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滇中柳麻子,說書人(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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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方把那夷人引到朕的麵前,夷人立即跪下,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旁邊,是那夷人的車。一頭羸弱的老牛,拖著一輛破舊的車。車上,插了一麵青色旗幟,上麵繡著兩個刺目的白色大字:貢品。

就像盧方說的那樣,那夷人自稱是運送了給朝廷的貢品,前往北京城去交接的。我大明雖落到山窮水盡的田地,也不至於寒酸到用牛車送貢品啊。況且,北京城淪陷多年,他難不成是要給韃子進貢?盧方覺得事有可疑,帶人把他攔下來,再押到朕跟前問個究竟。

夷人頭發花白,身子骨倒還健壯,看上去約莫六十歲光景。朕溫言叫他起來,他懂禮儀地謝了恩,竟是滿口流利的官話。

“朕問你,你姓甚名誰?”

夷人急忙又跪下:“回皇上,小的叫阿麻那,是隴川宣撫使多勝祖手下的經曆。”

“你既是我大明朝的土官,為何在牛車上插了這麵旗幟,冒充貢品?”

“回皇上,旗幟乃嘉靖爺所賜。牛車上確係貢品。”

“是何貢品,與朕打開看看。”

阿麻那還沒來得及起身,盧方已經拉開了牛車。朕和周邊的侍衛都好奇地張望著。

牛車上,整齊地碼放了上百根粗細長短都差不多的木頭。

盧方忍不住失聲道:“這些柴火就是貢品?”

阿麻那點頭:“是貢品,不是柴火。”

“那你說這是什麼?”

“這是栗木。進貢到宮裏製作廷杖用的栗木棒。”

一聽廷杖兩個字,不僅朕,還有盧方這個久在後宮當差的太監都輕輕“啊”了一聲。老實說,朕雖然做了這麼些年皇帝,卻從來沒廷杖過誰。朕翻讀列祖列宗的實錄,早就知道廷杖乃他們恩威並施的手段之一。像洪武爺、嘉靖爺、萬曆爺以及朕的皇兄崇禎爺,他們就經常廷杖臣子。隻是,朕從來不知道,廷杖所用的栗木棍竟然是從雲南進貢到京師的。

“阿麻那,你且說說,這栗木有何特別之處?”

阿麻那有幾分賣弄地說:“皇上或許不知,隴川宣撫司轄地的極南邊,與緬甸相接,有一條叫阿瓦河的大河。河兩岸瘴氣彌漫,荒無人煙。山間林子裏,有一小片栗木林,生長極為緩慢,十年才長一尺。樹林裏有一種紅黑相間的小蛇,有劇毒,被它咬中的人,走不出兩步就口鼻流血而死。這小蛇會爬樹,每天晚上總要爬到栗木枝丫上棲息。天長日久,蛇身上的毒性就浸入了栗木。用這種栗木製作的棒子杖人,受刑人慘痛十倍也不止。並且蛇毒攻心,十有八九難逃一死。縱使僥幸不死,也要落下殘疾。正統年間,麓川宣慰使思氏作亂,朝廷三次征伐,之後新設了隴川宣撫司。有一個叫吳誠的監軍太監,把阿瓦河的栗木帶回宮中。從那以後,宮中廷杖用的栗木棒,照例由隴川宣撫司進貢。”

“那你這是要把牛車趕到京師?”

“是的,小的受宣撫使多大人之命,要把貢品送到北京。”

朕還沒回答,盧方這豎閹居然笑了起來。唉,要是換在洪武爺、嘉靖爺或萬曆爺時代,恐怕就是劉瑾和魏忠賢也不敢這麼放肆。然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多年以來,朕一直巡狩南方,日暮途窮,也沒法和這班奴才計較了。

盧方笑道:“阿麻那,你不知道北京城已經被逆賊李自成攻破,崇禎爺早就龍馭賓天了嗎?現在是永曆爺掌天下了。”

阿麻那說:“小的倒是有所耳聞。隻是沒得到朝廷正式通告。自從正統以來,朝廷就要求五年一貢,今年恰好是五年,所以多大人就命令小的趕了車上路。北京真要陷入逆賊手中,小的自然去不得。天可憐見,小的在這裏遇到永曆皇爺,還請皇爺開恩,把貢品收下,小的好回去複命。”

打發了阿麻那,牛車上一百根堅硬的栗木就胡亂放在行在的一個小房間裏。那天下午,朕用過晚膳後,在院子裏信步,不意間走到了堆放栗木的房間前。透過窗戶看過去,灰白的栗木有一種沉靜而昏暗的微光。

朕進了屋,撫摸著栗木,回想起朕的列祖列宗在北京城裏大喝“廷杖四十”“廷杖三十”的情景,不禁悠然神往。這哪裏是山野間生長的木頭啊,這明明就是主宰天下的君王的權力。

然而,如今殘湯剩水,跟隨朕的軍民,隻有區區數萬人而已。朕如何敢像列祖列宗那樣意氣風發,想廷杖誰就廷杖誰呢?唉,看來,朕是永遠沒有機會使用這東西了。

朕的眼淚慢慢流出來,一顆接一顆地滴到栗木上。

栗木無言,依然發出沉靜而昏暗的微光。

1

朕駕崩後,遠在台灣的延平王鄭經給朕上的諡號是:應天推道敏毅恭儉經文緯武禮仁克孝匡皇帝。廟號昭宗。朕使用的年號是永曆——永,朕少時曾封永明王;曆,我的祖父年號萬曆——民間習慣性地稱朕永曆皇帝或永曆爺。

朕的大名叫朱由榔,生於朕的堂兄朱由校做皇帝的天啟三年。與兩位皇帝堂兄朱由校和朱由檢一樣,我們都是洪武爺的第十二世孫,也都是萬曆爺的孫子。朕能夠在風雨飄搖之際被呂大器、陳子壯等人擁立為帝,得歸功於朕的高祖,也就是朕爺爺的爺爺世宗嘉靖爺。從他開始,大明皇位移到了我們這一支。

不過,老實說,朕對後世的史學家很不滿。他們居然荒唐地把朕的堂兄朱由檢,也就是崇禎皇帝,視作大明最後一朝天子。

固然,朕在肇慶府承天受命時,繼承的隻是半壁江山。並且,這半壁江山還在滿洲鐵騎和吳三桂的步步緊逼下,像一攤日出後的雪漬那樣越縮越小。最困難時,朕的金鑾殿隻是一間坑坑窪窪的茅草房;躺在後宮龍床上,竟然能看到滿天星子,可朕畢竟延續了大明國祚十五年。不,嚴格地說,朕四十歲那年被吳三桂下令用弓弦殘忍地勒死後,憑借風急浪高的海峽,鄭成功的兒孫們還在繼續奉朕的正朔。朕當年建立的永曆年號,持續使用到了第三十七個年頭。要等到另一個漢奸施琅帶兵攻克台灣,鄭成功不爭氣的孫子樹了白旗才告一段落。

所以,朕一直堅持認為,朕才是享國三百年的大明王朝的末任皇帝。當然,朕同時還承認,與列祖列宗相比,朕是一個真正的苦命天子。甚至,比朕那個在煤山投繯自盡的堂兄,都還要苦。唉,或許我們哥倆就是一根藤上結出的兩隻苦瓜吧。

那個淒風苦雨的夜晚,崇禎殺妻殺女後,和王太監一同吊死在一株歪脖子樹上,說起來自然一肚子苦水。可他畢竟居於深宮之中,還享受過幾年太平時光。不像朕,繼位伊始,就處於永遠的流亡。身為皇帝,很多時候,朕竟然要為明天的早餐發愁。史書上說,梁武帝被侯景圍困於台城時,供應斷絕,梁武帝不得不以九五之尊,親自保管幾枚雞子。和梁武帝比,朕大概也好不了多少。南狩緬甸期間,幾間茅草房就是帝國的全部家當。就連那枚黃金鑄造的象征朕乃受命於天的傳國玉璽,也被不肖之臣馬吉翔等人鑿碎了拿去換糧食。唉,盛世的君主都有相似的油彩,亂世的君主卻各有各的悲哀。

當吳三桂手下那幾個高大的士兵一步步向朕逼近時,朕知道該上路了。朕才四十歲,剛過不惑之年。感傷之餘,朕心底卻突然升起一種解脫。是的,作為末代皇帝,朕的悲苦人生也該畫一個句號了。朕累了。朕該退場了。朕該睡了。朕把江山都讓給你們吧。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

2

永昌衛的夏天又幹又熱。太陽像顆紅色的葫蘆吊在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偶爾也有風,但風是幹的、燥的、熱的。像是用大火烘烤過,或是放在大鍋裏爆炒過。

入夜,終於退了點涼,白天死寂的街道,總算有了人間跡象。陰涼處躲避了一天的人們,可以出來喘口氣了。

朕的行宮設在永昌衛指揮使司衙門。兩百多年前,聖明的洪武爺天才地創立了衛所製度。洪武二十六年,全國共建有三百二十九個衛,每個衛下設五個所。洪武爺有明文規定,每衛的軍人計五千六百四十名,每所的軍人計一千一百二十八名。衛所外統於都司,內統於五軍都督府。遇到出兵打仗,就由朝廷派一個將軍,叫作總兵官,所帶的便是衛所軍隊。戰事結束,總兵官把兵權交出,軍人們回到衛所。和平年代,衛所的軍人,若地處內地的,留兩成守城,八成耕種;若地處邊境像永昌衛的,留三成守城,七成耕種。洪武爺的意思就是寓兵於農,鎮守與屯墾兩不誤。朕曾看過《太祖實錄》,朕的這位聖明的老祖宗對他的設計非常滿意,他自豪地說:“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

然而,時過境遷,當年能打仗也能種地的衛所軍人,早就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比如這永昌衛的指揮使,一個正三品的高級武官,早在半個月前,聽說吳三桂的軍隊正在向西而來,竟然帶著三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在一百餘名衛士的保護下,翻山越嶺,急急忙忙出逃了。

那天,代表永昌衛迎接朕的,是一個五品的經曆。他又細又長的身上,罩著一件過於寬大的袍子。風一吹,袍子就像要在風中飄起來。他趴在朕麵前三叩九拜後,聽說朕要把行宮設在指揮使司衙門時,頗有幾分意外。愣了半晌,他打開了大門。

衙門一片狼藉,就像剛被抄了家。經曆喃喃自語般地告訴朕:“趙大人撤退之前,原想把指揮使司衙門一把火燒了,總算臣等好說歹說,他才沒有讓士兵去點火。要不然,陛下看到的,就是一片瓦礫了。”

朕的寢宮設在一間相對隱蔽和安全的房間,那房間是曾經的武器庫,地上到處是亂七八糟的箭矢、大刀、長矛、弓——看到一張暗黑色的弓時,朕突然心跳加速。朕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幾年後,在昆明城外的篦子坡金蟬寺,當幾個腦袋後麵拖著一根豬尾巴似的長辮子的軍人向朕逼近時,朕看到其中一個軍人手裏握著一張同樣暗黑色的弓。那時,朕將會想起在永昌衛指揮使司衙門看到的過另一張暗黑色的弓。

老實說,朕討厭武器,也討厭沒完沒了的戰爭。朕令小太監把武器趕緊拿出門去。但朕沒法終結這沒完沒了的戰爭。

朕睡在一張吱吱作響的床上。它應該被莊嚴地稱為龍床,可它實在太過簡陋,太過不堪。它不僅破,還小。幸好,那些年朕已經被無休止的追殺和逃亡折騰得性欲全無。每一個夜晚,朕都習慣獨處,至多也就門外有兩個值更的小太監。朕對女人散發出香味的胴體一點興趣也沒有。

屋子裏除了床,甚至連一張椅子、一張桌子也沒有。朕隻好坐在床沿上。朕突然聽到外麵的街巷傳來鼎沸的人聲,它讓這座白天裏鬼城一般寂靜的邊城,有了幾許生氣。天已經不那麼熱了,微微有些風吹著。朕決定出門走一走。朕換上一身青袍,打扮得像個鄉間土秀才,信步走出大門。

人聲是從距指揮使司衙門不到兩百步的一家茶館傳來的。茶館地處十字街口,兩麵都是板門,不過全都開著,屋梁上吊著幾盞粗大的油燈,照著一屋子茶客。茶館門前,豎著一塊門板,門板上貼著一張大紙,碗口大的顏體寫了幾個字,細看,道是:

滇中柳麻子拍案驚奇

看到柳麻子三個字,朕不由笑了。朕想起了那個土木形骸的醜男人。那時,父王還未駕崩,流賊張獻忠也沒攻陷衡陽。衡陽城中的桂王府裏,柳麻子曾經為父王說過幾回書。朕和哥哥都隻有二十來歲,正是好熱鬧的年齡。我們聚在東書房外的花園裏,春天的太陽溫暖而稠釅,好似一鍋熱氣騰騰的粥。我們一邊吃著衡陽城朱家記的酥薄月餅,一邊聽柳麻子說書。想起酥薄月餅的香甜,朕悄悄咽了泡口水。

朕擇了一張看上去相對幹淨的八仙桌,拾掇了長條凳,坐下,再順手排出幾文銅錢給小二。小二端上來一壺濃如牛藥的黑茶。喝一口,差點吐出來。好在,那位自稱滇中柳麻子的說書先生已經敲響了醒木。

果然像柳麻子一樣,也是一個醜男人。不過,柳麻子乍看很醜,多看些日子就會發現,其實也不算醜。或者說,醜得有味道。眼前這位滇中柳麻子,卻是越看越醜。是真醜。

醒木過後,一個小廝端著一隻銅製的麵盆,挨桌請賞。有扔出十來文的,也有扔出三五文的,也有幹脆閉了眼假裝沒看見的。若是二十年前,若還是在衡陽的桂王府,朕一定會像父王賞賜柳麻子那樣,大手一揮,就是普通人一輩子也花不完的兩千兩銀子。可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現在,朕還是皇帝,還是大明的最後一朝天子,可朕的江山業已不存,朕的皇宮隻有今夜暫時屬於朕的永昌衛指揮使司衙門的武器庫。小廝走到朕麵前,朕在身上摸了半天,終於摸出錢把銀子。不過,即便是朕深覺慚愧的一錢銀子,大概也是小廝很少見到的大數目,他睜大眼睛,回過頭對台上大聲道:“何爺,這位先生,打賞銀子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