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丁黑牛,長崗嶺土匪(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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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小時候,爺爺給我講過廷杖的故事。

不過,我總是記不住廷杖這種文縐縐的說法,我管它叫打屁股。當然,爺爺也打過我的屁股,那不叫廷杖。須得是皇帝下了聖旨,讓專門訓練過的人來打屁股,那才叫廷杖。

直到後來認識了楊狀元,我才記住了廷杖這個詞。

或者說,楊狀元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被廷杖過的人。

看上去,楊狀元也和普通人差不多,略有點胖,臉不白也不黑。如果仔細看的話,你會發現他走路時顯得有點不自然。聽楊狀元說,那就是廷杖落下的後遺症。並且,每到天陰欲雨,受過傷的地方就會痛。

爺爺講過,山溝裏有一種叫斬龍劍的草,把它搗碎後敷到傷口上,可止痛。後來我進山打獵,總會繞到山溝裏找些斬龍劍給楊狀元送去。

我記得第一次送給他時,他一愣,問:“你說什麼,這草叫斬龍劍?”

“是啊,斬龍劍。我爺爺說的。”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斬龍劍,這葉子看起來倒有些像劍,可它斬得了龍麼?飛龍在天,或躍於淵……”

說到後麵,我再也聽不懂了,隻好也笑著說:“你就試試好了。”

“好的,我一定試,一定試。要是你這偏方能奏效,那不妨多帶些到京城去,聽說,這些年被廷杖的倒黴蛋可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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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還是個獵戶。後來,我卻成了強盜,而且是強盜頭子,官府把我稱為土匪。為了抓住我,官府願意出一千貫錢的賞格。上山落草前,我的全部家當也值不了十貫錢,沒想到做了強盜,一下子身價百倍。

可是,沒有人生下來就甘願做強盜,甘願過刀頭舔血、火坑扒食的日子,朝不保夕,過一天算一天。

從我爺爺起,我們丁家就是獵戶,世代以打獵為生。我從小就是吃獸肉喝山泉長大的。

永昌城外,到處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山上伏著高高低低的林子,林子裏,出沒著各種野物。那就是我們丁家的衣食飯碗。我家居住的那匹山梁,距永昌衛西門隻有二十裏,叫長崗嶺。三十歲以前,我在長崗嶺打獵;三十歲以後,我在長崗嶺搶人。

爺爺在時,除了打獵,每有閑暇,他就坐在茅屋前的芭蕉樹下讀書。爺爺曾經說過,他以前其實不是獵人,而是官員,他曾經做過我已經忘記了名字的某地方的參將。後來奸臣當道,受人誣陷,隻得連夜掛印辭官,躲進了長崗嶺。那時候,爺爺已經七十多歲了,滿頭白發,像一隻白頭翁。能夠證明他做過參將的東西除了那些我看著就頭痛的兵書,還有一支手銃和一張弓。

一尺多長的手銃是用銅製成的,有著銅的微黃光澤,仿佛爺爺晚年病入膏肓時的臉色。把火藥和鉛子填進膛裏再舂實後,用火撚送進火門點燃,再瞄準目標,手銃就會噴出一團火焰,發出一聲巨響,四散的鉛子飛出百餘步,能把一群正在覓食的野雞殺死四五隻。手銃上麵,刻有一個英字,歲月久遠,字已經很模糊。總之,英字更大,後麵還有一串小字。爺爺說,這是當年製作手銃時的編號。爺爺還說,那時候,手銃這種貴重武器,隻有保衛皇上的神機營官兵才有資格裝備。他呢,是因為抗擊海盜有功,得到皇上嘉獎,才賞給他這支手銃的。爺爺說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滿麵都是激動和驕傲。尤其說到皇上時,那神情,就像隨時要跪下去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如果爺爺知道,他死後,他唯一的孫子不僅沒遵照他的教導,像他說的那樣,好男兒要為國效力,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反而上山落草做了強盜頭子,我想,也許他會氣得用手銃抵住我的腦袋。在他看來,我這就是目無君父的犯上作亂啊。

可是,我難道是心甘情願犯上作亂的麼?

火銃之外,爺爺還留下了一張黃樺弓,三尺長的弓,要比普通的更大一號。爺爺說,這是一百五十斤的硬弓。能拉開一百二十斤的弓,稱為上力;十個士兵中也許隻有一個人能做到。能拉一百五十斤的弓,稱為虎力,一百個人中也難找到一個。偏偏你爺爺我就是那百裏挑一的人啊。爺爺喝了幾口酒,滿麵紅光地捋著胡須。

那年我十五歲,身子骨已經長得像一頭小牛犢。那張黃樺弓,爺爺平時輕易不示人的。我聽了他的話,不服氣,爺爺,你讓我也拉一拉吧。爺爺說,你小子正在長身子,別把身子骨弄壞了。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把弓遞給了我。要比我平時用的桑木弓更沉一些。我使出渾身力氣,用力一扯,居然把弓拉開了。爺爺興奮地站起來,不錯不錯。像我的孫子。

那時,我已經跟隨爺爺在林子裏跑了好幾年了。一開始,我跟在他身後,負責觀察打望,像一隻獵狗那樣尖著鼻子,嗅著林子裏淡淡的野物的體味尋找。爺爺喜歡用那隻手銃。林子裏,手銃的火光閃過,總有山雞、野兔或麂子倒地。

不過,手銃威力太小,沒法用它打野豬。爺爺說,打野豬,得用我的黃樺弓,可惜我老了,拉不開弓了。

十八歲那年,我終於能熟練地使用黃樺弓了。我在那年春天,用黃樺弓獵殺了第一頭野豬,一頭體重四百多斤,獠牙足有半尺長的發情的公野豬。從那以後,我就成了長崗嶺最有名的獵人。

第二年,我和相距隻有半裏地的林二妹成了親。成親後第三天,爺爺病重。他把我和林二妹喚到床前,他說,黑牛,你爺爺我不行了。我給你講過,我原本是朝廷命官,是得到皇上禦旨獎賞的守備。可惜奸臣當道,隻好隱居林泉。你其實不是我的親孫子。我沒有兒女,你是我到長崗嶺隱居時,路過永昌衛,在南門外撿來的。那年,雲南饑荒,遍地都是饑民。我估計,你親生父母早就餓死了。我把你拉扯成人,原指望你讀書識字,以後也像爺爺那樣,做個朝廷命官。可惜,你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唉,也罷也罷。你現在倒是個不錯的獵人,這山大林深,餓不著你的。你和林二妹好生過日子,逢年過節,生辰忌日,也到你爺爺墳前燒點紙吧。

爺爺死後,我和林二妹相依為命。每日,隻要不是大雨或酷熱,我都背著黃樺弓,挎一把腰刀,再帶上林二妹為我準備的麥餅,一頭紮進熟悉而又陌生的林子。太陽下山時,我總會帶回不同的獵物。有時是幾隻山雞,有時是一頭麂子,如果運氣好的話,偶爾,也會是一頭野豬。當然,我無法一個人搬走一頭野豬,我隻是把野豬頭切下來帶走。在我們長崗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切下了頭的野豬,哪怕擺放在大路旁,別人也不會搬走。因為這意思是說,野豬是有主的,主人正找人來搬呢。要是不講究地把它順走,那他的頭也會像野豬一樣被人切下來。

盡管我打到的野物不少,可野物不值錢。過兩三天,我就去一趟永昌城,把野物出售後,換些米麵油鹽。永昌城裏許多人都認識我,知道我是那個獨自射死公野豬的神箭手。

噩運是突然之間降臨的。

細細說來,這噩運也是我的無知造成的。要是當年爺爺教我識字時,我用心一些,多識得幾百個字,或許,噩運就擦身而過了。

要出事時,天氣也變得日怪。四月尾上,還沒到雨季,卻一連降了二十多天的雨,倒不太大,卻是從早晨下到傍晚,整座山嶺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底撈出來。天空陰得發暗,牆角已經長出了肥大的蘑菇。最初幾天,我和林二妹也沒著急,就權當是休息吧。我們還沒有兒女,關上小院的門,就是二人世界,天天膩在床上。

下到二十來天時,我們開始著急了,這大半個月坐吃山空,米甕裏早就沒米了,還有兩三斤麵粉,一升把黃豆,這要是吃完了,難不成我們就餓死。所以,那天早晨,天有些放晴的樣子,我趕緊帶了黃樺弓,連幹糧也沒讓林二妹準備,就一頭紮進林子。

整個上午卻一無所獲,野物們好像都被連綿的雨水衝走了,或是搬了家一樣。我又累又餓,懊惱著走在亂石橫疊的山埂上。這時,我聽到從前方的小樹林裏傳來細微的聲音。作為長崗嶺乃至永昌衛最優秀的獵人,我從十幾歲起,就能用鼻子嗅到野物的氣味。沒錯,這應該是一頭肥大的麂子。如果能獵獲一頭麂子,用它換的米麵,足夠我和林二妹吃小半個月了。

果然,我小心靠近小樹林時,一頭麂子正在低頭吃草。當我張弓搭箭瞄準它時,它抬起頭,用潮濕的大眼睛迷茫地看著我,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意想不到的是,我的箭明明射中了它的脖子,它卻發出一聲尖叫,快速地轉身往山溝跑去。在我的打獵史上,還從來沒出現過這種一箭不能讓麂子斃命的情況。我追著麂子,來到山溝。山溝深處,樹林消失了,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流水發出嘩嘩的聲音。

我站在小溪畔一塊高大的岩石上張望,明明跑在我前麵不到一百步的那頭中了箭的麂子,竟然再也看不見了。我在溝中來回尋找,找了一炷香工夫,還是沒有麂子的影子,就連它身上的膻味兒,也完全消失在風中。我還來不及氣惱,就看到臨近溪水的石頭上,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

我走過去,看到一頂金黃色的帽子。帽子上麵,有一顆比桂圓還大的珠子,就是它,在微弱的陽光下,發出了亮晶晶的光。

看樣子,這帽子被遺棄在水邊,時間應該不會有一個月,帽子也還新,隻是因雨水而發漲了,襯裏有一行字,可我隻認識裏麵的大、明、內、王四個字,其他幾個字,麵生得很。

誰會把這麼一頂華貴的帽子遺失在山裏呢?難道還有誰像楊狀元那樣,喜愛這山裏的風景,在遊山時不小心遺失了嗎?或者,他也像楊狀元那樣,在這山裏遇到了野豬?

2

半年前,我如往常一樣在山中轉悠,尋找野物。

轉過一個山坳,我聞到了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氣味,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就立了起來,馬上張弓搭箭,隨時準備射擊。

我聞到的是野豬的氣味。在長嶺崗,山中無老虎,野豬稱霸王。這些尖牙利齒的蠢貨,平時也不攻擊人,但如果它發起怒來,就連黑熊也不是對手。所謂一豬二熊三老虎。我記得山下一個姓吳的獵人,在山上和一頭野豬迎麵相遇,憤怒的野豬用它鐵釺一樣的獠牙在他腹部刺出兩個大洞,一直頂著他,把他戳死在一棵高大的鴿子樹下。

我和爺爺在山中發現他時,他已死去三四天。那悲慘的場景讓我在十五歲前做了好長一段時間噩夢。潔白的鴿子花開放在嫩綠的樹葉間,真的像一群展翅欲飛的鴿子,山穀裏,不時傳來鳥兒的啼叫。但就在鴿子花的掩映下,卻是一具腹部露出兩個血肉模糊大洞的吳獵戶。他瞪大了雙眼,充滿恐懼和痛苦,腸子從兩個血洞掉出來,被老鼠啃食了大半。餘下的,像是一堆在血水裏浸泡過的繩索。

所以,盡管我二十歲時就獨自殺死過一頭可怕的公野豬,但隻要聞到野豬的味兒,我仍然會想起吳獵戶。這樣也好,我就不會掉以輕心。

我爬上一塊高大的岩石,這樣不僅視野更開闊,也更利於居高臨下地射擊。我震驚地看到,前麵的空地上,一頭野豬正在向兩個人撲去。那兩個人顯然不是獵戶,也不是山民,看服飾,要麼是讀書人,要麼是城裏的官人。

因為驚恐,他們似乎已經無力掙紮,隻從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尖叫。

五十步外,我能清楚地看到野豬的猙獰。那兩個人麵對野豬,背對我,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的臉上此時一定是絕望。就像吳獵戶。

就在野豬的獠牙剛要刺到其中一個人時,我的箭疾如流星,野豬嗷嗷大叫時,我的第二支箭又射中了它。這一次,它倒在地上,哼唧著,把泥地撲打出一個形如圓盆的小坑。

我救下的那兩個人,果然既是讀書人,也是官人。隻不過,現在,他們中的一個因得罪朝廷被發配到永昌衛,一個因丁憂回鄉閑居。

他們一個是楊慎,字升庵;一個是張含,字愈光。

想了半天,我才想起丁黑牛其實是我的小名,我爺爺給我取的大名是丁奉國,字衛祖。可是,這名和這字,從來就沒人叫過。所有認識我的人,從我爺爺到林二妹,全都叫我黑牛或是丁黑牛。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在床上時,每到緊要處,林二妹總是用力纏住我的腰,嘴裏發出水一樣光滑的聲音:牛牛,牛牛,好牛牛。

楊慎這個名字我是早就知道的。早幾年,我就聽爺爺說,有一個叫楊慎字升庵的狀元,得罪了皇帝,從北京城趕到了永昌衛。爺爺說,這個楊狀元啦,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家老子,做過四個皇帝的宰相。你看爺爺我,隻得罪了一個總兵,都隻好逃到深山老林裏隱姓埋名,他可倒好,他得罪的是皇帝啊。一萬個總兵也趕不上一個皇帝。你說說,他楊狀元咋就吃了豹子膽呢?要是有機會啊,爺爺我倒是想到永昌衛去會他一會。

然而,說歸說,爺爺卻從來沒有下過山,更沒有進過永昌衛。晚年的爺爺更加謹慎膽小,隻有茫茫無際的林子,才能帶給他些許安全與安慰。

那天,我把楊狀元和張含大人帶回我家小院。在二位大人的讚歎下,我用一柄鋒利的小刀,一會兒工夫就把那頭野豬分解成了一堆整齊的肉塊。我記得楊狀元還稱讚我是庖丁解牛,我不知道誰是庖丁,可能是他認識的另一個獵人吧。

林二妹用野豬肉燒了幾個菜,我又取出一瓦缸自家釀的米酒,請二位大人用餐。二位大人對我的救命之恩很感激,一個稱我是恩公,一個稱我是壯士。臨走時,他們把身上的銀子全都拿出來硬塞給我,我不要,他們不依,我隻得收了。過了幾天,我打到幾隻山雞和野兔,立即去了一次永昌衛,分別把它們送給楊狀元和張大人。

楊狀元住在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曲曲折折的山路爬上去,路旁開滿野花。他對我的到來格外高興,不僅請我喝酒,還為我畫了一張像。我把楊狀元為我畫的像拿回家,叫林二妹好生收起來。以後,我的子孫們就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3

沒找到中了箭的麂子,卻意外地發現了這頂鑲有珠子的帽子。看上去,這珠子恐怕比一頭麂子更值錢。這難道是山神爺對我丁黑牛的眷顧?也不枉了林二妹初一十五的晚上總要在家裏點一盞清油燈,獻上幾枚果子向山神爺祈求保佑。看來,山神爺也是個知冷知熱懂禮節的好人呢。

沒帶幹糧,很餓,我在小溪邊喝了一肚子的水,走路時,我甚至能聽到那些水在肚子裏晃來晃去發出的聲響。很快,我終於射中了三隻山雞和四隻野兔。我用一根樹枝挑了它們,急匆匆地往永昌衛而去。我的懷裏,揣著那頂帽子。我想,這帽子和珠子到底值幾文錢,我還是去問問楊狀元吧。他見多識廣,一定是懂的。

不巧,楊狀元寓所卻鎖了門。按我的計劃,原本想在他家裏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再進城。可沒法,他既然不在家,我隻有往城裏去。到城裏,已是未時,太陽偏西了。我在經常打交道的那家山貨店賣了山雞和野兔,買了幾升米準備回家。山貨店旁邊,是一家當鋪。我靈機一動,何不讓當鋪的朝奉看看,這帽子和珠子值幾個錢呢?要是價錢合適的話,不如把它當了,再買些油鹽回去。

朝奉在櫃台後麵打瞌睡,兩個小二瞪著牛卵子一樣的眼睛。我把帽子從懷裏掏出來遞給小二,小二遞給朝奉,朝奉看了又看,一下子精神百倍。

朝奉問:“兄弟,你這帽子從何而來?”

我略一愣,還是老實回答說:“山上撿到的。”

朝奉點頭:“哦,撿到的。你等等。”他回頭對小二說:“快給這位兄弟上茶。兄弟,你先請寬坐片刻,我把帽子拿到後院給掌櫃的看看。”

我點頭稱是,在旁邊的圈椅上坐下來。一個小二捧上茶。我問:“朝奉,有沒有麵餅點心,我還沒吃午飯呢。要有,勞煩給幾塊。”朝奉說:“有的有的。”小二轉身去後院拿餅。

一會兒工夫,小二端出一盤香酥餅。可是,我才吃了兩口,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在一位官爺的帶領下突然衝了進來。我嚇一大跳,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完全沒想到的是,他們居然是來抓我的。我徒勞地喊著冤枉,可沒人聽。那位官爺大概是嫌我聲音太大太吵,伸出刀背在我的頭上拍了幾下。我一陣昏眩。醒過來時,已經被反綁了雙手,兩個士兵一左一右架住我,在街上拖行,兩旁立滿了看熱鬧的人。

我想說話,想辯解,卻發現嘴裏居然還塞了半片香酥餅。我吃力地咽下香酥餅。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一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香酥餅。因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吃過香酥餅了。

“官爺,官爺,小人是個獵戶,從沒幹過違條犯法的事,你這是抓錯了吧?官爺,官爺你倒是說話啊。”

官爺一聲不吭地虎著臉,對我揚了揚手裏的刀。

我怕他又一次拍我的頭,隻得閉嘴不說話。

看熱鬧的人嘰嘰喳喳。

“抓他幹嗎?”

“哦喲,好一條莽漢。”

“聽說是朝廷派往撣國宣慰的公公,竟然在長崗嶺被人殺了。”

“是啊是啊,一個多月了,皇上發了火,要永昌衛限期抓住犯人。”

“這不,就抓住了嘛。”

“嘖嘖,這人真是吃了豹子膽。公公是皇上身邊的人,他也敢殺,那還不得滅族呀。”

“你知道啥,聽朱紫當鋪的王朝奉說,這人不但殺了公公,還把公公的官帽拿到當鋪想換銀子呢。”

“啊啊,天底下哪有這麼笨的人,這不自投羅網嗎?”

“要不就得了失心瘋。”

嘰嘰喳喳的議論讓我漸漸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抓了,越想越怕,在溪邊撿到的有珠子的帽子,難不成真的是朝廷裏某位公公頭上的?而這個公公竟然被人殺了?天哪,現在肯定要把我當成殺人犯。那我這條小命還保得住嗎?

汗水從頭上冒了出來,“官爺官爺明察,小人是個安分守己的獵人,那頂帽子,是小人打獵時在山裏撿的。”

“閉嘴。有話你一會兒對僉事大人說去。”

“官爺,我真的冤枉啊,真的冤枉啊。”我絕望地大喊,軍爺順手操起腰刀,刀背在我頭上拍了兩下。還好,雖然昏眩,卻沒倒下去。估計他是怕我倒下去了,架我的士兵會更吃力。

離永昌衛指揮衙門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絕望。看來,這條命要丟在永昌衛了,可憐我的林二妹還餓著肚子等我買米回家呢。想起林二妹,我淚眼模糊,又無力地喊了一聲:“官爺啊,我真冤啊。”

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叫我:“黑牛,你這是怎麼啦?犯了什麼事?”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到一個瘦長的中年人站在幾步之外的屋簷下,頭戴四方平定巾,身著雜色盤領衣,正是兩個時辰前我尋訪卻不遇的楊狀元。

心中一凜,我知道,我有救了。

“狀元公,我冤枉啊。”

那押送我的官爺也識得楊狀元。其實,真要說起來,恐怕一大半永昌衛的人都認識楊狀元,縱使不認識,也一定是知道他的。所以,盡管現在楊狀元早已不是官身而是淪為軍籍,那位官爺依舊禮貌地和他互相打了個拱。

“經曆大人,他這是犯了什麼事?”聽到楊狀元叫指揮抓我的官爺經曆大人,我才知道他原來是永昌衛指揮使下屬的經曆司的長官。看他身上的官服補子,是一隻有點像老虎的野物。那野物好像叫彪。對武官補子上的動物和品級,爺爺曾經給我講過好多回,我大體還記得。那麼這位經曆大人,他的品級是正七品。爺爺說,他原來的補子上,繡的是一頭凶猛的熊羆,那是正五品,要比這位經曆大人,高幾個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