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reference_book_ids":[7023706537877064711,7257453146853608507,6890728370670144526,7078184356296002568,7229640720594766906,7233628637570796605,6838936284967209991,7220732984595319869]}],"4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03,"start_container_index":4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99},"quote_content":"《中庸》reference_book_ids":[7129434713235672101]}],"4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5,"start_container_index":4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1},"quote_content":"《中庸》reference_book_ids":[712943471323567210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0

是的,我叫楊慎,字用修,號升庵。後來,人們總是叫我楊升庵。其實,我還取過許多別號,比如逸史氏、博南山人、博南逸史、遠遊子、金馬碧雞老兵等。博雅的君子應該看得出來,後麵這幾個別號,都和雲南有關。一個四川人,他的命運卻托付給了雲南;一個狀元,卻是皇命永不赦免的罪人;一個畢生充軍煙瘴的流放犯,卻又度過了大半生詩酒自娛的逍遙日子。這就是我,楊慎。

當你讀到這部小說的時候,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我已經死去四百六十年了。我記得,當年白樂天懷念他的好友元微之時,曾經寫詩感歎說: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現在的情況卻是相反的:我在泉下泥銷骨,小說的作者在人間雪滿頭。

九泉下的泥土真誠而平等。我這種客死異鄉的罪臣的皮肉也會在它的庇護下緩慢地腐爛,判定我為罪人並把我發配異鄉的嘉靖爺,他的天潢貴胄的皮肉同樣也會在泥土的庇護下緩慢地腐爛。腐爛的速度,既不會比我更快,也不會比我更慢。腐爛後的皮肉,再也沒有高貴與卑賤之分。就好比後來的人,如果你從荒山上經過,偶然看到兩根年代不明的白骨,請問,你能確定哪一根是龍子龍孫,哪一根是草民罪臣?哪一根更高貴?哪一根更卑賤?

是的,從王有根到黃峨(小峨,我的愛和疼痛),從楊敬修到比我晚了一百多年的滇中柳麻子,當然還有我曾經大權在握的父親,還有一生中從不曾對我釋懷的嘉靖爺,以及我偶然結識的獵人丁黑牛(我一直還記得,他大名丁奉國,表字衛祖),他們每個人回憶並講述的都是我:楊慎。

但是,他們講述的隻是一個個側麵。對他們的講述,我想到了盲人摸象的故事。有的人摸到了象腿,有的人摸到了象毛,有的人摸到了象尾巴,甚至,還有一個可憐的人,他摸到了象的生殖器。它們當然都屬於大象,但並不等同於大象。同理,他們講述的都是我,卻並不等同於我。

走路的人,你累了;幹活的人,你倦了;憂傷的人,你抬頭看天色了;幸福的人,你想靜靜了;那麼,如果你願意,請你坐下來,聽聽我的故事吧。我將一一道來。

一個幾百年前的死者,已經沒有什麼事需要隱瞞和掩飾了。

1

那麼,從何說起呢?既然剛說到白骨,我就從死亡說起吧。

真正理解死亡的時候,死亡已經不可避免。

對我來說,死亡就像一隻盛滿了米粒的布袋,不慎被錐子刺出一道口子。布袋裏的米粒順著口子一粒接一粒地漏出來,緩慢卻又絕不停息,除非裏麵的米粒全都消失。當布袋終於慢慢癟下去時,死亡就如期而至了。所以,死亡是一個冗長的過程,急不得,也慢不得。這個過程,既讓人心生恐懼,也讓人心生好奇,甚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和期待。

至少,對我楊慎來講,死亡就是這樣的。

那是大明嘉靖三十八年七月,按我老家四川新都的說法,七月半,鬼亂竄。七月上半月的十五天裏,天氣炎熱,暑氣蒸騰,幾乎天天都有明晃晃的太陽吊在天上,可夜晚卻是屬於陰世的。半個月裏,據說陰世的地獄之門整夜大開,聽任鬼魂們從陰世溜出來。要麼回到陽間,尋找他的親人,享用親人為他準備的水飯,領取親人為他獻祭的紙錢。要麼像個孤魂一樣,四處遊蕩。所以,我老家的人一致認為,死在七月半的人是有福的。他們可以一邊遊玩,一邊結識陰世的友人,結伴前往地府。並且,地府對這半個月裏新到的子民,也將予以特別關照。

唯一遺憾的是,我沒能死在故鄉新都,死在新都桂湖畔的榴閣。作為一名永不赦免的充軍罪犯,我注定隻能死在戴罪立功的戍所。那裏,距離新都幾千裏,中間大概有幾千座大小山巒和上百條大小河流。那裏叫永昌,人們總是稱它永昌衛。

不過,我並不感到悲傷。我已經習慣了永昌,習慣了那裏冬天依然灼人的陽光,習慣了七月裏從河穀吹來的燙人的風,風中,無數我以前從未見過的熱帶水果,做夢一般爬上綠油油的樹枝。腰間纏著皮裙或草裙的夷人少女,站在集市一角出售從大山裏采來的野菌,你若看她一眼,她的眼神就直勾勾地跟著你走。說實話,年輕時候,我喜歡這種像永昌衛的陽光一樣燙人的目光。即便老了,看看也總是讓人心生歡喜。

永昌衛城池高大。旭日初升,南方的太陽爬上太保山大半山,把滿山樹木的陰影投射到城牆和城樓上。如果盯著那些陰影,過一會兒,你會發現陰影在緩慢而固執地移動。像從前的歲月。

我在永昌衛的最後幾年,由於年事漸高,加上張含大力協調,我得以從城樓下的一座小四合院搬到太保山半坡。那裏,有張含家族早年修建的一座別業。別業不是漢族樣式,而是學著傣人竹樓的樣子,隻不過用的是木頭而不是竹子。早晨,陽光裹挾著太保山樹木的陰影傾瀉到城樓和城牆上時,一定得先照進我的臥室,然後,它飛快地爬過臥室的窗口和屋頂,像一隻金色的貓。晚年,永昌衛的太陽有著金黃色的毛發和腳印。

留在身邊服侍我的,是在楊家幹了幾十年的老管家楊敬修和一個十幾歲的小童子。楊敬修已經很老了,老得胡子都全白了,幹巴巴的臉像是被永昌衛七月的熱風吹皺的老桑葉。他整天進進出出,忙著為我煎藥煮飯,端茶送水。隔上三天,他就到山下的永昌城裏,把劉太醫請過來,為我診脈。

劉太醫走進臥室,腳步沉重,不像一個修身養性的道人,倒像一個大魚大肉的酒肉之徒。他坐在床前的一把竹椅上,請求我把手伸出來,由他號脈。我知道我的病已經無法醫治。想必,他也是知道的。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望聞問切,而我也裝模作樣地問他何時有好轉何時有起色。等到楊敬修到外屋去張羅午飯時,我們相視而笑。他的手從我的手上收了回去。

“你懂的。楊狀元,你是明白人。”劉太醫喃喃自語。

“是啊是啊,你也懂的,你也是明白人。”

“那還是胡亂抓些藥吧。甘草,陳皮,菊花,反正就當茶飲,也不會有害處。”

“好的好的。”我說,“劉太醫,你是我見過的最實誠的醫生。”

劉太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楊狀元,你也是我見過的最……沉得住氣的病人。”

“沉得住沉不住又有什麼區別呢?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您是狀元,雖說貶到這鬼地方,可您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是重於泰山的。”

“不,我倒願意輕如鴻毛。”

張含借我暫住的那座非漢非夷的別墅,它的底部是空地,由幾十根樁柱托舉起上麵的兩層樓房。樓下是客廳、飯廳以及楊敬修與小童的臥室,樓上是我的臥室和書房。此外,還有一間小小的屋子,裏麵空無一物,那是我晚年打坐的地方。

晚年,我在那間幽暗的屋子裏,盤腿而坐,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候,我像是睡著了,但似睡非睡之際,腦子裏卻天馬行空地回放著這一生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別墅門楣上,有一塊修長的木牌,上麵是一些曲裏拐彎的符號,像是用烙鐵直接烙在木板上的。我並不認識這些符號。張含告訴我,那是傣人的文字,的確是用鐵筆烙上去的。

那幾個符號的意思,張含想了想,他說:“要是換成我們的語言的話,可能韓退之的八個字最貼近。”我問他哪八個字。他說:“狀元公一定猜得到的。”我想了想說:“是起居無時,惟適之安嗎?”

張含拊掌大笑:“升庵兄才思敏捷,不讓當年啦。”

起居無時,惟適之安。我重又走出門,仔細打量著那些春蛇秋蚓般的傣文。從那一刻起,我決定,如果要死在永昌衛的話,那就一定死在這座小巧而隱蔽的別業裏。

從別業到山下的永昌衛,有一條兩三尺寬的小徑,小徑兩旁是幽深的林子,林子裏,生息著野兔、黃鼠狼、蛇和豹子。很多時候,小徑上的行人隻有必須經常往來於城裏和別業的楊敬修與小童。隔三岔五,他們得下山買些糧食和油鹽,當然還得為我抓藥。坐在書房的窗前,我能看到他們沿著小徑下山,一直走出幾裏地,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漸次出現的房舍之間。

那一天,司禮監太監王有根上山時跌落受傷,就是被進城抓藥的楊敬修救起的。他似曾相識的口音如同草蛇灰線,一步步地把我引向三十多年前,引向京師。於是,我猜到了他的身份,也猜到了他的來意。他在別業待了兩天,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對坐在書房裏,慢慢說著話,說著我這漫長又短暫的一生。

2

我是四川新都人,先世卻在江西廬陵。能夠與歐陽修和文天祥這樣的先賢同出一地,我很榮幸。不過,在我六世祖時,就從祖居的廬陵遷到了湖北麻城,後來又遷到新都。據我所知,有很多四川人都說他們是湖北麻城人。事實上,麻城隻是他們的祖先遷川過程中的一個暫住地。

我是四川新都人,祖籍江西廬陵,我本人卻出生於京城孝順胡同,死於雲南永昌衛。這幾個東西南北相距千裏的地方,它們大概是一個隱喻,暗指我的一生將在顛沛流離中度過。

我出生於大明孝宗弘治元年,那是年底的冬月初六。在我四川老家,農人已經結束了一年的農事,大多時候縮在家裏烤火打發日子了。京城卻不同,京城永遠像一條被酒精刺激的壯漢,從不間斷地保持著亢奮。後來,我聽說,我出生那天,京城飄起了那年的第一場小雪。雪落無聲,位於孝順胡同的楊府,為了我的到來,我的爺爺和父親,兩個以理學著稱的君子,在書房裏默然相對,久久無人作聲。至於府中的其他人,也全都悄無聲息,就連走路也盡量踮起腳尖。

小雪在梅樹上積了約莫一粒米厚時,我來到了世上。令接生的穩婆和我的母親黃夫人納悶的是,我沒有像其他剛落地的嬰兒那樣大聲哭叫,而是一聲不吭。先前,穩婆被我的無聲無息嚇了一大跳,甚至以為是死胎,可定睛一看,我卻不停地扭動著血跡斑斑的身子,還把肉乎乎的手指頭放進嘴裏吸吮。

母親也有幾分意外,她問穩婆:“怎麼不哭不鬧?”

穩婆略一沉思,覺得找到了答案:“少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走得累了,餓了,你沒見他正忙著吃手指頭嗎,他哪有工夫哭,哪有工夫鬧?”

母親覺得穩婆說得有理,她又累又倦,喝了半碗雞湯後很快睡著了。

母親沒意料到的是,從生下來後第三天起,每天晚上,我總是大哭大鬧。奶媽抱著我,在院子裏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我還是不住聲地哭,哭得大冬天裏也是一頭汗水。直到有一天晚上,父親出於煩躁,在書房裏大聲念誦《中庸》,我這才止住哭聲,並在他的念誦中漸漸入睡。

當然,這些事情我不可能有絲毫記憶。這都是童年時母親告訴我的。後來,從京師去永昌衛的路上,頭發花白的楊敬修又告訴過我。那時,我們一主一仆行走在荒無人煙的蒼茫大地上,如同兩隻小小的螞蟻負重爬行。

我在二十四歲那年高中狀元,民間便開始流傳著我是文曲星下凡的神話。那時,那位為我接生的穩婆還健在,已經八十多了,她張著因缺了太多牙齒而癟癟的嘴巴,大聲武氣地告訴旁人:“我一進屋,就看到紅光環繞,大福大貴啊。晚上,我接了生出門,你們猜我看到什麼?我看到一顆星星從楊府上空劃過去,那不是文曲星又是什麼?”

與此相比,母親和楊敬修講的倒是真事。繈褓裏,因為要聽著父親念誦《中庸》我才能入睡,父親於是每晚大聲念著:“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直到後來,我的奶媽、那個大字不識的中年婦女,竟然也能背誦。

3

中狀元後,按慣例,我被分發到翰林院,任翰林修撰。在那裏,我迎來了第一個差使,那就是日講官,也就是定期進宮為皇上講課。

每次走進巍峨高大的紫禁城,我總有一種恐懼。我知道,在高大莊嚴的宮殿裏,其實永遠隱藏著數不清的見不得人的陰謀。越是富麗堂皇的地方,可能越是殺機重重。

我自幼飽讀詩書,於本朝典故,亦如數家珍。隨便舉個例子,就能證明我對紫禁城的恐懼其來有自。單以離我的時代很近的憲宗皇帝,也就是嘉靖爺的爺爺成化爺的舊事來說吧。

成化爺十六歲即位為天子。之前,他還是東宮太子時,身邊有一個叫萬貞兒的宮女。萬貞兒長得五大三粗,年齡比成化爺大一倍還多——成華爺十六歲,她已經三十五歲了。可就是這麼個粗手大腳還是大嗓門的女人,卻深受成化爺寵愛。

翰林院有一個幹了四十多年的書辦,姓蔣,身寬體胖,人稱蔣胖子。這老人家平時喜歡喝酒,喝了酒就喜歡找我擺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大概其他人都不耐煩聽,我卻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吧。就是從他那裏,我得知了一些《憲宗實錄》上絕不會收進去的野史。

蔣胖子告訴我,萬貞兒能博得成化爺歡心,自有她的原因。一來,萬貞兒的年齡當成化爺的媽都夠了,可能她就是把成化爺當成兒子來疼來寵的。萬貞兒性情很機警,還會一點武功。每當成化爺出行,萬貞兒就一身戎裝,緊跟身後,像個貼身侍衛;二來,成化爺十多歲,剛曉人事,萬貞兒卻是三十幾的中年婦女。蔣胖子笑道:“俗話說,女人過了三十三,猶如破船下河灘。那些做得說不得的事,還不是萬貞兒手把手地教會了成化爺,讓他領略了做男人的風流快活。”

事涉皇家宮闈,雖然偌大的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還是輕輕地噓了一聲,示意他宜粗不宜細,不可深說。

總之,萬貞兒把成化爺牢牢地套在了手裏,成化爺不僅寵她,黏她,還有些怕她。成化爺的生母周太後很想不通,後宮佳麗千千萬萬,兒子怎麼會把這個萬貞兒視作掌上明珠。成化爺回答說:“每天晚上睡覺,她都摸著我,摸得我很舒服。她年齡大長得好不好看,我都不在乎。”周太後聽了,哭笑不得,卻又不便深說,隻好由他。

其實,這中間,還與國朝的另一樁大事件有牽涉。原來,成化爺是正統爺的兒子,他既是正統爺的正宮周後所生,也是正統爺的長子,生下來就注定了要繼承皇位的。還不到兩歲,就立為太子。誰也沒預料到的是,正統爺依從太監王振的建議冒失地禦駕親征,不幸在土木堡做了瓦剌的俘虜。這就是土木堡事變。

正統爺被俘,國不可一日無主,兵部尚書於謙等人擁立正統爺的弟弟,也就是成化爺的叔父為帝,是為景泰爺。景泰元年,正統爺被瓦剌人放還回京,但景泰爺不可能讓位啊。並且,因怕哥哥奪回帝位,景泰爺就把正統爺和後妃們軟禁起來,衣用食物,常常短缺,錢後竟不得不以皇後之尊,帶著嬪妃們做點女紅,托看守的太監帶出去賣點小錢買些食物。其時,成化爺因是太子,還住在宮中。他那時才兩歲多,整天由貼身宮女帶著。那貼身宮女便是萬貞兒。夜裏,成化爺怕黑啼哭,萬貞兒便把他摟在懷裏,讓他含著自己的乳頭入睡。

成化爺五歲時,景泰爺把他的太子之位也廢去了,另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萬貞兒對這位小主子卻不離不棄,仍然盡心盡職地照顧他。在漸漸長大的成化爺心中,萬貞兒便兼具了母親、姐姐和情人的諸種混雜身份。

後來,正統爺趁景泰爺病重發動政變,把於謙等人處死,成功複辟。成化爺也順理成章地又立為太子,並在正統爺去世後登基為帝。要說起來,成化爺也是善良的仁厚之君,比如正統爺複辟後,把景泰爺降為郕王;景泰爺死後,又上了個惡諡:戾。到成化爺上台,他重又恢複了景泰爺皇帝的尊號,改諡為恭仁康定景皇帝。

成化爺登基兩年多後,萬貞兒為成化爺生下一個兒子,這是成化爺的長子。成化爺大為高興,不僅將萬貞兒封為貴妃,還派使者到各地祭祀山川,以示對上天賜他愛子的感激,群臣也紛紛上表,恭賀陛下。誰知,這個舉國關注的男嬰,才幾個月就夭折了。萬貞兒如瘋似狂,成化爺也無限悲傷。那些給男嬰看過病的太醫,一人廷杖五十棍。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太醫們在午門外排成一列,行刑太監手中的棍子此起彼伏,太醫們的慘叫高一聲低一聲。當場就有兩個太醫死在棍下。其後,又有三個太醫傷重不治,呼號呻吟了十來天後死去。餘下的兩個,好不容易撿得一條小命,不到半年,兩人都找了理由致仕回鄉。據說,他們從此聽人說起京師就兩股戰戰。

比太醫更慘的是宮女。侍候過男嬰的宮女有六個,領班的被賜死。兩個太監取出一匹幾尺長的白綾往她脖子上一套,各自拉住一頭,用力一勒,那宮女雙手雙腳徒勞地揮舞著,一會兒便癱倒在地,眼珠暴凸,舌頭引出老長,地上一攤尿液。另外五個宮女被處以幽閉之刑。也就是由行刑太監用一種特製的木槌,猛擊這些宮女的小腹。如同廷杖一樣,這同樣是一門高精準的技術活,需要多年的專業訓練才能勝任。木槌擊打小腹的力度和角度必須精準,以便使受刑者子宮脫落,從此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既不能行人倫,當然也不能生兒育女。更要命的是,每逢月信來時,腹內有如刀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嚴肅處理了相關太醫和宮女,成化爺算是為萬貞兒出了口氣。我們那個時代,兒童夭折比例大得驚人,即便身上流著皇室的血,從小錦衣玉食,也不見得就能順利長大成人。所以,這也沒什麼了不起。但令萬貞兒焦急而惶恐的是,大約由於歲數太大,她竟然再也沒能懷孕。為了讓肚子再次鼓起來,萬貞兒派太監到東嶽廟求送子娘娘,到藥王廟求藥王菩薩,還服用了大量稀奇古怪的藥物,可除了拉過幾次肚子外,依然風平浪靜。一怒之下,萬貞兒又把開藥的太醫廷杖了事。那段時間,太醫院的太醫們一聽說萬貴妃有請,俱嚇得麵無人色。

萬貞兒漸漸絕了再次生兒育女的夢想。不再求菩薩,也不再找太醫。她一方麵依舊將年輕的成化爺掌控在手裏,另一方麵,後宮的女人,隻要懷了孕,馬上就會被她想方設法用藥墮胎。甚至,就連已經生下的孩子,如果是男嬰,也逃不脫她的掌心。

弄死其他嬪妃所生的男嬰,或是令她們墮胎,這要是別人,那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可萬貞兒既然能牢牢地控製成化爺,也就能牢牢地控製後宮。縱使十惡不赦的大罪她也不怕。或者說,她被忌妒燒得頭腦發昏。她沒了兒子,她也不能讓其他嬪妃生兒子。哪怕成化爺為此絕後。

最膽大妄為的是,成化五年,柏賢妃為成化爺生了個兒子,取名朱祐極,兩歲時立為太子。對此,萬貞兒恨得牙癢。次年,太子小病,萬貞兒裝作關心前往探視,前腳走,後腳太子就一命嗚呼。柏賢妃哭得死去活來,宮女太監都跟著掉淚。哭罷,柏賢妃去找成化爺,要成化爺給他做主。柏賢妃的兒子當然是成化爺的兒子。白胖胖的一個兒子說沒就沒了,成化爺也難過,卻怎麼也不相信柏賢妃對萬貞兒的懷疑。那幾天柏賢妃天天朝著成化爺哭,成化爺心裏煩,幹脆躲到萬貞兒宮中不出來。半個月後,柏賢妃就瘋了。

紫禁城的規則是贏家通吃,輸家通賠。成化爺從此不再來柏賢妃宮。不久,柏賢妃被打發到浣衣局,從早到晚洗著山一樣的衣物和被枕。但有人來,她就拉住人家的手說:“你見我兒嗎?我兒大名朱祐極,是皇上親自立的太子呢。”人家不理她,她又說,“我兒生病了,萬貴妃來看她,看了就死了。萬貴妃的手上有毒。”

又不久,一天早晨,早起打水的宮女發現深井裏浮出一蓬頭發。打撈起來,是柏賢妃泡脹了的屍首。

宮裏暗中相傳,萬貞兒的父親是個道士,早些年雲遊天下,得到高人傳授,學會了一手奇妙的使毒手法。這使毒手法,又傳給了萬貞兒。萬貞兒運用之妙,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人們傳說,成化爺之所以對這個老女人寵愛無邊,就是她用毒術迷住了成化爺。至於柏賢妃的兒子,也是她用藏在指甲裏的毒趁人不注意時抹進了嘴角,是故不到兩個時辰就口鼻流血。至於那些流產墮胎的嬪妃,有的是她買通了太監宮女下毒,有的是她親自動手。

弘治爺是成化爺的繼承人,也是成化爺的兒子中最大的那個。弘治爺諱祐樘,是死去的祐極太子的異母兄弟。他能在萬貞兒的陰影中活下來,是一件極其偶然的事。

九月的陽光溫暖地照著高大的紫禁城,當我行走在這天下最神聖的地方時,突然想起弘治爺早年的離奇經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離權力中樞越近的地方,陰影和寒冷也越多。

弘治爺的生母姓紀,地位極低下,因她本身並不是以秀女身份選進宮的,而是廣西一個姓紀的土司的女兒。土司作亂,紀氏被俘入宮,發在巾帽局看守倉庫。一天,成化爺偶然從倉庫經過,和她說了幾句話,發現她不僅應對得體,且天生麗質。更關鍵的是,那天萬貞兒身體不適,沒有如影隨形地跟著成化爺。成化爺按捺不住,當即幸了紀氏。事後,紀氏懷了孕。

紀氏隻是普通宮女,即便被成化爺播下龍種,成化爺哪裏知道?倒是萬貞兒聽說了此事,她派出手下兩個宮女前往衣帽局倉庫,令她們為紀氏墮胎。這兩個宮女對紀氏很同情,回複說紀氏沒懷孕,隻是生病而已。萬貞兒怕成化爺以後想起紀氏,連夜將她趕到安樂堂去。安樂堂在紫禁城邊上,是太監宮女養病送終的地方,門前冷落,清寒孤寂。對紀氏來說,倒是一樁好事。在安樂堂,她生下了一個男嬰,這就是後來的弘治爺。

紀氏生下兒子,卻傷心痛哭。她知道,如果生的是個女兒,母子還有條活路;如今生的是兒子,萬貞兒一旦獲悉,母子都隻有死路一條。她咬咬牙,找到守門太監張敏,請他幫忙,把剛生下的男嬰悄悄溺死。

張敏聞言,大驚失色,他說:“皇上至今沒有兒子,為了有個兒子,眼都盼穿了,你怎麼能這樣做呢?”

紀氏傷心掉淚:“我也不想這樣做,可萬一萬貴妃知道了,我們母子都沒命了。”

張敏很同情紀氏,也希望給成化爺留條根脈。他吩咐安樂堂的太監宮女封鎖消息,嚴禁外傳。

再說,成化爺的第一個皇後姓吳。早幾年,吳皇後見成化爺寵愛萬貞兒,萬貞兒也恃寵而驕,十分生氣。一次,她借萬貞兒有小錯,當眾杖責了萬貞兒。按理,皇後母儀天下,後宮的嬪妃宮女,都應受她管束。然而,成化爺聽說後,竟下旨將吳皇後廢掉並貶往安樂堂附近的冷宮。也因此,吳皇後對紀氏所生男嬰,多有看護,時不時接濟她母子一些衣食。

在紀氏的提心吊膽中,這男嬰慢慢成長起來。

七年後,成化爺已年近三十,盡管嬪妃一大群,還常常臨幸宮女,可有萬貞兒的毒術,成化爺依然沒有兒子。這時,當初安頓紀氏母子的張敏被調到成化爺身邊,負責為成化爺梳頭。一天,成化爺攬鏡自照,發現鬢邊竟有不少白發,他長歎說:“我老了,卻沒有一個兒子。”

張敏聽罷,覺得是把紀氏的兒子說出來的時候了,於是跪下道:“皇上,奴才有罪,奴才有一件事瞞著皇上。皇上若是免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說。”

成化爺說:“我免你的罪,你說吧。”

張敏說:“皇上,你其實早就有兒子了,都已經六歲多了。”

成化爺愣住了:“我早就有兒子,我為什麼不知道?他在哪裏?”

張敏又說:“皇上,奴才要是把這中間的前因後果說出來,奴才恐怕就要大禍臨頭,皇上要替奴才做主啊。”

成化爺說:“有朕在,誰敢動你一根汗毛?說吧。”

張敏便把前因後果都說了,當然不敢把萬貞兒的加害說得那麼明顯,隻是輕描淡寫地提了提。成化爺根本沒心思追究萬貞兒的責任,隻是令張敏速去把他兒子送過來。

張敏來到安樂堂,成化爺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弘治爺,一身粗服,正在院子裏玩泥巴。她母親紀氏在一旁做針線活。紀氏聽張敏宣讀了成化爺諭旨,她知道恐怕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一邊給弘治爺洗去手上的泥巴,並為他換上一件稍微像樣些的衣服,一邊流眼淚。

張敏勸說道:“你不必難過,皇上要是看到自己的骨肉都這麼大了,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呢,你也就從此苦盡甘來了。”

紀氏搖頭:“張公公,我比你更清楚女人。我注定難逃毒手,求公公以後善待我兒。”又摟著弘治爺說,“兒啊,你一會兒見到穿黃袍的,那就是你的父皇。”

弘治爺六年多就在那座幾畝寬的院子裏度過,一下子看到幾個陌生人,嚇得直往母親背後躲。張敏把他扶進肩輿,他急得哇哇大哭,紀氏追到院子門口,無力地癱坐在門檻上。

成化爺見到兒子,把他抱起來,一邊端詳,一邊掉淚:“是我的兒子,像我,像極了。”

張敏等人剛走,萬貞兒就得知了消息,她匆匆帶著幾個心腹來到安樂堂。紀氏還呆坐在門檻上,她知道死期已到。果然,萬貞兒恨恨地抽了她一個耳光:“賤貨,竟敢騙我。”

紀氏不哭也不動。據說,萬貞兒的手上已暗藏了毒藥。次日,紀氏被封為淑妃,移居永壽宮。然而,紀淑妃既沒能再見到她的兒子,也沒能在永壽宮住上十天,她就莫名其妙地在一天夜裏慘叫著死去。

萬貞兒還想毒死弘治爺,但周太後下令將弘治爺送到她身邊,祖孫倆天天寸步不離,萬貞兒隻得作罷。

從那以後,之前一直懷不了孕的後宮嬪妃,就像比賽似的生孩子。到成化爺駕崩時,他已有了十幾個兒子和好幾個女兒。

4

嘉靖三年端午節,京師已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三年前,剛登基時的嘉靖爺還是一個十五歲的臉色蒼白的少年,雖然固執,倒還有幾分顧忌和忍讓。三年後,他長胖了,長壯了,臉色不再蒼白。當然,更重要的是,無上的權力讓他變得更加自信,更加固執,也更加易於動怒。

與此同時,毛閣老一年前致仕,在回鄉的船上無疾而終;而我的父親也在三個月前致仕,一刻不留地回了新都老家。

也就是說,偌大的朝廷,眾多的文武百官,已經沒有幾個還願意、還敢於發出與嘉靖爺不同的聲音。更多的,看到了張璁和桂萼這種跳梁小醜因迎合嘉靖爺而加官晉爵的好處。

端午節那天,我邀請了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來家飲酒。

其中有同在翰林院任職的豐煕和王元正,以及給事中張衝,大理寺少卿張文華。

端午時節的京師乍暖還寒,那天卻是一個晴天,陽光明亮溫暖。酒席擺在花園裏。酒過三巡,說起今日之種種不堪,豐熙拍桌大哭。

等到豐熙哭了半晌,王元正撫著他的肩膀說:“原學兄,與其效阮籍窮途之哭,不如振作起來,多想辦法,再與張、桂鬥鬥。”

張文華長歎:“楊閣老、毛閣老德高望重,也阻止不了張、桂得勢,你我這些閑曹冷職,又起得了什麼作用?”

王元正不服道:“那總不能就眼睜睜地看著奸臣們亂了綱常吧,這不是欺負天下讀書人嗎?”

我獨自幹了一杯,拍了拍桌子:“國家養士兩百年,這種大是大非關頭,如果沒人站出來說話,簡直是前無古人的奇恥大辱。”

這時,張衝忽然起身說:“諸位仁兄,小弟昨天得到一個消息。張璁和桂萼,下月將從南京來京師,皇上要委他們以重任了。”

眾人都發了呆。豐熙伸出手掌在桌上猛然一拍,一隻酒杯應聲跳起,落到地上,碎了。

“張兄,消息可靠嗎?”我問。

“肯定可靠。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啊!”

滿桌的人都不說話了,幾隻雀子落在花園的槐樹上,嘰嘰喳喳地叫,更顯出這個端午節的冷清與無奈。

電光石火般,我腦子裏突然閃出一個念頭。

“諸位仁兄,我倒是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眾人都一齊問。

“諸位仁兄,左順門不陌生吧?”

眾人一齊點頭:“當然不陌生。”

左順門建於永樂年間,在午門東北,與東華門遙遙相對,是上下官員接本的地方。

豐熙才思最為敏捷,我剛說出左順門幾個字,其他人還在望著我,等我進一步往下說,豐熙已然領悟了我的意思。他又伸手在桌上一拍,還好,這次酒杯隻跳了一下,沒摔到地上。他說:“好!升庵兄妙計。咱們就重演一回正統朝痛打馬順的故事。”

豐熙嘴裏冒出正統朝和馬順兩個詞語,其他幾個人也都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圖,他們相視而笑,略一沉吟:“是個法子。”

原來,幾十年前,正統爺寵信豎閹王振。瓦剌入寇時,他在王振的慫恿下,草率地禦駕親征,不想卻以九五之尊做了夷狄俘虜。消息傳到京師,正統爺的弟弟郕王監國。朝中文武對誤國的王振都痛恨萬分,交疏上章,請求誅王振及其黨羽以謝天下。其時,郕王還未登基,還是藩王,自認茲事體大,沒敢做主。他在午門臨朝時,聽了大臣們依次宣讀的請誅王振的奏章後,傳旨令大臣們出宮待命,此事從長計議。群臣出宮後,甚為不滿,聚在午門附近的左順門外伏地痛哭,堅請降旨。

錦衣衛指揮使馬順是王振的心腹。原本,他也擔心郕王會降旨誅殺王振一黨,及至見郕王起駕回宮,以為王振必然無事,便大聲嗬斥眾人。與他一唱一和的,還有另外兩個王振同黨。

眾人原本就為郕王不敢決斷而不滿,此時見馬順指手畫腳地斥責,如同油鍋裏潑進一碗冷水,一下子群情激憤。眾人圍住馬順三人,你一腳我一腿,竟把三人活活打死在左順門前。

事後,鑒於王振已在軍中被樊將軍打死,郕王又登基成了景泰爺,眾人群毆打死馬順三人之事便不了了之。

自那時起,也就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習慣:若是在朝堂上受了委屈,還可到左順門討討公道。

所以,我的意見是,等張璁和桂萼到左順門遞手本時,眾人一擁而上,把兩人當場打死。法不責眾,嘉靖爺也隻能認了。

定了主意後,心情大好,幾個人都喝醉了,歪著斜著,竟睡了過去。

直到天空傳來沉悶的雷聲。風乍起,小池裏的水皺得像一塊綴了荷花圖案的麻布。

5

如果不是臥佛寺之遊,如果遊完出來不去抽簽,也許,我和張文華還將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不過,人生的細故引發的變化,誰也沒法保證,也沒法預知。

那天,天氣清朗,夏日的京師常常悶熱,那天卻很涼爽。張文華邀請我和豐熙、王元正到臥佛寺一遊。臥佛寺在京西壽牛山南麓,香山東側,始建於唐代貞觀年間。它本名叫壽安寺,隻因寺裏有一尊唐朝時用檀木雕成的臥佛,故而民間都稱它臥佛寺。原是我們常去遊玩的地方。

臥佛寺景色清幽,宜消長夏。此外,寺裏香積廚的頭陀,做得一手好飲食。雖無雞魚葷腥,素席卻精美絕味,我尤其愛一種叫炒麻豆腐的小吃。據說炒麻豆腐乃京師獨有,他處皆無。其做法是先把豆子浸入水中,再用石磨與水同磨成漿。豆漿可做三種吃食,最細的用來做澱粉;最稀的做豆汁;中間一層稠糊凝滯的暗綠色粉漿,裝入布袋加熱一煮,水分都濾去了,就是麻豆腐。食用時,雜了雪裏蕻和大青豆,用羊尾巴熬成的油來炒。上桌後,灰白紅綠相間的一盤,散發出撲鼻的香氣。

流放雲南時,京師那個給了我終身創傷的地方,唯一讓我懷念的就是炒麻豆腐。我曾在永昌和安寧指導周氏、曹氏製作麻豆腐。曹氏祖籍北京,是隨先人落籍雲南的,小時候曾回過京師,吃過炒麻豆腐。可惜,不管周氏還是曹氏,她們製作的麻豆腐都遠不如臥佛寺。

後來我終於明白,不是臥佛寺的麻豆腐更好吃,而是那時我年輕,我氣盛,我自以為我的未來是一條鋪滿鮮花和掌聲的錦繡前程。

那天豐熙輪值沒能來。我和張文華、王元正喝了茶,吃了包括炒麻豆腐在內的素席,王元正家中有事,先走了。我和張文華在寺裏又坐了一個時辰,看看夕陽西下,天色漸晚,也走出寺來。

寺外,一個遊方道人,搖著鈴鐺,招呼過往的遊人抽簽。

張文華對抽簽算命有著異於常人的興趣。我曾經和他開玩笑,說他哪怕和老妻敦倫,也要請和尚算個佳期。

果然,張文華一定要去抽根簽。簽抽出來,張文華匆匆讀完,臉色大變;緊跟著,又慢慢讀了一遍,臉色更加驚惶。我接過簽,上麵寫道:

無根樹,花正幽,貪戀榮華誰肯休?浮生事,奪海舟,蕩來漂去不自由。無岸無邊難以係,常在魚龍險處遊。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

“這些胡言亂語,文華兄何必過分在意?”

“是的,不在意,我不在意。”

話雖這樣說,張文華的臉色卻愈加凝重,剛才還滔滔不絕地和我談天說地,這時卻一聲也不吭。

臥佛寺前,他叫了一輛車,竟沒和我拱手告辭,就跳上車走了。看著那輛車漸行漸遠,我無可奈何地笑了。

與張文華和王元正同遊臥佛寺大吃炒麻豆腐的第三天,就是我們約定的到左順門痛打張驄和桂萼的日子。

那天早朝,我們都去得格外早。左順門外,已經有幾個和我們有約的官員到了,宮門還沒開,宮門上掛的宮燈也還亮著。

然而,非常意外的是,一直到上朝時文武官員被招呼進殿,依然不見張驄和桂萼的影子。我暗中問張衝:“張兄,怎麼沒來?消息有誤嗎?”

張衝也一頭霧水,卻堅決地搖著頭:“消息肯定無誤。我親眼看到他二人的手本,也看到禮部給他們的回複。他們就是今天進宮麵聖。”

“那就奇怪了,”一旁的豐熙也百思不得其解,“麵聖這麼隆重的事,而且又是由禮部提前安排好的,他們怎麼可能說不來就不來?”

我心中一動:“隻有一種可能。”

兩人一齊望著我。

“那就是有人提前通風報信,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因此沒來。”

“升庵兄說得有理。”

“誰會給他通風報信?”

“盟約的包括你我一共十二個人,今天誰沒來誰就嫌疑最大。”我這麼說是基於之前的約定:我們十二人相約,趁張、桂二人麵聖之前,在左順門外將他們打死;然後再到宮門前哭諫。這個提前向張、桂泄密的家夥,當然不會再參與哭諫;但既然與我們有約,他就隻能找借口不來。

“文華沒來。昨晚他說他吃壞了肚子,正在家裏將息呢。”不知啥時,王元正也湊了過來。

豐熙冷笑:“那不就清楚了嗎?”

我想起前天在臥佛寺門口,張文華抽到的那根簽。

張衝問:“那接下來怎麼辦,升庵?”

“那就散朝後直接到宮門前哭諫,不僅我們十一個去,還要鼓動其他朝臣,尤其是部堂甚至閣老們也一起去,動靜鬧得越大越好。”

動靜果然很大。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大。

端午節在我家喝酒盟約的十一人——原本是十二人,但張文華當了叛徒——在金水橋上攔住剛散朝的大臣們,要求他們一起到左順門哭諫。何孟春身材高大,站在人群裏格外顯眼,他是做過封疆大吏的重臣,他的意見能影響一大批人,他說:“憲宗時百官哭諫於文華門,爭慈懿皇太後葬禮事,憲宗聽從了哭諫。國朝最重慣例,今天,我們也應效仿憲宗朝的臣子,到左順門哭諫。”

何孟春話音剛落,張衝大聲高喊:“萬世瞻仰,在此一舉。今天若是有誰不去力爭的,我們就一齊打死他。”

不到半個時辰,黑壓壓的一群人跪伏在宮門外,一邊哭,一邊高呼:“高皇帝啊孝宗皇帝啊!”

以後,我從有關資料中獲悉,那天響應我的號召到左順門外哭諫的官員多達二百二十九人。具體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給事中二十一人,禦史三十人,吏部十二人,戶部三十六人,禮部十二人,兵部二十人,刑部二十七人,工部十五人,大理寺十一人。

初時,並無內閣成員參與,豐熙三步並作兩步,氣喘籲籲地跑到內閣,把閣老毛紀等人也動員過來,一並加入到哭諫隊伍中。

我們在左順門外哭喊時,嘉靖爺正和元天先生談論如何納藏天地之氣,以求長生。哭喊聲越過宮牆,把嘉靖爺嚇了一跳,急忙喚太監過問。太監如實向他稟報後,他大為生氣,但仍壓製著怒火,令張永到門外勸解,要求眾臣散去。

然而,我向張永提出,請他轉告皇上,收回將他的父親興獻帝諡為恭穆皇帝並建廟祭祀的成命。

張永不敢隱瞞,向嘉靖爺如實做了彙報。嘉靖爺勃然大怒,手裏握著一柄麈尾,氣惱地揮來揮去。

這時,元天先生卻笑了。

嘉靖爺問他:“先生為何失笑?”

元天先生說:“我是笑陛下身在廬山。”

“此話怎講?請先生明示。”

“陛下,表麵看他們反對陛下為先帝立廟稱號,可說到底,還是不服氣啊。那領頭鬧事的楊慎,區區一個六品的翰林院編撰,他哪來那麼大的底氣?就因為他是楊閣老的兒子。楊閣老曆仕四朝,三任首輔,門生故吏遍布天下。陛下,他雖然致仕了,卻是虎死不倒威啊。他兒子也才有這吃了雷的膽子。”

“那依先生之見,這事該當如何處理?”

元天先生眼露精光:“還是我之前早就說過的十六個字。”

嘉靖爺略一愣,不由隨口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陛下聖明。”

嘉靖爺站直了身子,手中的麈尾重重地劈下去。

宮門開了一條縫,張永再次從裏麵走出來。他身後,緊跟著一群太監;太監後麵,是駱家印和幾十名錦衣衛的緹騎。

張永令太監把所有請願官員的名字和部門都登記在冊。

這邊在吵鬧著登記,有人高聲自報姓名,有的卻堅決不說。太監團團作揖:“各位大人,小的奉命行事,請不要為難小的。”

豐熙怒道:“誰他媽為難你,你也值得為難嗎?”

另一邊,駱家印向幾十名緹騎打了個手勢,立即有人撲上來將豐熙和張衝抓住,反剪了雙手。豐熙大喊:“我是朝廷大臣,你憑什麼抓我?”

駱家印冷冷道:“有聖上旨意在。你且到錦衣衛衙門再說。”

請願的官員一下子全炸開了,也有人悄悄後退,企圖溜走。眼看事急,我跳上台階,振臂大呼:“諸公勿退,國家養士多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有的人高聲附議,也有的人繼續後退,後來幹脆一溜小跑。請願之初的二百二十多人,一下子走了將近一半。

王元正很著急:“升庵,怎麼辦?”

我說:“走,我們去敲門。”

說著,我大步走向左順門宮門,王元正緊隨其後。我們一邊拍打著朱漆宮門,一邊高聲痛哭,現場不肯走的其他官員,大多數人也跟著痛哭起來:“高皇帝啊,孝宗皇帝啊!列祖列宗啊!”

約莫一刻鍾後,宮門突然打開,一隊錦衣衛緹騎從裏麵衝了出來。

留下來痛哭的官員全都被捕下獄,後來統計的數據是一百三十四人。

等待包括我在內的一百三十四人的是血腥的廷杖。

嘉靖爺登基後,前兩年都無廷杖之事。這讓在正統爺動不動就要扒了褲子打屁股積威下過來的朝臣們暗自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位年輕的英主也將是建文爺和弘治爺那樣的仁慈之君——我查過國朝各位皇爺的實錄,隻有這兩位皇爺在位時,沒有廷杖過朝臣。

然而,朝臣們這口氣鬆得早了點。嘉靖二年,昭聖皇太後張氏生日,按慣例,命婦們當進宮朝賀。但嘉靖爺出人意料地下旨令免。內中的緣由在於,當年,嘉靖爺的生母進京覲見張太後時,張太後端著太後架子,把嘉靖爺的生母按藩王王妃之禮接待。按說,當時嘉靖爺還未正式登基,更未為他的生母上尊號,張太後雖然有些拿大,也還算符合禮製。但嘉靖爺為此懷恨在心,此時羽翼漸豐,便在張太後生日時傳旨免了命婦朝賀,以此掃張太後的臉麵。禦史朱淛與馬明衡當然也知道個中緣因,職責所在,仍然上疏諫爭。嘉靖爺被人看穿了小心思,惱羞成怒,立即令駱家印派出緹騎將二人下在獄中,並要將二人處死。幸好,內閣閣老們不肯擬旨,首輔蔣冕也極力辯爭,嘉靖爺才同意將二人廷杖三十。

二人被打個半死,並削籍為民。但二人卻贏得了士林的欽佩與民間的敬仰。二人離京回鄉那天,包括首輔蔣冕在內的上百位朝臣,都前去送行。

這也是國朝多年來的積習。仗義執言,廷爭麵折,哪怕為此遭到皇帝的嚴厲處分,就仕途來說幾乎進入絕境,甚至還會有肉身的痛苦,但於個人的名聲和清譽,卻是極大的提升。這也是言官們敢於逆龍鱗的精神動力。

從朱、馬開始,嘉靖爺對廷杖的興趣與日俱增,動不動就下旨廷杖五十,廷杖三十。在他心裏,把那些義正詞嚴的官員們粗暴地剝去衣服,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趴在宮門外,聽任行刑者手中的棍子在他們身上發出沉悶的擊打聲,似乎是人間最動聽的音樂。

堅硬的木棒下,一百三十四位受刑者中,有十六人當場死亡。

我當然沒有當場死亡,不過,嘉靖爺認定我是罪魁禍首,是請願與哭門的始作俑者,用聖旨上的話說,“楊慎輩倡率叫哭,欺慢君上,震驚闕廷,大肆惡逆”,因此,對我的廷杖是兩次。

我居然在兩次廷杖之下活了下來,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

記得第一次行刑時,駱家印在我旁邊監刑,這豎閹趾高氣揚地問我:“楊慎,你如此大逆不道,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

“我受了兩個人的指使。”

“哦?哪兩個?”駱家印對我的回答有些意外,旁邊的人也都有些意外。

“他們一個姓孔,一個姓孟。”

“他們現在何處?快說。”

“他們嗎?在文廟。”

6

前往永昌衛的路仿佛永無窮盡。據說,嘉靖爺在琢磨把我發往何地時,曾有過一番比較。顯然,這位恩威難測的人君,他是要為我找一個最偏僻最遙遠的地方。據說,最初,他打算把我發往山西雁門。同時也還考慮過廣東儋州或廣西廉州。至於最終為什麼是雲南永昌,這和兩個人有關係。這兩個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

明處的人是吏部尚書何孟春。何孟春曾在雲南為官多年,永昌府就是他於嘉靖元年奏請設立的。當時,他曾給父親寫過一封信,請求父親為新建的永昌府寫一篇記。父親欣然答應。但這種應酬性文字,他公務繁忙,照例由我代筆。我記得,在這篇題為《新建永昌府治記》中,我曆數了永昌沿革之後寫道:

嘉靖改元,巡撫都禦史何孟春遂謀於鎮守總兵沐公紹勳,巡按禦史羅君玉、席君春連章奏請革鎮置府,議上,報可,遂改為永昌軍民府。永昌人聞之,室家胥慶,相與語曰:“而今而後庶幾以生矣,我有田畝,我食我力,無豪奪我者也;我有男女,我婚我嫁,無脅誘我者也;我有官守,我師我帥,無鄙夷我者也;不圖今日複為幸民,此新天子之賜,諸守臣謀國之忠,我子孫百世之利也。”

父親讀罷,擊節稱讚;未幾,何孟春遷吏部,也曾專門治酒相邀,席間,居然一字不漏地把這一段背了出來。

實話說,曾做過雲南巡撫,後來又任吏部尚書的何孟春,級別遠比我高得多,但自從那篇《新建永昌府治記》後,我們卻成了莫逆之交。到左順門外請願,他是其中職務最顯赫者。是故,嘉靖爺雖然惱怒他,但畢竟礙於他的級別,對他總算網開一麵,隻是罰俸了事。

兩次廷杖外,我的另一大處分就是流放。《大明律》規定,國朝的流放分為四等,從輕到重,依次為:安置、遷徙(去鄉千裏)、口外為民和充軍。充軍又因戍地不同,分為極邊、煙瘴邊、遠邊衛和沿海附近軍四種。按時限不同,則又分為終身和永遠兩種。終身就是到本人去世為止;永遠則是罰及子孫,勾丁補缺。即本人死後,還要由子孫頂替;如果沒有直係子孫,甚至得從族人中找人頂替。

嘉靖爺賜給我的是永遠充軍煙瘴。他不僅決定了我的命運,也決定了我的子孫的命運。當然,那時候,我還沒有一男半女。有意思的是,後來,在我四十八歲那年,側室周氏為我生下了長子同仁;僅僅半年後,嘉靖爺的皇後杜後為他生下了嫡長子。這兩個相差不到半歲的孩子來到世上,因為父親的不同,當然更因為血緣的不同,自然判若雲泥。同仁出生,意味著我老年得子,這當然是一件可喜可賀之事。滿月那天,我請了些親朋好友,擺了幾桌酒席。那天,我喝醉了,張含和簡紹芳鬧酒,一定要讓我當場為兒子寫一首詩。筆墨擺上來時,我龍飛鳳舞地寫了。張、簡等人看了後,全都默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