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們就是這麼講的。”

“這就有破綻了。五月份,南海的東南風已轉為西南風,浡泥國的船如果遇到狂風,不可能把他們吹到占城,隻可能吹到廣東或是福建,或是呂宋一帶。所以,慎以為,浡泥國使者的說法斷不可信。”

張光天想了想,點頭稱是:“狀元公果然博學多才。隻是,他們撒這個謊,目的何在?”

“張大人想必知道爭貢糾紛?”

張光天道:“略有耳聞,隻不過遠在邊地,不知究竟,請狀元公詳示。”

“國朝自洪武爺以來,對十五不征之國視作屏藩,一向優禮有加。這些藩屬國常常派使者帶些價值菲薄的特產,聲稱朝貢,沿途擾騷地方不說,到了京師,還得由朝廷重重地打賞。因此上,這些藩屬國把朝貢當作難得的敲竹杠的機會,年年來,甚至一年來幾次,洪武爺不勝其擾,於是根據遠近親疏,確定了朝貢時期,有的三年一貢,有的五年一貢。這些藩屬國便常偽造文書,冒他國之名前來入貢,甚至發生過一國之內,兩大權臣各派貢使,進而在我大明境內火拚之事。”

“那依狀元公之意,浡泥國貢使是冒貢還是爭貢?”

“這個一時難以厘清。不過,慎雖然未去過浡泥國,但前些年在翰林院時,頗讀過些浡泥及南洋諸國秘檔,倘與該國貢使一談,或許能鑒別真偽。”

張光天想了想,拍手道:“好,我信狀元公。這樣,我這就去見於指揮使,把你的懷疑向他講講。”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懷疑沒有錯。

開初,於指揮使對我的懷疑壓根兒不相信,這位來自北方草原的軍爺,他沒看到過大海,更沒聽說過海上的風還會年年穩定出現,很講信用。幸好,張光天一再勸說,他大概才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讓我試試。

就在永昌府衙門裏,由於指揮使和張光天宴請浡泥國貢使。貢使及手下來了十幾個,其餘的還有好幾十個,都安排在驛站裏。貢使及其手下一個個麵目漆黑,身材矮小,穿著古裏古怪的服飾。貢使旁邊,坐著通譯。貢使嘰嘰哇哇一番我聽不懂的外語,通譯再慢慢翻譯。

然而,多聽幾句,我又有了新的疑惑。我知道,浡泥國人操馬來語,馬來語裏有很多梵語,而梵語,因為研習佛經的緣故,我卻是能聽懂一些的。可這位貢使所說的馬來語裏,卻聽不到一句梵語。直覺告訴我,他說的不是馬來語。浡泥國貢使不從浡泥國來,也不說浡泥國的馬來語,這意味著什麼呢?

因為於指揮使的不信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不願意與我這個流放犯人共席,我沒有出現在宴席上,而是悄立於宴席大廳後麵距離貢使最近的地方,中間,隔著一層紗幔,我能看到貢使,他卻看不到我。

我讓侍者給張光天悄悄遞上一張紙條。張光天隨即裝作閑談的樣子問貢使:“永樂年間,貴國有位王子來朝貢,也是被大風吹到占城,後來陸路到了昆明府,卻不幸病死在昆明,年僅十二歲,死得甚是可憐。現今昆明還建有他的陵墓,貴使此去京師,是否去墳前祭拜?”

貢使通過通譯回答說:“是啊,我們王子為了朝貢,一路鞍馬勞頓,十二歲就死了,我們經過昆明時,自然要去祭拜的。”

通譯的話讓我有九成把握,斷定他是假的。因為,浡泥國王子來貢並病逝,乃確有其事,此事在浡泥國和南京都知之者甚眾。隻不過,那位王子不是十二歲,而是二十八歲,當然也不是被風吹到占城,而是一路經廣東到了南京,病逝並安葬於南京。

為了保險起見,我又讓侍者遞給張光天一張紙條。

張光天又問貢使:“貴國曾有一位一字並肩王,姓黃,此人早年做過永昌衛指揮使,恰好與於大人同職。後來卻因緣際會,前往貴國,成為貴國開創者之一。此人後來下落如何?他的子息尚存嗎?”

通譯與貢使交頭接耳半天,通譯才吞吞吐吐道:“回大人,貢使是粗人,平時不讀書,對這些典故不是太清楚。”

至此,我有十成把握斷定他是假貢使。

原來,那位姓黃的指揮使叫黃森屏,屢立戰功,後來被洪武爺派遣出使婆羅洲,因船隻折毀,在浡泥附近登陸。其時,浡泥國常為鄰國侵淩,遂向黃森屏求助,黃森屏屢敗鄰國,浡泥國蘇丹馬合謨沙把女兒嫁他,並封他為麻那惹加那,相當於演義小說中所稱的一字並肩王。馬合謨沙去世後,黃森屏又與馬合謨沙之弟監國多年。

這段往事,乃浡泥國開國史上頭等大事,浡泥國婦孺皆知,貢使竟然一無所知,豈非怪哉?

“你們到底是何人?為何要冒充浡泥國貢使?”張光天拍桌子大喝。

貢使一行不知何處露出了馬腳,手下人竟拔足往外跑,卻更加坐實了他們乃假貢使。

後來拷問時得知,這是一夥真臘人,知道朝廷待貢使甚厚,於是偽裝成貢使來到永昌。他們倒不是真要到京城去,而是借口所帶大象生病需救治,以及其他貢品受潮發黴,企圖以此敲詐永昌衛及永昌府一筆錢財。

第二天,於指揮使親自在永昌衛衙門後花園擺了一桌精美的宴席,席上,他一連敬我三杯,並感歎說:“看來,讀書還真是有用啊。”

12

像大多數武人一樣,於禁也認死理。他認定讀書還是有用之後,對我從此刮目相看。但他在永昌衛並沒待多久,就轉任到廣西,又轉任到福建。等到他再轉任到雲南時,已升任雲南都司都指揮使了。

在位於翠湖邊的都司衙門,我見到了於禁。

我把天龍寨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包括波東哈如何要造反我如何在阿妮和阿依娜的幫助下逃走,統統都告訴了他。我還告訴他,許多苗人並不想造反,但迫於波東哈的淫威,也隻好跟著。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告訴了他那條從墳地裏通往磨坊的秘道。

正在為波東哈造反傷腦筋的於禁聽罷,大喜過望,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搖晃:“楊狀元,你就是老天爺派給我的福將啊。”我痛得歪了嘴,卻微笑著不語,他終於察覺了,連忙放手。

我要於禁保證,攻破天龍寨後,隻擒拿罪魁禍首波東哈及巫師金巨等心腹,其餘被裹挾的民眾,萬萬不可為難他們,要讓他們立即回各自寨子,該幹嗎幹嗎去。至於救我有功的阿妮和阿依娜及其家人,更是理應小心保護。總而言之,攻心為上。

於禁滿口答應,立即寫信給具體負責的越州衛指揮使林進來。林進來是他的部下,沒理由不聽他的。不過,我還是不放心,於禁派出的斥候帶了書信連夜奔赴前線時,我告訴他,我也要去天龍寨。於禁極力挽留,我隻好留住了一夜。次日,於禁派出幾個護兵,護送我重返天龍寨。

三天後,我又來到了天龍寨下。

山道路口,到處是全副武裝的官軍;遠遠望去,高聳的天龍寨上空濃煙彌漫,隱約還能聽到哭聲、喊聲。

原來,因為我提供的秘道,天龍寨已被越州衛指揮使林進來率軍攻破了。

濃煙和哭聲喊聲讓我心裏一沉,匆匆忙忙地往寨裏趕。不時,都有官兵橫刀阻攔。幸好,我身上帶有於禁給我的都司衙門的火牌。

大半個時辰後,我喘著粗氣,像一頭累壞的老牛,終於走進了天龍寨。與之前我看到的天龍寨相比,眼前的天龍寨一片狼藉。一些房子著了火,竹製或木製的房子在火中呻吟,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糊味。街麵上,到處橫著屍體,有成年男子,也有老人和兒童。持著刀槍的官軍三五成群,從這家出來,又衝進那家。

我叫苦不迭。我不該聽於禁的挽留,在昆明住上一晚。我應該隨那個傳信的斥候一起連夜趕回天龍寨,庶幾,就能讓天龍寨的無辜百姓免遭一場橫禍。

“我要見林指揮使,他在哪裏,你趕快帶我過去。”我對一個總旗吼道。

總旗傲慢地看了我一眼:“你是什麼人?跑到這裏做什麼?”

我懶得和他閑話,把火牌塞到他眼前。他一看,立即滿麵堆笑:“大人,林指揮使在後麵。我這就帶你去。”

總旗帶著我,從一條小巷穿過。小巷裏,也橫著兩具屍體。噴到青石板路上的血已經凝固了,色澤暗紅,像是堆上去的一層土漆。隻不過比土漆多了些腥味。幾隻綠頭蒼蠅興高采烈地撲在血跡上,被腳步一驚,方才十分不情願地團起身子升到半空。

轉過小巷,我聽到從另一條小巷裏傳來一陣喧鬧聲。遠遠一看,三個士兵正嬉笑著把一個年輕女子往院子裏拖,年輕女子拚命掙紮,又哭又喊。

我忙叫住總旗:“快讓他們放手。”

總旗滿不在乎地笑道:“大人不必見怪。兄弟們冒死衝鋒,好不容易打了勝仗,總得讓他們嚐點甜頭。不然,以後誰還會為朝廷賣命?”

我氣壞了,再一次掏出火牌,衝過去朝那三個士兵揚了揚:“畜生,住手。”

總旗大約見我臉色鐵青,也急忙跟上來,喝住了士兵。

女子披頭散發,跌坐地上。

“阿依娜,是你!”

果然是阿依娜。她抬起頭,迷茫地看看我,終於站起身,走到我麵前,目光如刀,上下剜了我一眼。

“是你把秘道告訴他們的嗎?”

“我,我是為了救你們。我不能看著你們被波東哈裹挾造反,那是要滅族的。”

“救我們?”阿依娜冷笑,“你看看吧,天龍城寨燒了,波東哈倒是被他們殺死了,可我爹也被他們殺死了。”說著,阿依娜又哭了起來。

“我,我沒想到會這樣,我請於都指揮使給林指揮使下了命令,要他秋毫不犯,不得妄殺一人……誰知道,誰知道我來晚了……”

在血跡斑斑的屍體和煙火彌漫的房舍麵前,我知道我的解釋很蒼白,很無用,可我還是硬著頭皮解釋了。多年以後我才會逐漸明白,我其實隻是解釋給自己聽。當然,我也知道,即便我不在昆明住一夜,而是和斥候一同返回天龍寨,將於禁的命令告訴林指揮使。但按官軍多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他們總會在攻破城池後縱兵兩三天的,即使有上峰的命令,他們也會陽奉陰違。而於禁為了讓士兵們為朝廷賣命,也不會真正嚴加追究。

他極力挽留我住一夜,並說前線還沒布置好,我完全來得及在總攻前趕到前線,原來都是套路。

事實上,半個時辰後,當我在一進幽深的院落裏見到林指揮使時,他笑著看了於禁的指令,也隻是對我點點頭說:“還得多謝狀元公提供的秘道。可惜狀元公如今已不是官身,不然,朝廷一定會有提拔的。”

看得出,他因平定了波東哈叛亂而誌滿意得,他知道他一定會為此提升。至於那些燒了的房子,殺了的人,我敢打賭,那將成為他的赫赫戰功。

天龍寨外的大路口,阿依娜和一群麵帶驚惶與哀痛的苗人踽踽而行。他們都是由阿妮的父親榜留頭人從木葉寨帶來的。之前,他們全被當作叛亂分子抓獲後關在天龍寨地牢裏。我費盡口舌,和林指揮使據理力爭,他才勉強同意將他們釋放。裏麵還關押著更多的當作叛亂分子的苗人。但他們不是木葉寨的,林指揮使說:“那就和你沒關係,你也沒義務保釋他們。再說,就算你敢保釋,我也不可能都放了。”

我知道隻有如此了。

但榜留和阿妮卻不在其中。榜留被官軍殺死了,阿依娜說她親眼看到的。

“阿妮呢?阿妮在哪裏?”

阿依娜平靜地看著我,目光卻很空洞:“她走了。她爹就是為了保護她出寨才被殺的。”

“去哪裏了?”

……

“木葉寨嗎?”

……

“你為什麼不說話?”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阿妮說她恨你,她從此再也不會見你了。”

13

我說過,流放雲南永昌衛的漫長歲月裏,我曾合法或非法地多次回到我的老家四川新都。我的家園在這裏,祖塋在這裏,少時陪伴我長大的眾多桂花樹和那麵小小的湖也在這裏,更重要的是,小峨也在這裏。

我像一隻風箏,被不可預知的風吹到了滇南,風箏的繩子卻係在新都。

說實話,越到晚年,我越有些害怕麵對小峨。我對不起她。

在京師時,她多次委婉地勸我謹慎行事,我雖然口頭稱是,卻從不曾往心裏去,甚至還暗自笑她婦人之見。兩次廷杖,我的人生天翻地覆。如果不是小峨細心照顧與安慰,我早已死在京師孝順胡同了。然後,我發配永昌,她留在新都,伺奉公公婆婆,直到他們先後魂歸道山。中間,她曾與我在雲南生活了幾年。但最終,一者,她受不了雲南過於炙烈的陽光;二者,也是更重要的,新都的家必須有人維持。祖居,祖塋,祖上留下的幾百畝地和幾間商鋪,都需要有人打理。我知道這難為她了。她是一個熱愛詩酒的出世之人,卻偏偏要她去管理這些俗務。可事到臨頭,卻也無法可想。

我先後納了兩房妾,也就是周氏和曹氏。我當然知道,這對小峨是一種無言的傷害。盡管我有我們那個時代最充足的理由,可我還是傷害了她。尤其是娶曹氏。娶周氏還可以用小峨無出,我隻是為了傳宗接代才這樣做來解釋;但娶曹氏時,周氏已經生下了我的長子同仁。

如果說小峨和我是聲息相通的知己的話,那麼我和周氏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也不可能有交流。很簡單,她出身滇南農家,從小粗手大腳地上山砍柴,下田插禾,一個字也不識。並且,滇南民風粗放,她也養成了大大咧咧的性格。

娶周氏,是那年與簡紹芳的滇南之遊途中的事。紹芳和我一樣,都是外省旅居雲南。他是江西新餘人,祖上就是有名的富戶。他本人雖學富五車,卻倦於科場功名,常年往返於雲南和江西之間,把江西景德鎮的陶瓷販到雲南,又把雲南的茶葉販到江西。在他六十歲那年,我曾寫詩贈他:

金蘭意氣昔論文,燕坐朝霜竟夕曛。

千裏驅馳來僰道,十年羈旅共滇雲。

交遊落落晨星散,蹤跡悠悠水國分。

江北江南從此隔,何時何地再逢君。

不過,那時我們都還相對年輕,都還不到五十。那年,他約我前往滇南臨安府。他說臨安既有建於元代的孔廟,其規模形製僅次於曲阜和京師孔廟,位列三甲;複有燕子洞,洞中有河,河中有洞,更有無數燕子,世居其中。簡紹芳知道我好遊,經他一說,我便欣然前往。

果然遊了孔廟,也遊了燕子洞。返程前一天,簡紹芳告訴我,他在臨安府有一房遠親,既然來了,不能不去。他家釀的苞穀燒名滿臨安,也不能不喝。

當天下午,我在簡紹芳帶領下,走進了臨安府後街的一戶人家。一座尋常的小院,院牆上墜著許多紅色的九重葛。簡紹芳親戚一家人很少,一老頭,一老嫗,還有一個年輕女子。

苞穀燒果然醇厚而烈,我不住口地誇好,簡紹芳便把那年輕女子喚過來,說這酒就是她釀的。年輕女子嘻嘻一笑,施了個禮,下去了。一會兒,原本作陪的老頭也出去了,桌子上就留下我和紹芳兩人。

紹芳忽然壓低聲音說:“怎麼樣?”

“好酒啊,濃烈,醇厚,如果再放上兩年,更好。”

紹芳卻搖頭:“我是說,我表妹怎麼樣?”

“好啊,她釀的這酒是我喝過的最好的苞穀燒。”

“那讓她一輩子專門給你釀苞穀燒可好?”

“啥意思?”

“升庵,我這個表妹,家境貧寒,你都看到了。你呢,身邊也需要有個女人照顧,若依我意,不如你就討我表妹做妾吧。”

我搖頭:“紹芳,這麼多年來,我不是也過了嗎?”

“我知道,你是怕對不起遠在新都的嫂夫人。但依紹芳愚見,古人所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升庵兄年近半百,膝下尚無一兒半女,倘聽之任之,日後如何見宰相公於地下?我知道升庵兄重情,與嫂夫人情深意長,可如今為了子嗣納個妾,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嫂夫人知書明理,必然理解。”

紹芳說中了我的心事。那些年,我既為流放十年,仍未得到朝廷赦免,更未看到起複的希望而苦惱,也為馬齒徒長卻無兒無女而憂心。

“紹芳兄一番好意,小弟心知肚明。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今天趁著酒興,我給你明說吧,我給我表妹相過麵,她絕對生兒子。”

簡紹芳一向善於相麵,這我倒是素常所知的。

“隻是怕人家一個年輕姑娘,未必看得上我這糟老頭子。”

“哈哈,這你就不必擔心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就這樣,我納了周氏為妾。過了些日子我才知道,她其實根本不是簡紹芳的表妹。她像簡紹芳一樣,也是江西新餘人,隻不過,自小就跟隨父母到臨安經商。那天我見到的老頭老太也不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年前就雙雙病故了。她父親病故前,由於欠下一批債務,債主上門,聲言如果不能按時還債,就要把她賣到青樓。天底下哪個父親願意走這條路呢?周氏的父親想到同是江西老鄉的簡紹芳,雖然以前沒什麼過從,但事情緊急,也隻得上門求助。簡紹芳便出了一大筆錢,幫周氏的父親還了債。不久,周氏父親去世,也是他一手操辦。辦完喪事才發現,周氏已經無處可去。

這時,他想到我一直孤身一人。但他知道,如果直接把周氏送我,我肯定不會同意,於是編造了所謂表妹的關係。

“我自罰三杯,不,自罰五杯吧。”當我責怪簡紹芳時,他真的樂嗬嗬地自罰了五杯。

那時,周氏已生下了我的長子同仁。看著繈褓裏的小肉團,我不由百感交集。

簡紹芳得意地說:“升庵,我算得如何?沒騙你吧?實話說,她還要給你再生兩個兒子,你命中注定,該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

但周氏隻為我生了一個兒子。

剛納周氏為妾時,周氏性格溫良,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廷杖讓我的左腿落下終身殘疾,既不像之前那樣利索,更要命的是,每到陰天下雨前,就會有難以忍受的疼痛。

周氏從山裏采來一些我不認識的草藥,把它們一鍋蒸煮了,屋子裏發出一股奇怪的氣味兒,她把藥撈出來,搗成糊狀,把它敷到我的左腿上。我問她這管用嗎。

她自信地說:“以前,我們家隔壁有個獵人,被野豬咬傷,一條腿跛了,就是用這種藥治好的。”

然而給我敷過好幾次後,卻沒有任何好轉。周氏很失望。當雲南的雨季來臨時,我的左腿一如既往地疼痛。半夜,我坐在床上,苦挨天明。周氏醒了,撫著我的腿,眼巴巴地望著我。我讓她睡,她卻搖頭。

但自從生了同仁後,她卻性情大變。

比如,她不再關心我的腿。當我因疼痛難以入睡時,有時她也會醒過來,扭頭望一眼,又扭頭睡過去。

她特別反感我讀書寫字。讀書還好一些。隻要我一研墨展紙,她往往就會大呼小叫:“官人官人,你兒子又哭了,你快來抱抱他。”

從進門那天起,她就總是叫我官人,這個很具有戲劇色彩的稱呼讓我啼笑皆非。想到她大字不識,所有的文化教育都來自滇劇和民間說書人,我也不好和她計較。

雖然是充軍,但自從有了同仁,我還是雇了兩個下人,一個負責燒鍋做飯,一個負責幫周氏帶孩子。

“吳媽呢?為什麼不讓她帶?”

“我叫她到街上買糖去了。”

我隻好放下筆,到外屋抱起同仁。

同仁一歲多時的一天,周氏又大叫我去抱兒子。可我把同仁抱進書房,問他為什麼總要在我寫字時哭,同仁說:“同仁不哭,媽媽掐同仁,同仁才哭。”

我把周氏叫進來,讓她做出解釋。她指著桌上的筆墨,高聲嚷嚷:“我最怕你寫字。我早就聽說,你就是寫字才得罪了皇上的。皇上你都敢得罪,沒殺你的頭都算皇上開恩了。你還在寫寫寫,總有一天,你不但要把自己的頭寫掉,還要把我和同仁也搭進去,你是不是要這樣才罷休?”

我氣壞了:“滾!”

我去找簡紹芳,向他訴苦。走了半晌,才想起他半月前就回江西了。你個狗東西簡紹芳,你是怕我又要讓你自罰五杯嗎?我唯有苦笑。

大概因為周氏讓我失望,幾年後,也就是我五十五歲那年,我又納了第二房妾,那就是曹氏。

曹氏祖籍北京,祖父那代落籍雲南,她自小就在安寧長大。

那些年,上麵對我的管束越來越鬆,我也得以半公開地離開永昌衛,長期居住在安寧。安寧是昆明府附近的一座小城。陽光明媚卻又不像臨安或永昌那樣炙人。四季鮮花不敗,更兼遍布湯泉。其中西門外的那眼湯泉,對我落下殘疾的左腿功效顯著。一年四季,隻要人在安寧,我總會隔三岔五地去泡一泡。陰雨來臨之前如同針刺的疼痛也會為之消減。

周氏和同仁留在了永昌。坦率地說,我不想帶上周氏。當然,周氏也不想跟隨我。我告訴她,我要到安寧,是受指揮使司的派遣,到安寧謫戍。

“啥叫謫戍?”

“就是拿起武器去守城。”

“你拿得動武器嗎?”

“沒辦法,我本來就是充軍的犯人,應該幹的。所以,你和同仁就留在永昌吧。”

周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行行,你早去早回吧,我和同仁在家裏等你。”

名義上是謫戍,是拿起武器守城,可事實上,除了到安寧衛畫個押報了個到,其他時間我都住在張含為我租的那座位於東城的小院,每天和曾嶼、李元陽等人談天喝酒,或是泡溫泉,或是分韻作詩,日子過得十分灑脫。

14

這天,我收到小峨一封家書。

小峨說,她已遵照我的吩咐,把我所需的三十貫寶鈔的銀票彙到了永昌。

小峨的說法讓我一頭霧水。在雲南期間,我的生活費用,除了張含等朋友接濟外,每年年初或年中,小峨會分別給我寄兩張銀票。現在既非年初也非年中,並且,我從來沒在家書中說過要她寄銀票。

後來我才弄清楚,那是周氏以我的名義寫給小峨的家書中提出的。

我動身到安寧前,已經給周氏和同仁留下了一筆足夠過半年的錢,她卻背著我找人寫家書向小峨要錢。小峨認識我的筆跡,也知道我在安寧。不過,她還是把銀票彙給了周氏。

我心底一陣憤怒和傷心。

那段時間,到安寧小院來拜訪的人明顯多了起來。除了幾個老朋友和安寧本地的文人外,還有不少是從昆明府或是大姚府趕來的。大多是官場上的人,偶爾也有一些讀書人。

一個小道消息在流傳,據說,嘉靖爺倦於政事,熱心修道,正準備把皇位禪讓給太子,他好從俗務中抽出身來,以便專心致誌地修道。

“太子一旦登基,必然大赦天下,而且,大赦的力度比任何時候都更大。那樣一來,狀元公,你不僅免去了充軍之罪,馬上起複,再赴京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啊。”一個前來拜訪的官員這樣對我說。

他的話並非空穴來風,也不是沒有道理。

和我同案的官員,除我之外,其他要麼免罪返鄉,要麼官複原職。我之所以得不到赦免,乃是因為我是嘉靖爺認定的罪魁禍首,其間又摻雜了不少嘉靖爺與我父親的恩怨,而嘉靖爺又是一個使氣任性的人,他當然不願意由他親自下旨赦免我,卻不會再去阻擋新天子以登基的大喜來大赦。

事實上,在我死去四年後,接替嘉靖爺的隆慶爺甫一上台,就立即為我平反,並追贈我為光祿寺少卿。

隻是,對一個死人來講,怎麼樣的追贈都毫無實際意義。

如果說小峨的家書讓我心底升騰起一股對周氏的抱怨與怒氣的話,那這種抱怨與怒氣很快就被接二連三的拜訪者和他們美好的預言所稀釋。

就是在這種奇怪而又衝突的心境下,我出人意料——我知道,至少是出小峨和周氏的意料——我納了第二房妾。

動議是曾嶼提起的。那時,我們常到離我的草廬不遠的一條小巷喝酒。那是一條十分偏僻的小巷,裏麵藏著一家小小的酒樓,老板姓曹,自然就叫曹記酒家。曹記酒家的酒很烈,菜很辣,老板卻祖籍北京,這讓我實在有點意外。我一直以為,老板應該是四川人呢。

酒家很小,老板就是大廚,老板娘和另一個年輕女子跑堂。年輕女子就是後來做了我的第二房妾的曹氏,老板夫婦是她的叔叔和叔娘。

那天,就在曹記酒家,酒過三巡,我向曾嶼說起周氏擅自冒我之名寫信給小峨討要銀子的事,曾嶼和簡紹芳向來有些不和。他說:“紹芳本來就是亂點鴛鴦譜。你堂堂狀元,乃天上的文曲量,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他居然把他一字不識的睜眼瞎表妹許配給你,這簡直就是佛頭著糞。”

“他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倒是好意,卻辦了壞事啊。”

那時候,我似乎也認了當初娶周氏的目的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曾嶼看我喪著臉不吭聲,又說:“升庵兄你如今雖落難,但眼見得嘉靖爺就要禪位給太子,太子登基,必然大赦天下,升庵兄起複是早晚的事,以後入閣拜相,不說手到擒來,我看也順理成章。嫂夫人不說了,那是天下一流的才女。但兄長既然娶如夫人,那也得娶個至少略通詩書略知禮儀的才是。”

一番話,我竟不知如何回答,隻覺得他好像說到了我心坎兒上。

曾嶼滿臉酡紅,猶自不斷斟酒:“升庵兄,我來給你做個媒如何?”

“醉了吧?你做啥媒?”

曾嶼伸出筷子,往曹記酒家內堂指了指:“曹姑娘,你是認識的,人長得標致,做事也伶俐,更重要的是,她父親是塾師,中過秀才,從小就教她讀書識字,隻是流年不利,十年前因病去世了,她才投靠到叔叔家。女大不中留,老曹是早就想把她嫁出去了,可一般人家,曹姑娘看不上。老曹呢,也不要多少彩禮,給個五十兩銀子,意思一下就行,做大做小,都沒意見。”

“曾兄,你醉了。”

“我沒醉,你瞧,我說中你的心事了吧?曹姑娘雖比不上嫂夫人有詠雪之才,但知書達理這四個字卻是稱得上的。”

半個月後,曹姑娘帶著半箱衣服和一大箱書來到草廬,做了我的第二房小妾。

次年,曹姑娘,不,現在應該叫曹氏了,為我生下一個男嬰,那就是我的次子寧仁。那一年,我已經五十六歲了。

15

那兩年,我大多時間住在安寧,與曹氏和寧仁生活在一起。

時間一長,我既想念留在永昌的周氏和同仁,也想念多年未見的小峨。恰好,成都知府邀請我回川主修《成都府誌》,我得以再一次回川。

時值深秋,安寧還很暖和,我想趁著天暖上路,以便回到新都過年。就在出發前半個月的樣子,周氏突然帶著同仁來到了安寧草廬。

是曹氏去開的門。曹氏開了門,一個身材高大的婦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徑直闖了進來。曹氏問她找誰。

周氏說,“這是我家,你問我找誰,我還問你是誰呢。”

曹氏說:“這怎麼會是你家呢?這明明是我家,你睜大眼睛看看。”

周氏冷笑,把手中的一個包袱遞給同仁:“去,把你爹最愛吃的幹巴菌先給他拿進去。”

同仁走進堂屋,大聲喊:“爹,爹,你在哪裏,你快出來。娘說你這裏有狐狸精,我怕,你快出來。”

總之,周氏和曹氏的初次見麵就水火不相容。一個屋簷下相處的半個月裏,我敢打賭,要不是我在,她們早就撕打起來了。周氏看不慣曹氏愛讀書,譏諷她裝模作樣,又不是男人,男人讀書識字都不一定是好事,你一個女流之輩,捧著那些書幹什麼?曹氏看不慣周氏嗓門大,腳步重,一看就沒教養。老爺是全天下一等的讀書人,是皇上欽點的狀元,你也不怕丟了他的臉麵?

越吵越激烈。終於有一天,我拍著桌子發火道:“你們要是再這麼吵下去,我就把你們兩個都休了。”

曹氏聽了,雙淚長流,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周氏呢,居然也拍了桌子:“你要把我休了,我就把同仁帶走,你一輩子也別想再見他。”

我還沒說話,同仁拉著周氏:“娘,我們回永昌吧。”

大概是長期不在一起生活,同仁對我既陌生又有點害怕。這讓我心裏很難受。我拉著他的手:“同仁,走,跟爹到書房去。”

同仁抬頭看了周氏一眼,周氏瞪著眼:“他是你爹,他叫你去你就去。”

同仁怯生生地跟著我進了書房,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書架上的一支葫蘆絲吸引了他。前些年,張含赴騰越府公幹,我曾跟隨他同行。他在騰越公幹期間,我又獨自向西南而行,漫遊了幹崖和南甸一帶。南甸多傣人,傣人能歌善舞,葫蘆絲是他們常帶在身邊的樂器。我這支葫蘆絲,便是南甸宣撫使所送。與普通葫蘆絲相比,製作得更精美,用料也更講究,吹出的音域更寬廣。

我把葫蘆絲取下來,隨手吹了支曲子,同仁目不轉睛地看著,聽著。“好聽嗎?想不想學?爹教你好嗎?”

同仁不住地點頭。

那是幾年來我和同仁最溫馨的一天。坐在書房窗前,我細心地教他吹葫蘆絲。葫蘆絲招式簡單,隻一個時辰,同仁就能吹出簡單的曲子了。

那以後,我的安寧草廬裏總會有同仁吹出的曲子。周氏聽了,笑逐顏開;曹氏不吭聲,既不說好,也不說壞。隻是,她教寧仁讀詩的聲音更高了。

草廬裏便整日回響著幾種聲音:葫蘆絲的樂曲。周氏的笑。曹氏和寧仁的誦讀: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我知道曹氏在用這首詩提醒我,希望我早日從四川回來。寧仁還小,還不到三歲,無法承受長途奔波,因此之前就已決定,曹氏帶著寧仁留在安寧。至於周氏和同仁,原早我並未想到他們會突然來到安寧,而他們來安寧的目的,就是想和我一起回川。

16

一行四人,我,周氏,同仁,以及老家人楊敬修。一頭驢子馱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由楊敬修趕著先走,他要到前麵打前站。我們三人走得慢,在後麵慢慢跟著。

出發時是初冬,安寧陽光燦爛,隻穿一件薄薄的夾衣。周氏自小在山野長大,粗手大腳,走起路來氣不喘心不跳;同仁雖小,對什麼都好奇,像一匹蹦跳的小馬駒。不時還要把我送給他的葫蘆絲拿出來,信手吹上一曲。反倒是我走上一個時辰,必得休息一會兒才行。

十多天後,我們走到了川滇交界地帶,山峰變得更加高大險惡,山路變得更加崎嶇蜿蜒。這裏,便是有名的雪山關,因山頂上常年積雪而得名。一生中,我來往於四川和雲南時,多次翻越雪山關。

雪山關埡口,有一座雄偉的關城,守護關城的是永寧衛下屬的一個百戶所。山峻坡陡,要找到一片開闊的平地相當不易,百戶所的營房,就設在關城下麵幾丈遠的一塊巴掌大的台地上。幾年前,我安葬了父親從新都往永昌時,那時雪山關百戶所的百戶姓張,卓文君的老鄉,四川邛州人,曾邀請我為雪山關題寫了關名。後來,他請匠人把我題的關名鐫刻在一塊長條大青石上,再把長條大青石鑲進了關樓正下方。峰回路轉,大老遠的地方,就能看到雪山關三個大字。

記得,也是那一年,我還為雪山關寫了一首詩,道是:

雪山關,雪風起。十二月,斷行旅。霧為箐,冰為台。馬尾縮,鳥嗚哀。將軍不再來,西路何時開?

才剛到冬月尾,隨著山路抬升,雪山關上已經有了薄薄的冰。生在滇南的周氏和同仁從沒看到過雪,當然也沒看到過冰,母子倆都非常新奇。我告訴兒子,冰是雪花變的。雪花是從天空掉下來的,像風中的蒲公英一樣,卻比蒲公英更白,輕輕地飛,落到地上,雪落得越來越厚,就慢慢變成了冰。

有三次從雪山關經過時遇上下雪,那時,張百戶都要派兩個身強力壯的士兵,小心地陪護我下山,一直送到再也看不到冰雪的地方才回去。但這一回到雪山關,張百戶已於去年致仕回邛州去了。接替他的百戶姓王,態度卻是不冷不熱。他允許我們在營房借宿,並讓一個軍士把我們帶到一間客房。開飯時,卻沒有派人來叫我們。我們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去吃飯,一行四人坐在屋子裏,楊敬修找了些幹柴,生起一堆火,把隨身帶的幾個饃烤熱了胡亂吃幾口便上床睡覺。

天明起來,寒氣凍人,昨夜又下了一場雪。王百戶顯然不可能派士兵護送我們,我們必須靠自己走下山去。我問周氏和同仁能走嗎。

二人異口同聲:“當然能。”周氏看看我,不無擔憂地說:“官人,我們兩娘母沒問題,就看你如何。”

我自然也說沒問題。即使有問題,難不成還能在這軍營裏繼續住下去嗎?“敬叔,你走得快,還是先去打前站吧。”

楊敬修應了一聲,牽著驢子走了,雪地上留下一行腳印。兩個腳印修長,四個腳印橢圓。

下山的路暗藏殺機。三四尺寬的小路鬥折蛇行,一會兒鑽進林子,一會兒又衝上高崗。最險的那段叫鷹愁澗。一邊是壁立千仞的山岩,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山穀。雪積得還不厚,剛剛形成淩冰,最為滑膩。好在,我已有經驗,提前就一人備了一根樹枝作拐杖,慢慢扶杖而行。

是在休息時出事的。我走累了,讓周氏和同仁都歇息一會兒,喝口熱水,吃口幹糧。剛喝了口水,還沒來得及吃凍得冷硬的幹糧,同仁驚叫一聲。我一看,原來,他從隨身的口袋裏取幹糧時,不小心把葫蘆絲帶了出來,一下子沒抓住,葫蘆絲往山崖下滾落。

我和周氏靠近一看,還好,葫蘆絲隻滾到距路麵幾尺遠的地方,被一叢掛著雪的荊棘擋住了。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拿,卻夠不著。

回過頭,想用放在一旁當拐杖的樹枝去勾。周氏笑著對我比了個後退的手勢:“官人,這種粗活不是你幹的。讓我來吧。”

“你行嗎?路邊全是雪,不要踩虛了,跌下去可不是耍處。”

“讓開吧,我從小就在山上長大,天天爬高踩低,早就習慣了。”

我想想也是,於是讓在一旁。

周氏小心地踩著吱吱作響的積雪,把手裏的樹枝往下探去,似乎還是夠不著。

“你回來吧,勾不上來就算啦,不就是一支葫蘆絲嘛。”

“官人,這可是你送給同仁的葫蘆絲。”

周氏又往前走了兩步,又一次伏下身,探出手中的樹枝。

這時,我聽到積雪嘩嘩下落的聲音,我大喊:“回來,快回來!”

周氏卻回頭一笑:“看,我這不是把它勾住了。”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一聲悶響,周氏發出一聲尖叫,我隻看到一個青色的人影隨著一團白色的積雪疾速地墜下山崖。

我和同仁都呆住了。同仁拔腿往周氏墜落的地方跑去,我心中一緊,伸出雙手死命拉住同仁。“不能去,你不能去。”

“娘,娘……”

“你去也會像你娘一樣墜下去。”

“那你救我娘,你救我娘啊!”

我讓同仁站在原地不許動,然後小心移過去,探頭一看,能看到深穀裏的白色積雪上躺著一個青色的人影。我大聲喊,一會兒同仁也慢慢挪過來,一起大聲喊。

除了山穀回聲,隻有風聲。

我和同仁找了半晌,才發現有一條獵人或是采藥人踩出的勉強可稱為路的小徑通向穀底。我在前麵探路,同仁緊隨後麵,父子倆一步一步往山穀挪去。

然而隻走出百來步,我腳下一滑,直往山穀溜去,同仁發出驚恐而絕望的尖叫。幸好,墜下山穀之際,我伸手抓住了一棵小鬆樹。喘息未定,背上已是一身冷汗。同時,我還發現,我的腳扭傷了,輕輕一動,就是鑽心的疼痛,更不要說行走了。

如果沒有人來救援,我們不僅找不到周氏,就連我自己也會凍死。一切的希望隻有靠八歲的同仁了。我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對同仁說:“同仁,爹的腳扭傷了,一點也動不了啦。現在,你是我們唯一的依靠了。你還記得昨晚我們住的雪山關軍營嗎?你小心轉過去,沿著小路走到前麵岔路再左轉,之後就是大路了。你到軍營去找王百戶,請他派人來救我們。”

同仁年紀雖小,卻和周氏性格一樣倔強,他一邊哭,一邊點頭。

“不要哭了,用衣袖把淚水擦幹,不然,你看不清路。注意,走路一定要走路中間,踩著別人之前的腳印。去吧。”

同仁幼小的身影慢慢消失了。我半躺在雪地上。積雪的寒冷透過厚厚的衣服,有如一簇簇芒刺一下接一下地紮。我的位置離山穀裏的周氏,最多不過十來丈,我甚至偶爾能看到風吹起她的青色衣襟,卻無法看到她的身體。山穀裏悄無人聲。周氏一定凶多吉少。如果同仁在路上再有什麼波折,那麼,我們一家三口今天就隻有葬身雪山關了。

我五十多了,一生顛沛流離,鬱鬱不得誌,死也就死了,可同仁才八歲。想起自從那天把他帶到書房,教他吹葫蘆絲後,他對我的依戀與日俱增,卻又為了我送他的葫蘆絲而鬧出這場意外,我在心中長歎一口氣。

雪早就停了,天空陰鬱。還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打前站的楊敬修到了晚上,發現我們沒有跟上,他一定會返身回來尋找。隻是,這還不到中午,還有好幾個時辰呢。

胡亂想著,一隻出來覓食的鳥兒,大約是發現我隨身的包裏露出的幹糧,徑直撲打著翅膀飛落我身上。難不成這家夥竟然以為我是死了嗎?我一巴掌打去,鳥兒嚇了一大跳,複又高高飛起。過了半晌,終是不舍,又落到我身旁那株小鬆樹上,一雙綠豆似的鳥眼溜溜亂轉。

兩個多時辰後,昏沉之中,我聽到林子外傳來了人聲。我大聲喊同仁同仁。

回答我的卻不是同仁的童聲,而是幾個粗大嗓門的軍士。

後來我得知,同仁足足花了兩個時辰才跌跌撞撞地走回雪山關,王百戶喝醉了酒,正在午睡,根本不理他。同仁就坐在營房前傷心地哭。幾個老軍,喊他進屋烤火,他堅決不肯,繼續一心一意地哭。王百戶手下一個姓朱的總旗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帶了幾個軍士前來救援。

這樣,天快黑時,我終於又回到了雪山關營房。朱總旗派了兩個伶俐的士兵下到山穀尋找周氏,士兵爬上來說,早就死了,屍體都僵硬了。士兵手裏拿著一隻葫蘆絲。士兵說,葫蘆絲就落在周氏身旁不到兩尺的地方。

朱總旗說:“我們隻準備了一架滑竿,尊夫人的遺體,恐怕隻有明天一早再帶家夥來抬。”

我知道他說得在理,深山路滑,又沒工具,一具沉重的屍體如何抬得走?

兩個士兵攙扶著我,坐上了兩根竹子外加一把竹椅綁成的簡易轎子,四川人把這叫作滑竿,一閃一閃地,我像在做夢。

晚上,楊敬修果然一路尋了回來。

但周氏的遺體卻沒能在第二天運回營房。因為王百戶不同意,他說不吉利。

沒法,我隻好先派楊敬修到山穀裏守著遺體,以防野物撕咬;又求朱總旗到就近人家,買了一口棺木和一身衣裳,以及辦喪事用的紙火燭蠟。朱總旗一一應允了,又拿出祖傳的跌打損傷油為我治療扭傷的腳。

三天後,我能拄著拐杖走路了。

周氏就安葬在她墜落的那條山穀裏。一座小小的墳塋,看上去就像一個土饅頭。環視周遭,四處白茫茫一片,唯獨那墳塋卻是深沉的暗黃。那是新鏟的泥土的顏色。火燭和紙錢在風中閃爍,同仁對著墳塋下跪叩頭。這孩子的眼淚哭幹了,嗓子也變得沙啞。入殮前,同仁把那隻葫蘆絲放在了周氏身旁。以後好些年裏,如果有誰不經意提到葫蘆絲或葫蘆,他都像被蛇咬住一樣驚悚。

以後,我還要從雪山關經過。每一次,我都要折身下到山穀裏,來到周氏墳前。那堆矮矮的黃土,從第二年春天起,就爬滿了綠色的青草。又過了幾年,墳前長出幾根鬆樹。當我最後一次來到墳前時,鬆樹已經比碗口還粗了。那時候,同仁已經去世了。我把同仁安葬在周氏旁邊,讓他們母子倆在另一個世界也好有個照應。山穀裏太寂靜了,連鳥兒都懶得落下來。

所以,我最後一次經過雪山關,並在朱百戶——也就是從前的朱總旗,他早就升任百戶了——派出的兩個兵丁的攙扶下,好不容易下到山穀時,我看到,在那片長滿鬆樹的山穀裏,有一片小小的開闊地。開闊地上,也有幾棵鬆樹。樹下,是兩座墳,它們在鬆濤的嘯聲中相依為命,像兩條航行在波濤上的小船。

17

我的父親去世之際,他幹枯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深陷的眼眶和耷拉的皺紋讓他看上去像一件多年未曾洗滌的長袍。他的眼神裏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期待。他不悲不喜地看著我,抓住我的手,仿佛他看到了什麼,想要告訴我,卻又沒法再次張開嘴。

那之前,盡管已經經曆了從狀元到犯人的劇變,但我還年輕,我對死亡還沒有更清醒的認識。但從那一刻起,我突然明白,死亡是隨時可能降臨的,同時也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可怕。

要等上許多年,我還要在人世的風雪中奔波許多年,我才會像父親那樣死去。

隻是,我臨終時,卻沒法抓住兒子的手。我的長子同仁已經先我去世,我的次子寧仁遠在四川。我的身邊隻有比我還老的老家人楊敬修,以及終生莫逆的好友張含、李元陽和唐池南。

我也沒有抓住他們的手。

我抓住了一隻木魚。

一隻肥胖的木頭雕刻的鯉魚。

從我居住的太保山往南幾百裏,是早年我出遊過的野象穀。瘴氣彌漫的野象穀裏,生息著成群野象。當地人告訴過我,老去的大象會提前預感到生命行將結束,它們會在漆黑的夜裏悄無聲息地離開象群,獨自走進叢林深處,找一個最隱蔽的地方死去。

我也像野象那樣,提前預感到了生命行將結束。那年,我的左眼皮上長了一個瘡,我的左臉腫脹如發麵,眼皮耷拉下來,擋住了視線。這讓我原本就糟糕的視力雪上加霜。我幾乎無法讀書,無法寫字。那天深夜,大雨如注,我坐在燈下寫信,我知道,這應該是我寫的最後一封信了。信中,我說:

老境病磨,難親筆硯,神前發願,不作詩文。自今以始,朝粥一碗,夕燈一盞,作在家僧行徑,惟持龐公“空諸所有”四字,庶餘年耋齒,得活一日是我一日。

前一年,我曾想過趁著身體尚可,把這輩子寫下的文字整理一番。但最終我放棄了。因為我知道,遠在京城還有一雙眼睛注視著我。他沒看到我在兩次廷杖下死去,也沒看到我在前往永昌的路上死去,那麼,他一定希望看到,我雖然活著,卻比死了還淒慘。

這麼多年來,我在有限的自由空間裏,吟風弄月,遊山玩水,寫詩著文,過得似乎還算快活。他一定很失望。如果我再編定文集甚至刊印行市,我不敢肯定,這會不會給我的家人和友人帶來一次災難。天威難測啊。

在一個天威難測的年代裏,像我這樣的人活著就是奇跡,快樂地活著就是了不起的奇跡。

張含、李元陽和唐池南幾乎天天都要來太保山別業看我。相交一生,誰都知道,這是在一起的最後時光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沒有不分開的朋友。

那天,我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張便箋,遞給坐得最近的張含。

“愈光,仁甫,池南,三位仁兄,我們相交莫逆,慎竄貶滇南,若不是有三位仁兄在,慎這把老骨頭,早就不知道拋到哪裏了。”

三人忙道:“升庵兄何出此言?”

我搖搖頭:“昔年孔北海感慨,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海內知己,零落殆盡。而今,慎卻是要先零落了。這是昨夜慎寫的一首詩,贈予三位仁兄。”

三人把頭擠在一起,慢慢看,臉色凝重。我在心裏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我的眼睛累了。

我聽到張含在用我非常熟悉的滇西口音念那首詩:

魑魅禦客八千裏,羲皇上人四十年。

怨誹不學離騷侶,正葩仍為風雅仙。

知我罪我春秋筆,今吾故吾逍遙篇。

中溪半穀池南叟,此意非君誰與傳!

意想不到的是,臨終之前,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已經從我的生活中退出去好些年的丁黑牛。我一直記得,他大名丁奉國,表字衛祖。

他是夜裏來到太保山別業的。

他在長崗嶺做強盜頭子,哪怕世上如今半是君,強盜頭子也得趁黑而行。

他一進門,就哭倒在床榻邊。在他身旁,站著已經年近九旬卻依然硬朗得讓我羨慕的楊敬修。剛才,楊敬修進來告訴我丁黑牛來訪時,我忙讓他把我扶起來。楊敬修猶自憤憤不平:“當年,小少爺你好心好意幫他撿回一條命,他反倒恩將仇報,你去吊孝,他當眾辱罵你不說,去落草前,還專門潛進來偷東西,還把一支箭射到柱子上。”

我說:“敬叔,你看你,糊塗了不是?當年我就給你說過,他這麼做,是怕他落草當強盜會牽連我們,才故意這樣幹的。”

楊敬修一拍腦門:“哦哦,對,小少爺你是這麼講過,我怎麼給忘了?那我請他進來。”

丁黑牛哭罷,抹著淚,坐在床前。

“你靠我近一些。”

丁黑牛靠近了一些:“狀元公,你有何吩咐?黑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把手裏的木魚遞給他。

“這是?”

“木魚。木頭雕刻的鯉魚。”

丁黑牛迷惑地看著木魚。

“我的後事,張愈光他們會處理,我的文稿,賤內會整理。這些,我都不擔心。隻是,這隻木魚,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托付。你來了,真是天助我也。”

丁黑牛抬起頭,迷惑地看著我。

“你帶著它,幫我找一個叫阿妮的苗人女子,她呢……現在應該四五十歲了。有人說她二十多年前去了烏蒙山,也有人說她去了拱王山或是哀牢山。究竟去了哪裏,總之不清楚。你長年在江湖上行走,手下有眾多兄弟和眼線,若是天可憐見,真能撞見她,就把這隻木魚給她,就說,楊慎欠她的情,一輩子也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