼昏花,雙耳重聽,步履艱難。我三次向嘉靖爺懇請,希望他免去我的所有職務,把我遣送出宮。我想回到我隻生活了九年的故鄉,回到山東省魚台縣王家莊。
一個春天的下午,嘉靖爺終於同意了。
我也就趁著漸漸溫暖的春風,帶了兩個仆人,坐上一輛驢車,踏上了前往王家莊的路。運河兩岸,雖然田野間還偶有三兩堆積雪,但柳枝已吐出新芽。太陽明晃晃的,像一麵炙熱的銅鑼。
依憑村口那株大槐樹,我大約確定了當年我家小院的位置。現在,那裏是一口池塘,水麵還積有一些薄冰。我花了些銀子買下那口池塘。然後,按照記憶,我在紙上畫下了當年我家小院的格局:院子、正房、廂房、驢棚、院牆等。幾十個工匠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兒時生活過的院落就神奇地出現在眼前。
我甚至沒忘記在屋簷下放一口醃青菜的陶缸。
當我在院子裏進進出出時,我好像回到了六十多年前。仿佛是大水到來之前的日子,我不是七十多歲,我隻有九歲,我還是一個孩子。我有九個姐姐。仿佛隻要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叫一聲爹,我爹就會從裏麵含笑走出來:“根兒,去把今天的功課溫一溫吧。”
唯一與當年不同的是,客廳上方,我掛了一幅字。那是離開太保山時,楊慎送給我的。
我記得,當時,他對我說:“其實,我要說的,都在這首詞裏了。”
浩蕩的春風從院子外麵吹進來,把那幅字吹得微微晃動: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