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楊廷和,內閣首輔(1 / 3)

《史記》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20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0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4,"start_container_index":20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88},"quote_content":"《永樂大典》reference_book_ids":[707818580702608079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0

後來,我掐著指頭算了一下,當我行進到敘州府時,慎兒在京城被嘉靖爺第一次廷杖了。

自打離京後,我一路曉行夜宿,中間少有停留,獨有敘州府卻住了兩天。因為,工部侍郎劉大慶致仕後,就居住在此。早年,我倆一同進京會試,又同榜中進士。不僅有同鄉之誼,更有同年之情。既然路過敘州,不能不見一麵。

劉大慶結廬於城外翠屏山麓,林子清幽,泉聲可人。那天,他召集了敘州的一幫人物,大擺宴席,為我接風。

酒過三巡,我竟非常失禮地趴在桌上睡著了。

並且,我還做了個夢。

我夢見慎兒渾身是血,站在麵前向我不住地呼喊;我看到他嘴巴一張一合,知道他在呼喊,卻聽不清他在喊什麼。

我說:“慎兒,你大聲說,我聽不見。”

慎兒的嘴張得更大了,我卻依然聽不見。

我焦急地大叫起來,一下子醒了,才知道是個夢。我拱著手向眾人表示歉意,心中卻生出幾許不祥的預感。

劉大慶笑著說:“楊閣老一路鞍馬勞頓,不必介意。來來,大慶再敬閣老一杯。”

一個多月後,我已回到新都,回到桂湖。秋雨綿綿的一個下午,書童把最新一輯塘報送了進來。

我看到了一個多月前嘉靖爺廷杖慎兒等人的聖旨。

扔了塘報,我跌坐到椅子上。

不祥的預感終於成為現實。

那晚,我沒吃飯,一個人長久地站在窗前,看著外麵越來越黑的天色和越下越急的雨。此時,慎兒應該走到湖廣境內了吧?為什麼還沒有家書送來呢?兩次廷杖後遠行千裏,他挺得住嗎?

家人叩了三次門,小心地請我下樓用餐。

我生平第一次不像個讀書人:“滾!”

1

那年,嘉靖爺準了我致仕後,我立即動身重返久違的故裏。我知道,我走得十分匆忙,也十分低調,就連一般致仕官員概莫能外的郊飲也謝絕了。我要讓皇上知道,我已經老了,我不戀棧,我隻想回到老家,過一過詩酒自慰的晚年生活。我不再關心朝政,不再憂心國事。所有廟堂之上的東西,自從皇上準了我致仕後,就與我毫無關係了。盡管我先後侍候過四任天子,入過三朝內閣,任過兩朝首輔,甚至,還因緣際會地總攬朝政四十日。可以說,我曾經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當我致仕,我必須把這一切全部忘掉。我要在一夜之間,完成從大權在握的首輔到荒野草民的斷崖式陡降。

我曾經擔任的職務,人們習慣性地稱為宰相或者丞相。關於丞相的職掌,漢朝初年的興漢功臣陳平總結得最好,他說:“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

不過,早在洪武爺年間,宰相也好,丞相也罷,就已經退出大明朝的政治舞台了。

其實,從漢魏以來,直到國朝,丞相的地位就在不斷地下降中。輔佐洪武爺打天下的人裏,有一個是濠州定遠人胡惟庸。胡惟庸有才幹,能辦事,洪武爺很倚重他,既至定鼎南京建立大明後,胡惟庸一步步做到了左丞相。

胡惟庸久居相位,不免因位高權重而驕橫。一方麵扶持親信,一方麵打壓異己。誠意伯劉基向來與胡惟庸不睦。劉基致仕時,洪武爺向他詢問國朝人事,劉基起初不肯說,洪武爺再三追問,劉基隻好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幾案上寫了一個字,並說,此人不宜為相。

洪武爺探頭看時,淡黃的茶水,寫的是一個同樣淡黃的胡字。洪武爺想了想,點了點頭。

這本是君臣之間的密談,旁邊隻有三兩個服侍的太監,竟然也很快傳到了胡惟庸耳朵裏。胡惟庸自然對劉基恨之入骨。不久,劉基生病,胡惟庸熱心地推薦了一個據說經常給他看病的名醫。劉基本是實誠君子,還道他是好意,沒想到服了藥後竟沉屙不起,半月後一命歸西。

如果僅是排斥異己,洪武爺或許還不會對胡惟庸生出殺心。要命的是,胡惟庸獨斷專行,許多生殺黜陟的重大事件,根本不向洪武爺稟報便自作主張。洪武爺乃是自有機杼的雄主,早就對胡惟庸極其不滿,可惜胡惟庸沒想到這一出。人啊,在順風順水的時候,總以為什麼樣的波瀾都不在話下。隻有翻了船,才曉得世上還有風浪一說。

這樣,後來就有了胡惟庸被人告發通倭乃至謀反等大逆不道的陰謀,胡惟庸被收監當天,洪武爺就下旨處死,甚至根本就沒有審訊。前前後後,牽連胡案而死的官員達三萬餘人,這就是國朝之初令人談虎色變的胡惟庸案。

二十多歲時,我在翰林院做檢討。那是一個清閑職務,沒有多大權力,更沒有什麼油水,卻有一大好處,就是能夠自由翻閱曆代積存的文獻。

翰林院是一座門臉很小的兩進院落,官員們在第一進院落裏辦公,第二進院落大大小小十幾間房,裏麵全都是汗牛充棟的檔案文獻。庭院中間,有兩株高大的槐樹,據說還是元世祖時種的,算起來,也有兩百多年了。哪怕是最炎熱的酷暑,庭院裏也有一種幽幽的涼意。

那是一個蟬聲如雨的午後,小睡起來,我像往常一樣到檔案庫裏檢索文獻。那些日子,我正好對國朝初年為何廢除丞相製甚有興趣。當然,那時候,縱然我心高誌遠,也還沒預料到三十年後,我將升任到民間尊為丞相的首輔。

查閱那些檔案文獻時,我想起坊間流傳已久的一個關於胡惟庸造反的故事。

故事說,洪武十三年元宵節,反骨已露的胡惟庸做賊心虛,打算向洪武爺下手。這天,他向洪武爺報告說,他府中花園裏一口廢棄多年的老井,早上突然湧出大量甘泉。胡惟庸說,這是天降的祥瑞,是陛下仁義感天動地的征兆。並力請洪武爺前往觀賞。

洪武爺不知有詐,欣然答應。然而,當洪武爺走到西華門時,一個叫雲奇的太監突然莫名其妙地衝到洪武爺的車駕前,緊緊拉住轅馬的韁繩。

所有人都驚呆了,甚至包括洪武爺。大家都不知道這個地位低下的太監要做什麼,難不成是得了失心瘋?護駕的衛士一擁而上,立即把雲奇給拿下了。雲奇漲紅了臉,急得說不出話來,衛士們亂棍齊發,差點把他打死。他卻掙紮著爬起身,用手指著外麵的某個方向。洪武爺覺得事有蹊蹺。因為,雲奇指的那個方向,就是他正準備前往的胡惟庸府。

洪武爺心中一動,命令立即返回宮中。在路上,他親自問雲奇:“你為什麼要冒死攔住車駕?”雲奇仍然漲紅了臉,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繼續用手指著胡府方向。

洪武爺登上宮城眺望,他看到胡府上空,騰起一些塵土,裏麵人來人往,刀槍林立。

洪武爺勃然大怒,他明白胡惟庸是想趁他前往胡府時謀逆,立即派出禁軍,包圍胡府,果然從胡府搜查出一支數百人的隊伍。

那個示警有功的雲奇,洪武爺將他連升三級,做了尚食監的監正。

故事發生的時間距我在翰林院出任檢討,已經過去了一百餘年。但故事幾乎家喻戶曉,尤其是京城。坊間的野老村婦,好像人人都是見證者。對這個漏洞明顯的傳說,我一直不太相信。我以為,那不過是坊間的傳言罷了。

為此,我仔細翻看了洪武爺的《起居注》,對此,裏麵沒有一個字的記載。我又查了洪武爺時期內廷人員名單,尤其是曆任尚食監監正,根本沒有雲奇這個人。

也就是說,這樁眾所周知的往事,在官方史料上,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那麼所謂的胡惟庸謀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就在我對胡惟庸謀反案迷惑不解時,一張偶然發現的發黃的紙片為我解開了謎團。

就是那個小睡起來的午後,我獨自在檔案房裏翻閱一本本發黃的文獻。仿佛是上天有意為之,當我看得昏頭腦漲時,我把一本洪武爺的《起居注》放回書架,這時,旁邊的幾本文獻被我不小心碰了下來掉到地板上,屋子裏慢慢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黴味。然後,那張寫滿了小字的紙片就從某本文獻裏飄了出來。保存紙片的人像是曾打算把它撕毀,但還沒來得及完成,又不經意地地夾在了文獻裏,也因此才保存了下來。

紙片上的字是一個叫林永的人寫的,此人是洪武爺時期的拱衛司指揮使。所謂拱衛司,後來改名親軍都尉府、統轄儀鸞司,掌管皇帝儀仗和侍衛。成立十多年後再次改名,也就是大明朝吏民聞之喪膽的錦衣衛。

作為一名武官,林永隻能算粗通文墨,紙片約寫了兩三百個字,卻有好些錯漏,用詞也了無文采。我細細看了兩遍,直到背上發出陣陣涼意。我不像置身在酷暑,倒像掉進了冬天的冰窟。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其中最關鍵的幾句。幾句中,我第一次看到傳說中那個叫雲奇的太監的名字。

那幾行字如同春蛇秋蚓,刺得我兩眼昏花,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臣已於前日會同司禮監黃公公,將本司緹騎雷木兒淨身後送入內廷,改名雲奇,分發在尚食監。臣素知雷木兒此人,公忠體國,素懷精誠之心,必能不辱使命。

我倒吸一口涼氣。整整一個夏天,我在翰林院堆積如山的前朝文獻中查找那個傳說中的雲奇,所有正式資料裏都付諸闕如。就在我以為雲奇隻是一個傳說時,沒想到這張偶然從文獻簿裏掉出來的紙片,卻如同醍醐灌頂。雲奇既然存在,那麼他攔住洪武爺車駕並告發胡惟庸謀反的故事,肯定也是存在的。並且,拱衛司指揮使林永給洪武爺的隻言片語,表明雲奇本身就是一個陰謀,而陰謀的主使者,正是坐北朝南的洪武爺。

倒吸一口涼氣後,我跌坐在椅子上,背上一陣涼一陣熱。也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輕輕敲著房門。那是看管庫房的王老頭,他在外麵提醒說:“楊大人,天快黑了,您還不走嗎?要不要我給您掌一盞燈?”

我扭頭看看窗戶,窗外暮色蒼茫,我竟然呆呆地坐了大半個下午。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你一會兒再來鎖門吧。”

王老頭應了一聲退了下去。站在一排排書架後麵,我把那張發黃的紙片細心地撕得粉碎。撕完後,我把它放進嘴裏,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是大明的臣子,我有義務也有責任把這天大的秘密咽下去。

從此,世上就沒有什麼雲奇了,更沒有什麼雷木兒由拱衛司悄悄閹割後改名雲奇並送到尚食監的離奇之事了。

回家後,我大病一場。

病愈,我卻落下了心疾。當然,這心疾,隻有我自己才知道。即便是我的夫人黃氏,或者我的兩個兒子,楊慎與楊惇兩兄弟,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我都沒告訴他們。

那就是,每當與文武百官上朝或是接受皇上的單獨召見時,我總要想起那張被我咽下肚的小紙片,我總是在一陣寒意後情不自禁地想:會不會我也麵臨著一個陰影般的陰謀?我還會想到戲文裏的說法:伴君如伴虎。

這心病直到二十多年後,我已成為內閣首輔,也就是民間所稱的丞相時,才慢慢好轉。

2

那段時間,我總是憂心忡忡地想起一樁古老的故事。那段故事記載在我從小就熟讀的司馬遷的《史記》裏。

故事的主角是李斯,算起來,他和我當然是同行。他的名字,不但上過幾天學的人都知道,就是鄉間的販夫走卒,大概也聽說過。畢竟,他輔佐大名鼎鼎的秦始皇幾十年,是第一個擁有丞相名與實的人。

然而,李斯風光了幾十年,最終結局卻很慘。秦始皇病死沙丘前,本來已寫好遺詔令公子扶蘇繼位。遺詔還沒來得及送出,秦始皇偏偏就那麼早死了半個時辰——如果上天再給秦始皇半個時辰,那麼秦朝很可能不會二世而終,李斯也不會從人生巔峰跌落到低穀。總而言之,曆史將是另一番模樣。可是,一心想長生不老的秦始皇,到頭來,老天連半個時辰也不肯再給他。老天讓他在不甘不願中歎了最後一口氣,然後必須閉上雙眼。

這時,像老鼠一樣在暗中窺伺的趙高出場了。這個趙國國君的遠房親族,他的一切作為,就是為了搞垮秦朝。有一種說法是,他這是在變相給趙國,以及秦所滅的楚國、燕國、韓國、魏國和齊國報仇呢。當然,這隻是一種揣測而已。少年時讀到這段曆史和這種說法時,我曾經問過父親,父親說:“臆斷,臆斷而已。趙高到底怎麼想的,一千多年了,有誰清楚呢?我們又不能起先人於地下,讓他開口說話。所謂的曆史,有時候,就是後人的臆測甚至妄斷。”

我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桂湖的後園,楊柳依依,清涼的風拂去了身上的汗,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與平靜。那時候,我大概才十來歲,而今,才眨了一下眼睛,就垂垂老矣。天底下,哪怕是秦始皇,哪怕是洪武爺,誰都鬥不過時間啊。世間公道惟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我甚至已經老得連白發都沒幾根了。

趙高說服了秦始皇的小兒子胡亥,共同篡改秦始皇的遺詔。誰不想當皇帝呢?哪怕胡亥這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他也想坐到龍椅上。不過,如果身為丞相的李斯不參與,這陰謀就沒法實施,更不可能實現。所以,趙高威逼利誘,終於把李斯也拉到了篡改遺詔的賊船上。從那時候起,李斯家族的悲劇下場就已經埋下種子了。

趙高這隻狡猾的老鼠,他同時也是一個不世出的說客。他打動李斯的,其實隻有一條。他說:“你知道的,如果把始皇帝的遺詔發出去,並按它執行,那麼,扶蘇就會登上皇位。你想想,在你和蒙恬之間,扶蘇會相信誰?會重用誰?”

多年來,蒙恬一直受秦始皇之命,與扶蘇一同駐守邊疆防衛匈奴,兩人的關係亦師亦友。至於李斯,他和扶蘇卻真是沒啥交情。

趙高的潛台詞就是,扶蘇要是上台,肯定任命蒙恬為丞相,那麼,你李斯的仕途就到頭了。

為了保住丞相之位,李斯終於還是和趙高、胡亥綁到了一輛戰車上。

扶蘇被逼自殺,蒙氏家族被清洗,胡亥搖身一變成了秦二世。如同趙高說的那樣,李斯還是當他的丞相。可是,此時的丞相已非彼時的丞相。盡管趙高因為本身是宦官,不可能出任丞相,但他不會容忍有人的權力比自己更大。

趙高最重要的武器就是秦二世,因為秦二世隻聽他的話。這樣,李斯終於下獄。不久,又被綁赴刑場。

那時候,我經常想起的就是李斯和兒子李由一起被綁赴刑場時的一個細節。

那是秦二世二年七月。也就是說,參與篡改秦始皇遺詔並把胡亥推上帝位才兩年,李斯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被綁赴刑場時,李斯對他的兒子說:“我現在想與你一起,像從前那樣牽著大黃狗到東門外去打野兔,還有可能嗎?”言畢,父子相對號哭。

後來,向秀在《思舊賦》中說,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國朝大文士高青丘也在詩裏說,竟成黃犬歎,莫遂白鷗期。

唐朝以前,丞相相當於皇帝和文武百官之間的紐帶和中樞。那時候,丞相是尊崇的。任命丞相時,皇帝要向他行禮,民間把這叫作拜相。丞相與皇帝討論國家大事,大家都是平等地一同坐在榻上,麵前幾案上擺放著茶點果瓜,這叫作三公坐而論道。

規矩是從宋朝開始起變化的。宋太祖設立三司,拿走了丞相的財權;設立樞密院,丞相就與軍事沒什麼關係了。

更令人絕倒的是,有一天,丞相範質像往常一樣,和宋太祖坐在一起議事,宋太祖手裏拿著一篇奏章,他突然對範質說:“這個字我看不清,你看看是什麼?”

範質從椅子上站起來,湊過去為宋太祖指點。指點完,他退後要坐時,卻驚訝地發現,椅子不見了。他看看宋太祖,宋太祖也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從那以後,坐而論道的君臣之禮就再也沒有了。到了國朝,即便是大權在握的胡惟庸,他在洪武爺麵前,也必須得戰戰兢兢地跪下去。並且,無論他如何權傾天下,天下始終是皇帝說了算,也才會有洪武爺龍顏大怒後,胡惟庸早上還是受人尊敬的百官之首,下午卻被綁赴刑場的劇變。

處死胡惟庸後,洪武爺餘怒未消。他很快發出一道措辭嚴厲的上諭,此上諭刊印在政府的塘報中,目的是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上諭說:“以後嗣君並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重刑。”

從那以後,丞相消失了,皇帝直接領率六部,一切均由皇帝聖裁。聯想到洪武爺在立國之初,多次在和劉基等人談話時,對元朝末年的宰相專權和臣操威福的局麵深惡痛絕,再聯想到我在翰林院文獻庫裏找到的那張小紙片,不管是胡惟庸還是張惟庸李惟庸,隻要還有丞相這個職務存在,擔任這個職務的人就注定家破人亡,身敗名裂。

洪武爺廢了丞相,以尚書任天下事,侍郎副之,同時設了幾名殿閣大學士,作為秘書或顧問。洪武爺精力過人,處理起政務來倒也得心應手,據我翻閱他的《起居注》可知,像洪武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的八天時間裏,洪武爺除了每天三次上朝外,其餘時間還批示了各個部門送到宮內的奏章一千一百六十件。這些來自各部門、各地區的奏章,有的專講一件事,有的一個奏章講幾件事,綜合起來,一共講了三千二百九十一件事,而這些事情,都得由他最終聖裁。

洪武爺既精力過人,又不好酒貪色,更不出外浪遊,沒有丞相的協助,他也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可是,到了後來,國朝的其他皇帝當政時,完全無法像他那樣勤懇任事。這樣,原本品級低微的殿閣大學士,開始成為有實無名的丞相。首先,他們一般都要加掛各部尚書至少是侍郎銜;其次,全國各地的公文送來時,由他們在一張小簽條上寫出處理意見,再送進宮中供皇帝參考,稱為條旨,又稱票擬;皇帝看過並參考之後,把大學士寫的條子撕了,親自用紅筆批下正式的諭旨,稱為批紅,又稱朱批,再由太監送到內閣交付執行。

大學士一旦有了替皇帝草擬批示的權力,看上去,也就和前朝的丞相差不多了。不過,鑒於洪武爺當年的聖旨,沒有任何人膽敢提出恢複丞相。內閣成員,大家也隻是敬稱為閣老或老先生。隻有民間,才把閣老尤其是首輔,通俗地稱為丞相。

大學士獲得實權的同時,太監的地位也水漲船高。這是因為,許多皇帝連批紅的興趣或精力也沒有,常常令秉筆太監替他執筆,這樣,太監也漸漸接近了權力中樞。

我在擔任內閣首輔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司禮監的太監們搞好關係。不然,我票擬的文件,他們全都予以批駁,事情就難辦得很。

當了一輩子官,官越當越大,我也就越來越明白,多個朋友多條路。對商人來說,和氣生財,對官員來說,和氣就是給自己留後路。

3

我是正德二年進入內閣的,其時,我的職務是詹事府少詹事和《孝宗實錄》副總裁。李東陽升任內閣首輔後,經他極力推薦,我得以入閣,專掌誥命等文書的起草。幾位閣臣中,很自然的,我排名最末。那時候,我已經五十歲了。

我入閣前,朝廷剛剛發生了一場極大的風波,如果不是李東陽苦心經營,還不知道會出些什麼大亂子。

當年,洪武爺開基立國時,生怕江山不能流傳萬年。他有兩怕,一怕丞相攬權,致使君上大權旁落;二怕太監弄權,擾亂朝綱。前者,他殺了胡惟庸並廢除丞相製;後者,他除了在《皇明祖訓》裏提醒後人不許太監幹政外,還專門令人鑄造了一塊三尺高的鐵牌,上麵是幾個大字: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犯者斬。

這方殺氣騰騰的鐵牌,就樹立在皇宮門口,來來往往的太監抬頭不見低頭見。洪武爺是想用來警告他們,提醒他們,不要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永樂爺從南京遷都北京,這塊鐵牌也跟著遷了過來,同樣樹立在皇宮門口。

可是,後來的情況卻與洪武爺的要求背道而馳。除了洪武朝和永樂朝以外,幾乎每個皇爺統治時期,總有太監大權在握,弄權成性。甚至,就連洪武爺當年鑄造的那塊鐵牌,竟也讓太監給毀了。

我進京考中進士並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時,距鐵牌被毀才二十多年,許多年紀大一些的官員都對鐵牌記憶猶新,尤其是對毀鐵牌的太監王振記憶猶新。

王振本是大同府蔚州人,從小也入泮讀書,可惜屢屢名落孫山。他是個有心機的人,人們背地裏都稱他王狐狸。王振看到讀書入仕之路不可能走得通,一狠心,就自閹後進宮做了太監。也合該他發達,那時是宣德爺在位,頗有幾分賞識他,把他派去服侍太子。宣德爺駕崩後,太子繼位,是為英宗,也就是正統爺。

正統爺繼位時隻有九歲,由太皇太後垂簾聽政。這時,王振已經做到司禮監提督太監了,是後宮數萬太監裏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

當時,內閣由楊士奇、楊榮和楊溥等三楊組成,三人均是道德文章高超宇內的清流。王振深知贏得他們認可的重要性。

一天,正統爺和幾個小太監一起擊球玩耍,王振見了,也沒吭聲。第二天,當著三楊的麵,王振突然向正統爺跪下,聲稱有話要說。正統爺讓他說,他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道:“先帝愛擊球,玩物喪誌,差點誤了天下。陛下現在也沉溺於此,這不是江山社稷的福分啊。”

正統爺聽了,默然無語。旁邊的三楊均是忠直之臣,想不到這是王振的表演,還認為王振雖是宦官,卻能公忠體國,直言敢諫,對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為了進一步獲得三楊好感,王振每次奉命到內閣傳旨,格外恭謙小心,甚至連內閣大門也不進入,隻是畢恭畢敬站在門外。

王振的小伎倆騙得了三楊的信任,卻沒能騙過太皇太後。是時,太皇太後年事已高,三楊也漸入風燭之年。她怕這些老人們一死,王振跳出來為禍。這天,她把王振和三楊一齊宣到乾清宮。

乾清宮是國朝曆聖的寢宮,他們也在此處理日常事務。不過,其時正統爺還沒親政,並不在這裏起居。

洪武爺鑄造的那塊三尺見方的鐵牌,就鑲嵌在一塊青色的條石上,四周還特意罩上了從紅毛夷人手裏高價買來的玻璃。一百多年過去了,看上去,那鐵牌還光潔如新。

太皇太後在幾名宮女簇擁下,端坐於乾清宮門前的一張軟椅上,三楊端立於下首。王振氣喘籲籲地趕來,行禮如儀,太皇太後卻半天沒吭聲。就連三楊也搞不清這老人家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王振局促不安地跪在地上,喘息聲越發明顯。不是累的,是嚇的。早春的天氣,他的額上竟滲出了細如蟲卵的汗珠。

良久,太皇太後方才徐徐說:“王振,你站起來,把上麵的字念給我聽聽。”

王振起身,聲音幹澀:“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犯者斬。”

太皇太後一聲冷笑:“王振,你也明白,太祖爺早就給你們這些奴才立了規矩,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犯者斬。我雖深居禁中,你不守規矩的事卻早就傳到我耳中了。依太祖聖諭,當賜你一死。”

王振嚇得不住叩頭,口稱冤枉,辯解說他隻知道侍候皇上,從來沒有幹過政。

三楊都是明白人,慢慢看出太皇太後並不是真的要殺王振,而是要拿捏他一下,讓他長個記性。於是都沉默不語。

偏偏這時,正統爺聞訊趕了過來。正統爺雖然身居大位,畢竟才十二三歲,以為祖母真的要殺王振,急忙下跪求情。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語氣嚴厲地指了指三楊,對正統爺說:“這三位都是正人君子,國之股肱,是受了先帝遺命輔佐你的。國事家事,你都要和他們商量著辦。王振這種宦官,不過是供役使喚的奴才,萬萬不能讓他幹預政事。你可記清楚了?”

然而,不到三年,太皇太後駕崩,三楊或死或致仕。要命的是,太皇太後當年的擔憂成為現實:正統爺對王振言聽計從,王振成了大明朝最有權勢的大人物。

王振權勢之大,有樁被傳為政壇笑話的事就能充分說明。我記得,這笑話是李東陽講給我聽的。

李東陽說,王振當權後,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些阿諛奉迎之徒,紛紛投到他門下。言行之荒唐,簡直讓士林蒙羞。工部郎中王佑,居然認王振為幹爹,自願當這豎閹的幹兒。王振問他為什麼不長胡子,王佑回答說,老爺你沒長胡子,兒子我怎麼敢長。王振哈哈大笑,不久就把他提拔為工部侍郎。

王振每天進出乾清宮,宮門外那塊鐵牌,總讓他如鯁在喉,必欲毀之而後快。

這年夏天,一聲炸雷後,京城下起了大雨,一時間,電閃雷鳴,天地間一片昏暗。王振計上心來,喊過幾個心腹太監,一陣耳語。

雨停時,精心保護在玻璃罩裏的鐵牌被砸成了一坨廢鐵,玻璃罩自然都碎成了渣,就連鐵牌依托的那塊大青色長條石,也變成了一堆大小不等的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