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錄的是一首蘇東坡的詩。蘇東坡是我的老鄉,也是我一生敬重的前輩。那首詩,是他寫給他的兒子的,我在借他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但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嘉靖爺的嫡長子出生,那就是應該且必須普天同慶的大事。在京的朝中百官,各人自有大小不均的封賞。此外,按慣例,還將大赦天下。那時,我也對此怦然心動。盡管之前嘉靖爺的嬪妃們已經為他生了幾個兒女,也曾因此大赦,但畢竟是庶出,這一個才是嫡子。說不定,嘉靖爺一高興,就把我也列在了大赦之例。——當然,如同你們後來知道的那樣,終我一生,嘉靖爺也沒有因遇上喜事大赦時把我給捎帶上。
嘉靖爺那位比同仁小半歲的嫡長子,在我去世四年後,接替嘉靖爺登上皇位,年號隆慶,廟號穆宗。隆慶爺繼位後,下旨追贈我為光祿寺少卿。相當於為我平反。隻是,其時,我在泥土下的皮肉已經腐爛,嘉靖爺也沉沉地睡在了他那規模宏大的永陵中。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隆慶爺之所以一登基就變相為我平反(這也使得我留下的大量遺著在經過小峨細心整理後,能夠刊印行世),其背後的原因有兩個說法,到底哪個說法才是事情的真相,我卻沒法分辨。
說法之一:與嘉靖爺十幾歲就做皇帝不同,隆慶爺一直到三十歲才繼位。漫長的東宮生涯裏,隆慶爺酷愛讀書,尤其對詩詞有著過人的稟賦。據說,我的一些詩詞經過種種渠道被他看到後,他對我這個二十幾歲中狀元又因得罪他的父皇而兩度廷杖永遠充軍的倒黴蛋充滿興趣,而那些詩詞又在一定程度上讓他看到了我的才華與胸襟。這一切,給了他好感。所以他暗自決定,以後一旦登基,立即為我平反。當然,得以遺詔的名義。
說法之二:嘉靖爺晚年,對早年因大禮議與我的父親和毛澄等人鬧翻後,借左順門請願事件把我廷杖充軍已生悔意。但是,嘉靖爺是個乾綱獨斷的英武之君,他不可能親自糾正自己的錯誤,那等於否認自己,自打耳光。這也是他為什麼堅持不肯大赦我,甚至在我臨終前一年,還要派太監王有根前來警告我的原因。不過,在他最後的日子裏,他終於說服自己,決定在他死後,由他的兒子來為我平反。反正,那時,我也不在人世,他也不在人世。誰能管得住身後事呢?
第二次被廷杖後三天的一個夜晚,何孟春身著青衣小帽,悄悄前來叩門。楊敬修把他迎進來後,他徑直來到了我伏臥的書房。
他是個警惕的人,他要用青衣小帽和夜色打掩護,不讓人看出他曾經來過楊府。這時候的楊府,對滿朝文武來說,就像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何孟春很焦灼。他說:“據從宮中傳來的可靠消息,皇上正在考慮把你充軍到哪裏。”
我半趴在床上,胸前墊了三隻枕頭,以便頭能夠吃力地抬起,我有氣無力地說:“子元兄,對我這行將入土的人來說,充到哪裏不都一樣嗎?你看我這樣子,恐怕出不了京師地界,就得死在路上。”
何孟春勸慰說:“用修不必如此悲觀。你雖受了兩次廷杖,天幸並未傷筋動骨,隻是皮肉之苦,不日就可恢複。倒是這充軍的地點,卻不得不考慮。”
“怎麼考慮?除了聽天由命,我還能做什麼?”那時候,我心情灰暗至極,每當疼痛如針紮時,我恨不得立即死去,兩眼一閉,萬事皆休。
“山西雁門,廣西廉州,廣東儋州,聽說都是皇上考慮的地方。”
“那又如何?”
“雁門地處邊關,瓦剌時常犯邊,你若謫戍那裏,誰也無法預料哪天會被派往前線效力,凶險萬分,這是最不能去的地方;廉州和儋州,遠在嶺外,氣候炎熱,長夏無冬,且異風殊俗,漢夷雜處,也非可以久居之地。”
我無力地笑了笑:“儋州好,倒履合了東坡先生的舊跡。”
“好什麼呀,你不見東坡到了儋州寫給朋友的信,那份淒涼無助: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
“那依子元兄之意,又該當如何?”
“我看不如去雲南永昌。永昌雖然距京師也有三千裏之遙,但一來距你老家四川相對較近,二來我在雲南做過巡撫,多少有些關係;三來張愈光就是永昌人,張家在那邊是說得起話的世家大族。有此三者,永昌就是不二之選。不知兄台以為如何?”
我想了想,點頭稱是。“但是,”我說,“皇上要把我充到哪裏,得依他的意見,誰做得了他的主?”
何孟春笑道:“這一點,我早就想過了。肯定你我說了都不算,不過,皇上這些年很信任司禮監的張永。張永早年與令尊大人交情不薄,對你也素有好感,我呢,和他還有些交情,我給他說一說。”
於是,何孟春找機會把情況告訴了張永,張永答應幫忙。所以,張永就是我前麵所說的那個暗處的人。
就像何孟春說的那樣,那些年,張永是嘉靖爺身邊最受寵的太監。當嘉靖爺拿不定到底把我充到雁門、廉州還是儋州時,他突然向張永發問。
張永聽了,認真地想了想說:“陛下,你聽說過京師流傳的民謠嗎:寧充口外三千裏,莫充雲南碧雞關。若是依臣看來,什麼雁門、廉州、儋州的閉塞艱苦,都比不上雲南,尤其是雲南西邊的永昌衛。陛下想想,碧雞關還在省城昆明附近,已經比口外還艱苦了,那永昌衛去昆明還有好幾百裏地,是典型的蠻荒之地,瘴癘之鄉。其苦其險,遠勝他處。”
嘉靖爺聽了,覺得有理。不過,他是個多疑的人,當即令張永退下。半晌,又喚來駱家印,問他可曾聽說過“寧充口外三千裏,莫充雲南碧雞關”這句民謠。駱家印點頭。因為,他剛剛不久才聽張永說過。不過,嘉靖爺沒問他聽誰說的,他也不多說。在他那個位置上坐久了,他明白,恩威難測的皇帝麵前,能少說話就少說話,除非他問你。
嘉靖爺讓太監取來《大明一統圖》,他在那張巨大的地圖上,慢慢找到昆明,頭往左轉,老半天,終於找到永昌衛。他在永昌衛三個小字下麵,用朱筆輕輕地畫了一道橫線。
他笑著說:“楊狀元,你下半輩子就在這裏過吧。”
7
出京城後,陸則騎驢,水則乘舟。在湖廣省嶽陽與小峨分手後,我和老家人楊敬修相依為命,一主一仆一驢,向著太陽下山的方向風雨兼程。
隨著我們的行程進入貴州,我總想起一個人。這個人我曾經見過兩次麵,是一個麵容清瘦,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此時,他的名氣在大明朝如日中天。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有些人不一定知道紫禁城的龍椅上坐的是哪個皇爺,但大概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就是王守仁,字陽明。盡管他身任南京兵部尚書,然而人們在提起他時,總是充滿敬意地稱他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既精通儒道釋,又是陸王心學集大成者,還親自帶兵平定了寧王叛亂,可以說,立德立言立功三者俱稱善美。
但是,就在我和楊敬修行走的這條路上,也曾留下了陽明先生躊躇抑鬱的身影。並且,他差一點就死在了草木瘋長的貴州。
正德年間,正德爺寵信劉瑾——後來劉瑾被我的父親與李東陽等人滅掉,說起來,也算替陽明先生出了一口惡氣。有一年,父親還在相位上時,陽明先生進京公幹,曾到我家拜訪。他和我父親在書房裏深談了一個下午。那天我恰好入宮輪值,很遺憾沒能旁聽。
陽明先生向正德爺上書,要求正德爺嚴懲劉瑾,這無異摸了老虎屁股。劉瑾假傳聖旨,在我被廷杖的地方,陽明先生也被廷杖了四十棍。據說,劉瑾是要把他立斃杖下的。幸好行刑的太監學藝不精,又幸好陽明先生少時曾師從少林寺武僧習過武,身體甚壯,才免於一死。及後,他被貶到貴州龍場驛做驛丞。
名義上是貶謫,事實上,劉瑾已安排殺手等候於途,隻要陽明先生進入山深林茂、人煙稀少的貴州,就會被幹掉。
陽明先生在路上尋思了一計:剛進入貴州不久,在辰江邊,他寫下一首絕命詩,偽造了投河自殺現場。殺手們以為他已經死了,於是放心回京複命。陽明先生躲進山中,藏了好些時日,估摸殺手們都走了,才敢悄然上路,繼續趕到龍場驛。
我想起王陽明的故事,原因有兩點,其一是他當時寫的一首套曲,我早年讀過,一直爛熟於心,卻不想今天竟像他當年那樣,也行走在流放路上。其二,我隱隱感覺,恐怕在我看不見的草木深處,也會有殺手的身影。
多年以後,我已經習慣了雲南麗日藍天下的流放,王陽明先生那首套曲,仍是我的至愛。酒酣之際,我常用筷子在杯盤上打著節拍,用我的四川官話一次次地唱起它:
宦海茫茫京塵渺,碌碌何時了?風掀浪又高。覆轍翻舟,是非顛倒。算來平步上青霄,不如早泛江東棹。
亂紛紛鴨鳴鵲噪,惡狠狠豺狼當道,冗費竭民膏。怎忍見人離散,舉疾首蹙額相告。簪笏滿朝,幹戈載道,等閑間把山河動搖。
平白地生出禍苗,逆天理那循公道?因此上把功名委棄如蒿草。本待要竭忠盡孝,隻恐怕狡兔死,走狗烹,做了韓信的下梢。
我的預感對了一半。殺手的確來了,不過,殺手沒藏在草木深處,殺手根本不屑於隱藏。
那是在貴州凱裏安撫司境內。群山連綿,樹木瘋長,潮濕的雲纏在山腰,人馬經過時,衣服變得潮濕。我和楊敬修一大早就上路了。一連走了兩個時辰,竟沒碰見一個行人。
我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了。楊敬修似乎也感到了我的不安,他安慰我說:“小少爺,不用怕,這山雖然荒野,也算不上什麼深山老林,最大的野物就是野豬、豺狗罷了,它們不敢到官道上來的。”
他不知道,我擔心的不是四隻腳的野物,而是兩條腿的人。
殺手在山坳轉彎處出現了。他甚至連麵罩也不戴,他根本不怕我們認出他。
因為,他認定了,我們馬上就會死在他的刀下。誰會怕死人泄露秘密呢?
殺手站在官道中間,身材高大的殺手緊身打扮,一條長長的傷疤從他的左額拉到下巴,更襯托了他的猙獰。
預感成為現實,我反倒沒了之前那種莫名的心悸與惶惑。看來,我沒死於嘉靖爺的廷杖,也將死於殺手的鋼刀。可是,殺手是誰派來的?我不敢往下想。也不願往下想。
風把路邊的樹葉吹得嘩嘩作響。我們在距殺手隻有一丈開外的地方,膽戰心驚地停了下來,楊敬修上前施了個禮:“山路狹窄,煩請壯士讓讓步,我們好過去。”
“你們還過得去嗎?”
楊敬修驚問:“壯士此話何意?若壯士不願讓步,那小人牽住牲口,請壯士先過去吧。”
殺手不吭聲,慢慢抽出一把腰刀。雪亮的刀被慘白的陽光一晃,像是一麵移動的長鏡子。我仿佛能從鏡子上看到自己無助的臉。
看來,擔心多日的殺手終於出現了。
這世上大概沒有真不怕死的人,尤其是麵對殺手突如其來的刀。
殺手的刀逼住我們。
“我來送你們上路。”
“慎與壯士素不相識,不知壯士為何要……為難我們?”
“少廢話。你們誰先來?”
殺手的倨傲比刀尖更鋒利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楊敬修還在向殺手說話賠小心。可是,如果說話賠小心就能換一條命的話,世界上也就沒有那麼多冤死鬼了。想到即將成為一個死在異鄉的冤死鬼,我有幾分難過。
那幾分難過,又隨即被山風蕩開。
“他是我的仆人,我得罪人,與他毫無關係,請你不要為難他。”
殺手搖頭:“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求你。隻是,我們包袱裏有一封我家小少爺寫的家書,當然還有幾十兩銀子,我們把銀子送你,你把家書給我們寄回去如何?”楊敬修說道。
“那幾十兩銀子,難不成你們還能帶到陰間去?”
殺手雖這麼說,但也沒製止楊敬修去驢背上的包袱裏取東西。
接下來的事就兔起鶻落了:楊敬修把包袱裏的幾錠銀子,用力向殺手擲去,殺手本能地伸出手去接。一瞬間,楊敬修手持一根雙節棍,朝殺手撲打過去。邊打邊喊:“小少爺,你快跑。”
殺手呸了一聲,扔下銀錠,持刀向楊敬修刺去。兩人打成一團。
我不可能扔下楊敬修逃跑,那樣,即便逃得一條命,活著又有什麼滋味兒。我也知道,現在我們唯有自救。
山路上,有不少拳頭大的石塊,我撿起石塊,朝殺手亂擲,雖不至於打傷他,卻可分散他的注意力。
殺手怒極,手裏的刀如車輪般舞動,片刻之間,楊敬修身上就挨了兩下,幸好都不是要命位置。這楊敬修也算皮粗肉厚,有一股子狠勁兒,一聲不吭地繼續和殺手周旋。
“小少爺,你快跑。你忘記了劉大人要來接我們嗎?你聽,前麵有人說話,可能就是他們來了。”
自然沒什麼劉大人來接我們。不過,前麵山路上倒的確傳來馬蹄聲。
殺手有點著急,他一刀架開楊敬修手裏的雙節棍,不再和楊敬修纏鬥,而是徑直朝我撲來。
我本能地向後奔跑。
殺手在我後麵追。
楊敬修在殺手後麵追。
跑了百十步,轉過山彎,前麵竟迎麵來了一群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手裏捏著刀叉或是弓箭,看看打扮,應該是住在山裏的苗人。
騎馬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年輕的苗人姑娘,一身白色銀飾,陽光下閃閃發光,同時又叮叮作響。
“救命,姑娘救命。”我一邊跑一邊喊。
姑娘勒住馬,兩個苗人漢子搶到我背後,伸出鋼叉,攔住殺手。
“你是誰?他為什麼要殺你?”
“我……是從北京流放去雲南的,路過這裏,他無端就要殺我們主仆二人。還請姑娘出手搭救。”
姑娘又問那殺手:“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殺他?”
殺手看了看,慢慢道:“我也是從北京來的。他是個無惡不作的貪官,我要為民除害。”
“你胡說,我們小少爺為官清廉,從沒貪過一分一毫。”
姑娘皺起眉頭,揚起馬鞭:“哎,你們漢人最狡詐,我也不知道你們誰說得是。我們懶得管閑事。讓開,我走了。”
姑娘一行鬧哄哄地朝前走。
殺手得意地笑了起來:“楊慎,你今天死定了。”
那柄刀已經沾上了楊敬修和我的血。血被山風吹拂,明亮的刀身上像是蒙了一些深色的紙屑。
山風凜冽。
我想,我今天真的死定了。
這時,我聽到楊敬修悲憤地大吼:“姑娘,他不是貪官,他是為民請命的楊狀元啊。”
姑娘的馬停住了,並迅速轉回馬頭。
“他是狀元?”
“是啊,他是狀元,是四川的楊狀元。”
姑娘使了個眼色,兩條大漢的兩柄鋼叉逼住了殺手的刀。
我知道,我得救了。
8
命運就是如此難以捉摸。
一個時辰前,我和楊敬修瀕臨絕境,都以為必將死於殺手刀下,暴屍苗疆。
一個時辰後,我們卻被隆重地迎進了山腰上的一座苗寨。前往苗寨的路上,領頭的苗族姑娘告訴我,她叫阿妮,是木葉寨頭人的女兒。
當我們順著崎嶇的山路走到木葉寨大門前時,阿妮的父親,一個身材健壯的大漢,帶著一群手下前來迎候。
後來的交談中我得知,阿妮之所以救我,並非我之前自作聰明地認為,是她知道我楊慎的大名。對這個連縣城也沒去過的苗族少女來說,楊慎和山間草木大概沒什麼區別。
她救我,是因為兩年前,曾有一個說書人在木葉寨說了幾天書。說書人的故事裏,書生進京趕考並高中狀元的傳奇讓她記住了狀元這個詞。不過,略讓她有點意外的是,她說:“要是按說書先生講的書,你和狀元有點不一樣。”
我說:“說書先生講的書裏狀元是啥樣?年輕英俊的白麵書生,對嗎?”
阿妮笑起來,露出兩隻深深的酒窩。
“而我,既不年輕,也不英俊,臉還是黑的,對嗎?”
阿妮忍不住大笑起來。
與阿妮相比,她的父親,榜留頭人頗有些見識。並且,他大概也是整座木葉寨裏,之前就知道我的唯一一個人。
所以,他用隆重的禮節迎接我。兩個盛裝的苗族少女攔路遞上兩大碗酒,我接過酒碗,一飲而盡。榜留頭人快樂地鼓掌,阿妮等人唱起了我和楊敬修聽不懂的山歌。
那是我被廷杖後幾個月裏最開心的一天。那天,我爛醉如泥。我甚至不知道酒局到什麼時候,又是怎樣結束的。
醒來已是次日上午。一縷幹淨而輕盈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落在我身上。我坐起身,發現睡在竹樓的一張床上。阿妮坐在窗前,一手握小刀,一手執木頭,正在小心地雕刻。
“楊先生,你醒了。”
我點頭微笑。
“我去給你拿點吃的。”
阿妮放下手裏的木頭和小刀,快步走下樓去。
我拿起那塊木頭,木頭顯示出魚的形狀。
我打量著這間屋子,它與普通竹樓並無區別,隻不過顯得更幹淨一些。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在屋子一角的一張幾案上,赫然擺放著一張琴。
我當然知道苗人能歌善舞,不過,他們的樂器,大抵是蘆笙、木葉、銅鼓、竹笛、嗩呐。至於琴,這是漢族士大夫用以修身養性的,它出現在這座偏遠苗寨的竹樓上,其間,一定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我撫摸著琴弦仔細觀察,發現它不是一張普通的琴。
先人文獻裏記載,最古老的琴出自周朝,稱為號鍾,琴音洪亮,如號角長鳴。春秋時有名琴曰繞梁,據傳係華元敬獻與楚莊王的。前漢有綠綺,琴身黑中透出幽綠。後漢有焦尾,乃名士蔡邕所製。凡此四琴,可稱琴中極品,然而年代久遠,除了文字記載,誰也沒見過它們的真麵目。
竹樓上的這把古琴,長三尺有奇,看上去是梧桐木所製,圓形龍池,扁圓鳳池。龍池上方有四個行草字:大聖遺音。池兩旁複有隸書銘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萬籟悠悠,孤桐颯裂。
原來,這就是琴譜中所載的大聖遺音。唐代宗李亨在位時,下旨製作了一批宮琴,並賜名大聖遺音。這批琴的數量到底有多少,誰也不清楚。在京師時,我也隻是聽太常博士聶晚舟談起過。那時候,我對琴的興趣甚至超過了詩書,聶府與我家相距甚近。無事時,我常常在晚飯後信步前往聶府。聶晚舟嗜琴若狂,寬敞的琴房裏,數十張幾案上,各自放置著他精心淘來的古琴。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他一邊撫琴一邊感歎:“上古四琴,雖然見之於典籍,但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過,值得懷疑。並且,縱使真有,距今兩三千年,怕也早就不複存在了。唐代所製的宮琴中,大聖遺音一定還有遺珠在民間。可惜,我尋訪二三十年,還是一無所獲。”說罷,意興蕭然。
自從離開京師,我已有幾個月沒摸過琴了。一時技癢,我坐在幾案前,略一沉吟,撫琴而歌。那是早幾年我從聶晚舟那兒學來的《胡笳十八拍》:
為天有眼兮何為使我獨漂流,
為地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製茲八拍兮擬排憂,
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這《胡笳十八拍》,據傳是製作焦尾琴的蔡邕先生的女兒蔡文姬所譜。蔡文姬遭逢戰亂,流落匈奴,而我如今遠謫雲南,大概也相差不多。彈著唱著,漸漸便進入忘我境界。
一曲既罷,淚水蒙矓了視線。
轉過身,阿妮站在門口,斜依在門柱上。
“你彈得真好,比我老師彈得還好。”
“你老師是誰?”
“一個漢人。幾年前發配到騰越府,經過木葉寨時生了場大病,我爹收留他,把他的病治好了。他就教我學會了彈琴,這把琴,也是他送給我的。”
“他現在何處?”
阿妮搖頭:“後來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聽我爹說,騰越府遠得很,哪怕騎馬,也要走上一個月。楊先生,你彈的曲子,我聽老師彈過,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子寫的。聽說這個女子被賣到北方,居住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鄉。”
“是的,那女子叫蔡文姬,是漢朝名士蔡邕的女兒,也是個曠古少有的大才女。她流落南匈奴十幾年,做了左賢王的夫人,卻無法忘記故鄉。後來,曹操將她贖回來,她和兩個孩子生離死別。這曲子,就是蔡文姬彷徨痛苦之作。”
阿妮出神地聽著,陽光偏轉,落到她臉上,像一個光潔的瓷人。
“我跟老師學過,卻總是彈不好。老師說,我不能理解蔡文姬。”
“你年輕,沒經曆過人生坎坷,自然無法深刻理解。你老師送你的這張琴,乃是唐朝宮琴,叫大聖遺音。唐朝時的大樂師董大,最擅長用大聖遺音彈《胡笳十八拍》。詩人李頎寫詩說,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客歸。”
說到這裏,我和阿妮久久沒有言語。樓外樹林裏,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鳥鳴。
阿妮打破了沉默:“楊先生,我給你彈一曲吧。”
“好啊好啊。”
阿妮坐在窗前,伸出修長的手指撥動琴弦。她彈的是《陽關三疊》:
清和節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度關津。惆悵役此身。曆苦辛,曆苦辛,曆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我在木葉寨住了三天。三天後,必須啟程了。我是一個欽定有罪的犯人,必須按期限趕到服役的永昌。否則,我的罪過將更大。
那是我少有的快樂而短暫的三天。米酒,琴聲,笑臉,以及帶著異鄉風味的習俗,它們讓我短暫地忘記了我的罪人身份。
我眼前老是晃動著阿妮的影子。我知道我這是愛上她了。那三天,除了睡覺,我們都在一起。當我終於向她和她的父親提出告別時,她原本明亮燃燒的眼眸突然暗了下去。
那時候,我若有所失。
榜留頭人勸我留下來。他說:“你沒必要前往永昌衛,我聽說那裏氣候炎熱,遍山都是瘴氣和毒蟲。你就在木葉住下來,官府根本不知道你到哪裏去了,過上十年八年,風聲不緊了,你要回故鄉也好,繼續住在我們寨裏也罷,任由你選擇。你要是覺得太無聊,還可以教孩子們識幾個字。木葉雖小,也有三百多戶人家,衣食住用,都不在話下。”
對榜留頭人的好意,我婉言謝拒。他隻得遺憾地搖了搖頭。
然後,就是盛大的送行宴。當我們喝得都有幾分酒意時,阿妮抱著大聖遺音走了出來,她說:“楊先生,既然你要走,我為你彈一曲吧。”
琴聲和著歌聲,輕輕回響。她彈的還是《陽關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駰,載馳駰,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的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津,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9
我抓住了一條鯉魚。
不是真正的鯉魚。是一條用木頭雕刻而成的鯉魚。它有肥大寬闊的身軀和總像微笑的表情。多年以來,當我注視它時,它就把虛空當作了流水,在水中快活地擺動尾巴,輕輕遊動。
時光回轉幾十年,這條木魚將握在一隻纖細而白皙的女子的手裏。女子一手握木頭,一手握鋒利的小刀。小刀上下翻飛,一些木屑和木花輕輕飛舞,一條魚就從木頭中間遊了出來,帶著誇張的微笑。
在那之前,我從沒見過微笑的魚。
女子頭上戴著白亮的銀飾,頸上係著白亮的銀圈,身著蠟染的布筒裙。
那是一座吊腳樓。我們在二樓最盡頭的房間。房間很潔淨,簡單的桌椅、火盆,以及火盆不遠處的一張小床。我在這間屋子裏住了三天。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在這間屋子裏被囚禁了三天。
她是負責看守我的。
就是說,她是看守,我是囚徒。
不過,這也隻是名義上的。房子不僅潔淨,一看就知道專門用心打掃過,甚至還新增了一張寬大的書案,書案上,擺放著筆墨紙硯,以及幾部不知道臨時從哪裏拿來的書。我略翻了翻,裏麵甚至有歐陽文忠公和蘇東坡的宋代刻本。可惜,它們竟和算卜書、曆書以及一本從沒聽說過的某位詩人的詩集胡亂堆放在一起。
每天三頓飯,都由另一個同樣渾身上下都閃著銀子白亮光芒的苗女送進來,有酒,有肉。第一頓飯時,看守我的苗女為我打開酒壺倒出一杯,我隻一聞,便聞出這酒產自瀘州。“好酒啊!”我說。苗女微笑:“那你多喝一杯。”為我倒了酒,她坐在旁邊,看著我吃喝。吃喝完,另一個苗女收走杯盤。
看守我的苗女見我吃喝完畢,重又坐下來讀書,她抿嘴一笑。從懷裏掏出小刀,拿起桌旁的一塊木頭,細心地雕刻起來。這東西她已經雕刻好幾天了,我已看得出,它雕刻的是一條魚。一條肥大的鯉魚。
“阿妮,你雕得真好。”
阿妮抿嘴一笑。
“比三年前我第一次見你時,雕得更好了。”
阿妮仍是抿嘴一笑。和三年前差不多同樣的場景,隻是竹樓不是從前那一座,寨子也不是木葉寨,但同樣有明媚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落在阿妮臉上,讓她的微笑,有一種沉靜的質地。
我沒想到,三年之後,我會和阿妮再次相逢,並且,以這種方式相逢。
流放永昌衛的幾十年裏,我就像一隻在狂風中飄蕩的風箏,而風箏的線,不在京城,而在新都,在平原深處稻麥欣榮,煙火人間的新都。那裏有我的父親,有我的妻子,有我的根。如果說流放的最初兩年,我還經常幻想有朝一日能夠起複,回到京城官複原職,甚至像我的父親那樣入閣拜相的話;那麼,隨著時光流逝,我知道這隻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斷絕了起複的幻想。我隻想回到故鄉。在新都的桂湖畔著書立說,消磨餘生。我等著皇上大赦天下。然而,我一次次地失望。不論是皇子降生還是皇太後的萬壽節,盡管皇上一次次大赦天下,但每一次,都沒有我的份兒。
我知道,坐在紫禁城裏的嘉靖爺仍然沒有放過我。
我隻有尋找機會,短時間地回新都。這機會,有時是合法的,比如父親病重時朝廷曾準許我回鄉探親;比如四川巡撫約請我編修《蜀誌》;比如兩次戎役重慶,也得以回鄉。當然,有時候則是非法的。那就是我偷偷離開永昌衛,潛行回鄉。
在永昌漸久,地方官員大多對我還算友好,如果不是朝廷有嚴命,他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因而,後半生中,永昌衛與新都之間的道路,我曾多次來回奔走。
那一年,我因愛安寧的風景與溫泉,在張含等友人的資助下,在安寧修了幾間草堂。春暖花開時,我卻無比想念新都,想念平原上一望無際的杏花、桃花和油菜花。於是,我獨自踏上了回鄉之路。
出安寧後,向東北而行,過嵩明州、馬龍州後,官道漸漸沒入山中。又行了兩日,已是路窄人稀的大山。那天中午,在一家雞毛店打尖時,店主告訴我,苗王波東哈造反了。
“他為什麼造反?”
“還不是官府逼的。”
“咋個逼法?”
“聽說朝廷征調苗王波東哈帶兵到江浙沿海抗倭,立了不少戰功,可總督大人不僅把功勞攬到自己身上,還處處壓製波東哈。波東哈回來後,雲貴方麵的大人們也以祝賀為名,向他索賄。波東哈一氣之下,集結了八十多個苗寨頭人造反了。”
聽到“苗寨頭人”四個字,我一下子想起榜留頭人,當然,也想起了阿妮和阿妮的琴聲與歌聲。
“目前局勢怎麼樣?苗王派兵攻城嗎?”
店家搖頭:“隻聽說前幾天苗王殺了前去勸降的官員,威脅說要攻打曲靖府,朝廷正在征調大軍,已經分別從昆明和四川開過來了。客官你說你要去四川,那正好要經過交戰區啊,可得小心。”
“苗王會不會為難我們這種普通的過往行人?”
“我看先生像個讀書人。聽說隻要不是官員,苗王一般倒不會為難的。”
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依然選擇了向東北而行。既然店家說苗王不會為難普通人,想必我是安全的。隻有穿過苗王的地盤,才能回到新都。我必須冒這個險。並且,盡量早起,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這個是非之地。最多三天,就可以走出苗王地盤,到了烏撒府,便是畢節衛的防區。
那是初夏的淩晨,天還未亮,我已經走在了山路上。窄窄的山路,山風勁吹,滿目蒼翠,山路像是一根被風吹皺的飄帶。
中午時分,我來到了一座山的隘口,舉目四望,山嶺重疊連綿,渾無際涯。我坐在一株古鬆下吃完幹糧,打算休息半個時辰再上路。
然而隻過了片刻,一聲鑼響,幾十名手執各種武器的苗人恍如從天而降,把我圍在中間。我解釋說隻是過路的,不是官員,更與朝廷和官軍毫無關係,隻是路過寶地回老家四川。
但我仍然做了俘虜,被押往就近的一座苗寨。
非常意外的是,在苗寨裏,我遇到了榜留頭人,而榜留頭人,也一眼就認出了我。
後來我才得知,榜留是苗王波東哈的下屬,波東哈一起兵造反,就派人給他送信,要他帶著手下前來相助,榜留不敢不來。
這座苗寨叫天龍寨,要比榜留的木葉寨大上好幾倍,而且修築有石頭的城牆,矗立在一匹高大的山嶺上,山嶺四壁陡峭,山麵卻十分平坦,寨裏既有水塘,還有莊稼地,一看就是可以長期據守的理想之地。
在榜留的帶領下,我在天龍寨的一座木樓裏見到了苗王波東哈。榜留把我的情況告訴波東哈,並說:“楊先生雖然是狀元,以前在京城裏做官,但早就被皇帝打了屁股,發配到永昌衛充軍了。他這是要回老家四川探親,我和他三年前就認識,是個好人,我們留他住一宿,明天就放了他吧。”
然而,波東哈上上下下看了我半晌,用我和楊敬修都聽不懂的苗語和榜留交談起來。
直覺告訴我,情況不妙。
果然。榜留告訴我,苗王波東哈認為,你既是名滿天下的狀元,卻被明朝皇帝當成犯人貶到永昌衛,那你不如留下來,做我的軍師,我們一起造反,事成了,你就是開國丞相。
我知道這麻煩大了。我先感謝了苗王的好意,然後告訴他,我如今已心如死灰,隻想回到老家,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生。
波東哈臉沉似水,似乎當時就想發作,榜留急忙悄聲勸阻。接下來,我就被軟禁起來。波東哈說:“楊先生,你好好想幾天,想明白了,就留下來做軍師。要是想不明白,你就繼續想。”
沒想到的是,負責看守我的竟是阿妮。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10
三天之後,苗王波東哈親自來到了軟禁我的竹樓。榜留跟在他身後。
還是那句老話,波東哈要我和他一起造反。他實在想不通,我早就不是明朝官員,還因得罪了皇帝,被皇帝打個半死發配到永昌,說起來,簡直和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會不願造反呢?
“你是擔心朝廷追究你夫人嗎?我聽說你夫人還在四川?”
我苦笑:“不僅我的夫人在四川,我的祖塋和祖居都在四川。”
“你們漢人的《三國演義》上怎麼說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們苗家,有的是好女子。你要是留下來,我親自保媒,把阿妮許配給你。”
阿妮站在榜留身旁,聽了波東哈的話,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不由滿麵通紅。
“謝謝大王美意。我隻是一介書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請大王放我回川,在下感激不盡。”
榜留也勸波東哈放了我,波東哈惱怒地吼他:“你懂個屁。”
又對我說:“我再給你三天,你繼續想。想明白了就讓阿妮告訴我。想不明白的話,哼!你應該想明白的。”
兩天過去了。那天下午,我在阿妮的指點下,用她的小刀雕出了一條木魚。那是一條奇形怪狀的木魚,阿妮見了笑得花枝亂顫。她的沒有雜質的笑讓我怦然心動。有一刹那,我甚至有過一絲猶豫,要不,我真的就留下來,娶了她?
當然,這隻是一刹那的猶豫,我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我是大明狀元,是三朝首輔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和波東哈一起扯旗造反呢?百年之後,我如何麵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就在這時,負責送飯的那個苗女匆匆跑了進來,她附在阿妮耳邊,小聲地說著什麼。說話時,不時瞥我一眼。直覺告訴我,她說的話一定和我有關。我自然不便偷聽,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青黛的林表。
一會兒,屋子裏隻有我和阿妮了。阿妮表情焦急:“楊先生,你必須走了。”
我笑了:“我也想走啊,可是波東哈大王不放我。”
“你別笑。事情很嚴重。剛才,阿依娜路過議事廳,聽到波東哈和金巨在商量。金巨說,如果你明天還是不同意留下來做軍師的話,他建議波東哈就把你殺了祭旗。金巨說,你是狀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用你的血祭過的旗,就會有靈性。”
我目瞪口呆。阿妮說的那個金巨,我曾見過,是波東哈手下的大巫師,一身黑衣,瘦得像根竹竿,兩隻眼睛白多黑少,哪怕是大晴天裏驟然遇見他,也會感到一種莫名的陰冷。據說,他法力無邊,畫符捉鬼,吞火吃鐵這些不說了。早年,波東哈的父親到湖廣省辰州府打冤家,不想中了埋伏,被仇家打死。金巨施展法術,用趕屍的方法把波東哈父親的屍體趕了上千裏路回到天龍寨。
我望著阿妮,盡量按捺住內心的慌亂。
“有一條密道通往後山,天黑了,我帶你從密道出去。”
“你怎麼向波東哈交代?他會放過你們一家嗎?”
“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當天晚上,我睡在床上,自然睡不著,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時分,聽到了三聲輕輕的叩門聲。這是我和阿妮約好的信號。急忙下床,開門。淡淡的月光下,阿妮示意我別出聲,跟她走。我們小心地下了竹樓,走過兩條窄窄的巷子。遠處,有波東哈的士兵手持兵器在站崗。如果是我獨自一人,早就被人發現了。
很快,我們來到一座磨坊。阿妮熟練地把磨坊角落的一堆稻草挪開,地上露出一個黑幽幽的洞口。她跳下洞,我也跟著跳下去。太黑,我們的身子碰到了一起。
阿妮一笑,打亮火鐮,點燃一根細長的紙撚,黑暗中有了一點細如螢火的孤光。然後,阿妮一手執紙撚,一手拉著我,快步向洞子深處走去。
路上,阿妮告訴我,磨坊的秘道入口,平時都有人守衛。那個守衛的人狂熱地喜歡阿依娜,阿依娜在我們到達磨坊前半個時辰,主動請他去喝酒。那人大喜過望,甚至來不及找人替他看守,就跟著去了阿依娜家的竹樓。
走了約莫一盞茶工夫,阿妮鬆開拉我的手,吹亮燃燒的紙撚。原來,山洞到了盡頭,是一方看上去非常堅硬的石壁。我正尋思如何出得去,阿妮把紙撚遞給我,“拿著。靠近點。”我依言拿了紙撚並靠近她。她雙手伸進石壁上的一個凹槽,用力一推,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方石壁竟像門一樣被推開了。不,那本身就是一道石門。
走出石門,月光清寒,原來是一片墳地,而秘道的出口,就是眾多墳墓中的一座,那道石門,是一塊墓碑。
阿妮遞給我一個小包袱。“你拿著,裏麵有些麵餅。看到沒,那裏有一條小路,你就順著小路一直走,走到有一眼泉水的地方向左轉,再走到有一座破廟的地方向右轉,然後就上了大路,可以一直走到曲靖府。”
我著急地問:“你怎麼辦?你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行,我要是和你一起走了,波東哈就知道是我放走你的了,他們會為難我爹。”
我知道她說得在理。盡管心裏十分惆悵和擔心,也隻能就此別過。
“你先走。”阿妮說。
“你多保重。”
我向阿妮所指的小路走去,小路隱在一片鬆林裏,我最後回頭看時,月色朦朧,隻能依稀看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一座高大的墳前,向我緩緩揮手。
11
三天後,我趕到了昆明。
阿妮塞給我的那隻小包袱裏,有足夠三天的幹糧,還有幾串銅錢,以及一隻木魚。那是看守我那些日子裏,她坐在窗前雕刻的木魚。那是用質地堅硬的金絲楠烏木雕刻而成,木魚通體黝黑,卻又在黝黑中帶著一絲絲亮光。
從那以後,我經常把那隻木魚揣在身上,直到去世。
曹氏曾經猜到那隻木魚一定有一番來曆,她小心而含糊地問:“雕得這麼細致,一定是年輕漂亮的女子才有這麼巧的手。”
我點頭說是。
曹氏還想追問背後的故事。我沒有告訴她。我隻是說:“如果不是那個雕木魚的女子,我早就魂斷異鄉了。”
我為阿妮父女以及阿依娜擔憂。波東哈雖然和榜留是遠房親戚,可早就出了五服;再說,擅自把我放走,這麼大的事情,波東哈,尤其那個陰陽怪氣的金巨,他們會放過阿妮嗎?
一路上,我已想到了對策,我要到雲南都司衙門去,請求盡快發兵平定波東哈,越快越好。並且,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那條秘道,官軍可以出其不意地殺他個措手不及。隻是一定得保證阿妮父女和阿依娜的安全。
現任雲南都司都指揮使姓於,叫於禁,恰好和三國時曹魏名將同名。十多年前,我剛發配到永昌時,曾和他有過一段緣分。這也是我自信他會聽從我的建議的主要原因。
永昌設府時間很短,張光天是永昌府首任知府,他和張含交情不錯,雖然他們一個祖籍福建長汀,一個祖籍雲南永昌,但畢竟一筆難寫兩個張字,兩人向來以兄弟相稱。
張含給張光天寫了封信,請他一定關照我。
與楊敬修抵達永昌次日,我就前往永昌府求見張光天。門子卻說,張大人這些天一直在忙,不在府裏。
“那他在哪裏?”
“在驛站。”
門子的回答讓我有些不解。一個知府怎麼可能一連幾天都在驛站裏忙碌呢?
門子是個愛饒舌的人,他說:“哎,你可是真不知道,按理說,堂堂知府大人,當然不會去管驛站的區區小事。可這回住到驛站裏的,是海外浡泥國的貢使,一行上百人,還趕了三頭大象,還有些大大小小的包袱,說都是獻給咱大明大皇帝的貢品。這在永昌府甚至雲南行省,怕都是頭一遭。事關皇上,知府大人哪敢掉以輕心?這些天,咱們大人可是把心都操碎了。”
正說著話,張光天卻回來了。門子送上張含的信,張光天親自到門外迎接,十分熱情。
分賓主坐定後,張光天說:“狀元公大名,天下無人不知,光天雖耽於俗務,也讀過狀元公不少大作,內心十分敬慕。”
我回道:“張大人過譽,慎委實不敢當。慎如今被欽命充軍貴地,還望張大人在於指揮使尊前,多多美言。”
張光天說:“這是自然,不消狀元公吩咐。愈光兄與我既是知己,又是同宗兄弟,他所托之事,我如何敢不盡力。隻是,有一事還得說與狀元公知道。這於指揮使是半年前才從山西調來的,他行伍出行,多次與瓦剌交戰,立了不少戰功,因此也養成了驕橫之氣。實話說,他品級比我高,又重武輕文,我固然會向他拿言語,但他到底聽多少信多少,卻難以預料。”
聽了張光天的話,我心裏冷了大半,愣愣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光天見狀,忙安慰說:“狀元公也不必太在意。事在人為,這些天,我和他為了處理浡泥國貢使的事,天天在一起,說話也比平時方便,我明天就找他說說,看他意下如何。你那邊,因有朝廷期限,明天也可先到指揮使衙門投了公文報個到如何?”
事情很糟糕。
指揮使衙門的一個經曆看了公文,呆著臉道:“我不管你之前是狀元也好,是翰林也罷,你既然觸犯了朝廷,到哪個山頭就得唱哪個山頭的歌。按規矩,你先把號衣穿上,暫住到西大營,過幾日,待我稟了指揮使大人,再將你分發到永昌衛下屬的千戶所,或者永平,或者騰越,或者龍陵都不一定。到時,千戶所分你五十畝土地,你會種也罷,不會種也罷,每年秋後,卻是要征你幾分口糧。再有,你得自備武器,隨時聽候差遣。平時裏,除了種那五十畝地,若有命令,還得隨營訓練或是修築城垣。”
這些規矩,我當然知道。隻是,即便是已經走在前往永昌的路上,我也沒想到真有人把這規矩套到我頭上。骨子裏,我還是把自己當作了首輔的兒子,當作了狀元和翰林。
可在這個胖胖的經曆看來,我就是個充軍的犯人。
經曆當然沒錯,可要讓我像一個充軍的犯人那樣苟且偷生,不如一刀殺了我。
我說:“經曆大人,小的在路上染病,能否讓小的報到之後再休息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你倒是說得輕巧,若是指揮使大人怪罪下來,誰承擔得了?不要再囉唆了,趕緊把號衣穿上,這就去西大營。”
說著,他嘴一努,一個軍士拿著一套肮髒的號衣走過來就要扔給我。
我急忙伸手攔住他,對胖經曆說:“經曆大人,小的這裏有一封信,求大人看看。”
胖經曆冷笑一聲:“又是誰的說情信?楊慎,我告訴你,你得罪的是當今天子,這規矩呢,是當今天子的老祖宗洪武爺定下的,天王老子給你說情也不管用。”
我從懷裏摸出一個沒有緘口的信封,走上前,雙手呈給胖經曆,低聲道:“經曆大人無論如何請看看即知。”
胖經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接過信。
他臉上的表情快速地轉換:“啊,我知道了,楊狀元,看來你沿路確實感染風寒,病得還不輕。啊,這樣吧,你今天暫時不用穿號衣,也不用去西大營。你可找到了客棧?找到了,那就好,你且安心在客棧裏住它半個月。若是指揮使大人問起,我就給你擋了。楊狀元,下官雖然遠在邊地,卻也早就聽說過你的好名聲。永昌這地方呢,雖然閉塞點,民風還不壞,物產豐富,楊狀元多半也不會待得太久,哪天皇上一下旨,你就起複回京了。”
回到客棧,我悲不自禁,雙淚長流。
那封呈給胖經曆的信,裏麵裝著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我這個驕傲的人,第一次向人行賄,向一個級別低下語言粗俗的經曆行賄。
可是,如果不行賄,我此刻已穿上號衣,被押送到西大營和眾多犯人們一起睡地鋪吃粗糧了。
人在屋簷下,再高傲的頭也隻有低下去。
晚上,我又一次去拜訪張光天。
張光天依舊很熱情,看得出,他的熱情是真誠的。隻是,說到向於指揮使說情一事,張光天麵露慚色。
“狀元公,實不相瞞,今天我給於指揮使說了你的情況,他當然也知道你和令尊大人。可這家夥油鹽不進,堅持說著號衣、進軍營、種軍地以及征發守戍是洪武爺立下的規矩,誰也不能破。可事實上呢,洪武爺的眾多規矩,傳了一百多年,不知道有多少早就成了一紙空文。我看,他多半是為浡泥國貢使的事情著急,所以才如此不講理。”
“浡泥國貢使?”我問張光天,“張大人,慎前日來拜訪時,也聽門子說浡泥國貢使到了永昌,一直深覺奇怪。”
“哦,有什麼奇怪?”
“以前曾有浡泥國貢使來過永昌嗎?”
“那倒沒有。以前隻有緬甸國貢使進京時,途經永昌。朝廷規定緬甸國是五年一貢,所以上一次緬甸貢使過路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永昌還未建府,一應事情,全由永昌衛負責。”
“那浡泥國貢使為何到此?”
“據他們講,他們的船隻遇到大風,於上月被吹到占城上岸,因不識路,繞道寧遠州和金齒宣撫司來到永昌。”
“他們既隻是路過永昌,為何停留了好幾天?且據張大人所言,張大人和於指揮使都為此事煩惱?”
“狀元公有所不知,他們一行多達上百人,還有三頭大象,幾十隻猴子,每日的消費就要幾百兩銀子。他們又說,大象生病,需要到緬甸請象醫來治,又需要一大筆錢。他們所帶的其他一些貢品,據說因時間太久發了黴,要求永昌把這些東西買下來,他們另行購置,這又是一大筆錢。幾筆錢加在一起,不論永昌府還是永昌衛都難以承擔,因此我和於指揮使才焦頭爛額。狀元公久在京師,你是知道的,自從洪武爺明確了十五不征之國以來,一方麵對十五國的貢期做了規定,不得想來就來;另一方麵又對符合貢期的貢使,要求沿途各地必須盛情款待,不得怠慢。所以這浡泥國貢使提出這些荒唐要求,我和於指揮使卻無法推脫,隻得虛與委蛇。可畢竟不是個辦法。再說,他們多待一天,我們又得多賠上幾百兩銀子。”
我喝了口茶,略一尋思,對張光天一字一頓地說:“張大人,依慎愚見,這其中多半有詐。”
張光天驚得站了起來:“有詐?有什麼詐?”
“張大人,那浡泥國在南洋,他們的船卻是上個月,也就是六月被大風吹到占城的,這裏便有假。”
“假在哪裏?”
“張大人有所不知,南洋雖甚為廣大,然而每年風向的轉變卻大抵相同,是故沿海人將其稱為信風。”
“信風?”張光天迷惑地看著我。
“是的。每年三月到五月初,南海刮的都是東南風。浡泥在占城東南,若浡泥國貢使此時在南海遇到大風,倒是可能把他們吹到占城上岸;但剛才張大人已經說了,浡泥國使者自稱是六月底才從該國揚帆,然後被吹到占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