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外輪值的幾個太監彙報說,就是剛才的炸雷給炸的。
王振立即向正統爺彙報,正統爺當然相信王振。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時候,正統爺是沒長腦子的,他的腦子長在王振身上呢。
王振說:“石頭和玻璃倒是不難,關鍵鐵牌是洪武爺鑄的,皇上你看是不是照著樣子重鑄一塊?”
正統爺搖頭:“不必鑄了。再鑄也不是洪武爺那塊了。再說,隻要內臣都像你這樣盡忠盡責,哪還用得著鑄鐵牌來示警?”
青春年少的正統爺血氣方剛。先前那些年,有三楊這樣的老臣在,更重要的是,有威嚴的太皇太後在,他不得不收斂。等這些老人不複存在後,他終於有了乾綱獨斷的機會。可惜,這機會帶來的卻是大明朝立國以來最大的恥辱。這恥辱的板子,一定要打在王振身上。
正統十四年,瓦剌入寇。王振想建軍功以服眾,力勸正統爺禦駕親征。正統爺年輕氣盛,也要效仿永樂爺深入漠北,勒馬燕然。兩人一唱一和,朝中諸臣雖然反對,卻是毫無作用。正統爺終於興高采烈地率軍二十萬離開京城。
哪知道,由於準備不足,大明軍隊還在行軍途中,就有不少士兵餓死病死,士氣十分低落。等到大同前線兵敗的消息傳來,王振害怕了,決定撤軍。不過,他選的撤軍線路卻是繞道他的老家蔚州,他想讓家鄉父老見識見識他的威風。所謂富貴不歸故裏,如同錦衣夜行。
就在回軍途中,官軍遭到瓦剌伏擊,不僅二十萬大軍被擊垮,隨征的一百多名文武大臣幾乎全部戰死,就連正統爺也以天子之尊,做了異族的俘虜。大明開國以來,最大的恥辱莫過於此。
正統爺被俘後,瓦剌以為奇貨可居,向大明提了種種過分的要求。這時,在兵部尚書於謙等人擁戴下,正統爺的弟弟在京城繼位,是為景泰爺。一年多後,正統爺被瓦剌人放了回來,景泰爺把他軟禁在南宮。宮門的鐵鎖灌了鉛汁,再也不許打開。所需物什,隻能從門旁的一個犬洞裏遞進去。甚至,就連南宮附近的樹木也被全部砍盡,以免有人和宮內的正統爺聯係。有時候,外麵送進南宮的食物不夠,正統爺的原配錢皇後不得不親自做些女紅,從洞裏遞出來,讓人送到市上賣幾文錢補貼家用。一國天子,竟然潦倒如此。
八年後,景泰爺病重,武清侯石亨等人擁立正統爺重登帝位。
再說王振。正統爺被俘之前,正統爺身邊的護衛將軍樊忠眼見君臣都要做俘虜,悲憤難抑,一錘打破了王振的腦袋。王振就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倒在血泊中。
匪夷所思的是,對王振這個禍國害君的家夥,正統爺複辟帝位後,反倒認為王振為國犧牲,是難得的忠臣。他就像從前堅持要禦駕親征一樣,同樣不顧群臣反對,在京城裏為王振建廟血食。任職於翰林院時,我曾趁著差事無多,相對自由,時常到京中到處尋訪遺跡。那座紀念王振的旌忠祠,位於智化寺北院。祠中,王振塑像赫然挺立,旁邊,還有正統爺當年親筆寫的石碑。
4
按理說,國朝出了王振這麼個豎閹,後人應當有足夠的教訓。可誰能想到,才過幾十年,又出了個比王振還要作惡多端的劉瑾。
弘治十二年,對我楊家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正月,元宵剛過,與我相濡以沫二十載的黃氏病逝。此後,我雖又繼娶喻氏,以及側室蔣氏,並與她們分別生下子女。但坦率地說,黃氏在我心中地位最高。因為,她見證和陪伴的是我最美好的黃金歲月。
禍不單行。安葬了黃氏十幾天後,父親致仕,帶著母親和幾個隨從返回新都。誰知,就在路上,母親也一病不起,到家幾天就去世了。
為此,我帶著慎兒急匆匆趕回新都。按禮製,我得在家丁憂。
弘治十三年初夏,丁憂服滿,我重回京師。我清楚地記得,就是回到京師後第二天,我聽說了劉瑾這個名字。那天,老友李東陽來訪。
李東陽字賓之,號西涯,是長沙府茶陵人。和我被遠近所知的人謬讚為神童一樣,東陽也一直背負著神童的光環。他八歲入府學,十六歲中舉,十八歲中二甲進士第一,授翰林院庶吉士。大概因為我們都是人們眼中的神童,又都先後在翰林院任職,因而從認識起,就成了過從甚密的好友。我也記得,那天,慎兒剛寫了一首詠黃葉的詩,稿紙就放在書房幾案上。一會兒,李東陽來了。他看到慎兒的詩,稱道不已,並改容道:“這不是尋常小兒能寫得出來的。看來,令郎是我的小友啊。”
李東陽如此稱讚慎兒,令我驚喜,急忙將慎兒叫出來,向李東陽行禮如儀。從那以後,慎兒也算是李東陽門下了。
慎兒退了下去,李東陽簡單而禮貌地問了問我來京的情況後,告訴我一個意外的消息:皇上病重。
“有多重?”
李東陽想了想,慢慢說道:“要做最壞的打算。”
那一年,弘治爺隻有三十出頭,正是富於春秋之年,可弘治爺打小身體就不好,常年多病,據說從去年起,大半時候都臥病在床。
與其他皇帝大不相同的是,弘治爺用情甚深,除了皇後張氏,再無其他妃嬪。這也導致了另一個後果,弘治爺膝下長大成人的兒子隻有一個。
沉默半晌,我說:“陛下隻有一個兒子,早幾年就正式立為太子,倘若陛下真的有些山高水低,也隻能節哀順變。西涯兄為何如此憂心忡忡?”
李東陽有個習慣,他在說話前,總要接連不斷眨幾下眼睛,這習慣使他看上去不同於朝堂之上道貌岸然的高官,反有些像舞台上的伶人。當然,這隻是我內心的感覺,我不可能對任何人講。
李東陽中進士和入翰林都比我早,但他早年在官場上卻很不如意。其中最大原因,就是他長得比較難看且又愛說笑話。是故,他雖然在侍講學士位上坐了好幾年,上司竟然沒安排他給皇上或太子講過一次經筵,甚至連日講也沒有。原因不言而喻,一是覺得他不好看,於顏麵有損;二是怕他信口亂說,惹出事端。
四十多歲後,李東陽還在做他的沒有前途的侍講學士。當年同級別的學士們,早就做了侍郎甚至尚書。他痛定思痛,一夜之間,似乎變了個人:他不再詼諧好打趣,而是變成了一個不經過深思熟慮絕不開口的人。至於長相,當然不可能變得好看。但人過四十,已是中老年,好看的不好看的,大體上也相差無幾了。這樣,當時的首輔劉健終於把他推薦給弘治爺。
隻是愛眨眼的習慣,李東陽卻一輩子也沒改過來。
李東陽眨完眼,盡管書房裏再無第三者,庭院裏也連隻貓狗都沒有,他仍然望了望窗外,壓低聲音說:“你還記得王振吧?”
“當然記得。”
“我擔心,皇上一旦大行,太子衝齡即位,還會出第二個王振。”
“誰?”
李東陽又看了看窗外,伸出手指頭,自茶碗裏蘸了點茶水,在我麵前的茶幾上寫了兩個字:劉瑾。
“聽說過這個人嗎?”
我搖頭。
“看來,你回鄉丁憂這些日子,對時局不太了解啊。這個人,現在是鍾鼓司司正,早些年犯了錯,還被廷杖過,後來皇上派他去侍候太子,不想深得太子歡心。”
我擔任過好幾年左春坊左中允,那個職務,就是為太子服務的,也算得上太子的身邊人。可是,我的確不知道這個叫劉瑾的太監。正像李東陽說的那樣,我回鄉守製這些日子,對時局不太了解。劉瑾也可能是這兩年才派到太子府並獲得太子寵信的。
對李東陽的擔憂,我有些不以為然。後來的事情說明,在政治敏感上,我比李東陽差得太遠。
當時,我對李東陽說:“他隻是一個小小的鍾鼓司司正,雖說是五品,可負責的不過鍾鼓禮樂,唱劇演戲之類的雜事,李閣老何以如此憂心?”
我與李東陽平時都是以字號相稱,但在公務場合時則必改口。此時雖在我家書房,但因所論者為國家大事,我也脫口稱他李閣老。
“介夫兄,王振早年也隻是個小太監,後來如何?再低賤的人,隻要皇上雨露滋潤,還不跟見風長似的?你說王振,不就仗著正統爺寵信他,對他言聽計從,他才炙手可熱,權傾天下?”
李東陽的預言驚人的準確。首先,一年後,弘治爺駕崩了。太子繼位,改元正德。其次,正德爺果然對劉瑾情有獨鍾,很快就決定把劉瑾提升為司禮監提督。這個提拔幅度實在太大,並且,由於李東陽和首輔劉健等人對劉瑾成為第二個王振的擔心,便釀成了誅八虎事件。
5
由首輔劉健打頭,次輔謝遷以及內閣成員李東陽隨後,三名內閣大臣分別向正德爺各自上了一道充滿火藥味的奏章。他們堅決不同意提拔劉瑾為司禮監提督太監。不僅如此,劉健和謝遷的奏章中,還要求正德爺將劉瑾等號為八虎的小團夥成員處死。耐人尋味的是,李東陽的奏章卻沒有這一條。
內閣重臣的意見,正德爺左右為難。他當然舍不得殺掉八虎,尤其是殺掉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劉瑾。但內閣的意見他也不能不考慮。要是三位內閣大臣都撂挑子不幹了,一時半會兒,隻怕大明朝都得癱瘓。
就在正德爺不知如何是好時,劉瑾等八人求饒來了。當時,劉瑾羽翼未豐,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知道在自己和內閣之間,有最後決定權的正德爺將站在哪一邊。他們聽說劉健等人勢不兩立的奏章後,一齊跑來向正德爺求情。他們一個個可憐巴巴地跪在正德爺麵前,請求正德爺放他們一條生路,他們願意馬上就離開紫禁城,到南京孝陵衛去給太祖高皇帝守陵。
正德爺聽了,覺得這未嚐不是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急忙派人把這意見轉告內閣。哪知,劉健和謝遷卻堅決不同意。倒是李東陽認為,適可而止。既然皇上答應把八虎貶到南京,他們也就沒有為非作歹的機會,不如見好就收,這樣大家都有台階下。
劉健卻慷慨激昂地拍著桌子道:“自古忠奸不兩立,除惡必盡。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們。”
正德爺一連派了三批人去傳達,三批人都被打發了回來。三批傳話太監中,有一個叫王嶽,素來與八虎不睦。他向正德爺彙報時補充說,內閣閣老們的意見是對的,而且態度也很堅決,不殺劉瑾等八虎,劉健還要約九卿大臣到朝廷伏闕麵爭呢。
九卿之中,吏部尚書焦芳素來與劉瑾交好,急忙把消息傳遞給劉瑾。劉瑾等人麵麵相覷,商量來商量去,終於生出一計。
當天晚上,八虎來到乾清宮求見正德爺。一番哭訴後,劉瑾說:“這分明是王嶽勾結外臣要陷害臣等。他們的目的是想限製皇上,所以先把皇上信任的人一一除掉。不然,皇上貴為一言九鼎的天子,任命一個小小的司禮監提督太監,不過是一個服侍皇上的奴才,他們為什麼也要堅決反對?”
正德爺已經對內閣屢次三番不同意把八虎貶到南京守陵十分不快,再加上又年輕氣盛,在劉瑾挑撥下,終至勃然大怒。
當天晚上,正德爺連夜任命劉瑾為司禮監提督太監,八虎中的馬永成掌東廠,穀大用掌西廠。至於傳話的王嶽,被收捕後發往南京充軍。
第二天早晨,劉健帶領九卿到宮門外伏闕請願時,他們驚訝地看見,前來接待的正是他們想置之於死地的劉瑾。隻不過,他的身份已經變成了提督太監。劉健與謝遷臉色蒼白,相對苦笑。
意外的是,李東陽卻不在請願的重臣中。他壓根兒就沒來。
不過,三人都於次日提出辭呈。
正德爺很快下旨,同意劉健、謝遷致仕。對李東陽,卻是溫言相留。不僅不同意李東陽致仕,反而將他提拔為首輔,接任劉健。至於向劉瑾通風報信的吏部尚書焦芳,也同時入閣。
李東陽被任命為首輔的第三天晚上,我坐一乘小轎,悄悄到李府拜訪。像往常一樣,李東陽讓人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書房外,有一座寬大的棋室,那裏,是我們經常對弈的地方。
今天誰都沒心思下棋,甚至,誰也沒提下棋的事。仆人上了茶後,順手帶上書房的門。李東陽眨著眼,說:“介夫,我知道你來的目的。你是來責問我的吧。”
我沒有吭聲,隻拿眼看著他。
他說得對。既然之前就擔心劉瑾作亂,為什麼劉健和謝遷號召九卿伏闕請願時,你李東陽卻沒去,這算什麼呢?更何況,劉健和謝遷致仕,雖說是自己提出辭呈,可誰都知道,他們這是不得不辭,是被逼的啊。倒是你李東陽,不僅沒受影響,反而升任首輔。
當然,我什麼也沒說,我端著茶碗,呷了口茶,靜靜地看著他。
李東陽順手遞給我一疊寫滿了字的手稿。略一看,是幾封奏章的草稿,全都是這幾天寫的。上奏的事隻有一件:謝絕出任首輔,同時提出辭職。其中一道奏章中,他寫道:“臣等三人事同一體,而臣獨留,何以自容?不知何以為處。”
看完手稿,我遞給他並問道:“聖意如何?”
李東陽眨了眨眼:“唉,不同意唄。”
說著,他又遞給我一份手稿,也是一道奏章。奏章表示,既然陛下對他如此信任,他隻能效犬馬之勞。不過,介於內閣人手不足,他要舉薦一個德才兼備的大臣入閣。
他舉薦的人就是我,楊廷和。
“李閣老,你這是何意?”我揮著手稿,有些慍怒。
“介夫,你以為我是為了收買你,封你的口嗎?我李東陽是這種人嗎?”李東陽有幾分激動,眼睛眨得更快了,“伏闕請願我的確沒去,我知道這是雞蛋碰石頭的事,如果把劉閣老、謝閣老和我三個人一起罷職,那你想過沒有,以後上來的就全是焦芳之流了。劉瑾他們巴不得這樣。再說,我原本就不同意劉閣老和謝閣老斬盡殺絕的做法。隻要把劉瑾一幫人從皇上身邊趕走,就已是釜底抽薪了,皇上麵子上也過得去。可劉閣老和謝閣老偏偏大講忠奸不兩立,這就是不給皇上麵子。皇上年輕氣盛,這麼一刺激,幹脆倒向了劉瑾。我要是也被趕下台,那朝中還有誰站出來說話?那正統朝王振的悲劇不就又重演了嗎?”
我想說什麼,李東陽快速地揮手眨眼:“你別打斷我,先聽我說。於私,你我多年至交,我擔綱首輔,你有義務出來幫我一把;論公,你楊介夫的能力和品格擺在那裏。介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也該出來實心任事啊。”
李東陽一番話,不禁讓我聳然動容。就這樣,在李東陽的大力舉薦下,我意外地入了閣,也成了人稱楊閣老的閣臣。
6
從正德元年到正德七年,李東陽做了七年首輔。我因他的舉薦入閣,也做了七年他的副手。七年間,大多時候我們天天見麵,我眼看著他半白的胡須變得全白,臉上的肌肉日益鬆弛,像要掉到地上;眼袋越來越重,如同兩隻盛了一小半水的皮口袋,顯眼地掛在眼瞼下麵。同時,他也越來越清瘦,他小而幹的身子罩在寬大的袍服中,晃眼一看,仿佛是剛洗過的衣服晾在低矮的衣架上。
七年間,李東陽多次向正德爺提出致仕,理由幾乎都是體弱多病,不得不向陛下乞骸骨。他身體不好,這倒是實情。不過,至於這致仕是真心還是假意,卻不能一概而定。
說穿了,內閣大臣和皇上以及內臣之間,是一種互相製衡又必須互相配合的關係。有時候,相互之間勢力的消長,必會影響到微妙的平衡。做臣子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向皇上提出辭職,以撂挑子作為討價還價的手段。這也是國朝政壇上不成文的習慣。內閣大臣,尤其是舉足輕重的首輔一旦提出致仕,皇上哪怕真有心趕他下台,也必定下旨溫言挽留。至於像李東陽這種治國之才,他的每一封辭呈,皇上都認真對待,真心挽留。當然,原本皇上不太同意的李東陽的某些意見和建議,也隻得打個馬虎眼兒擬個準字。
李東陽是第一個向我說起劉瑾,並為劉瑾可能擅權而憂心忡忡的人。然而,意料不到的是,自從做了首輔,他和劉瑾的關係居然走得比以往近多了。
我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讓司禮監配合內閣,至少不和內閣唱對台戲。但另一方麵,夜深人靜時,我有時也未免懷疑他和劉瑾的虛與委蛇是為了穩定自己的位置。
我算是李東陽的好友兼同僚,我尚且有所懷疑,那些不是他的朋友,甚至根本就不認識他的人,他們的懷疑簡直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李東陽做首輔前三年,就出了兩件事。兩件事都是有人要讓他出醜。
其一是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有人摸到李府門前,在大門上題了一首詩:“才名應與鬥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已綠,鷓鴣啼罷子規啼。”
當時,李東陽因處處謙讓劉瑾,官場把他譏為伴食宰相。詩中所謂鷓鴣啼,乃是鷓鴣的叫聲,聽起來好像在喊:“行不得也,哥哥,不如歸去。”稍通文墨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諷刺李東陽無所作為,不如趁早致仕。
仆人們發現門上的詩,急忙報告李東陽。李東陽出來看了,卻一哂了之。不久,有人告訴他,寫詩的人已經查出來了,是國監子的某個監生,李東陽卻捂住耳朵,連退幾步,大聲說:“公不可陷我於不義,公不可陷我於不義。”報告的人隻得就此打住。
據說,李東陽的兒子為此事憤憤不平,李東陽告誡他說:“唾麵自幹的典故該知道吧?婁師德昆仲做得到,我們父子難道就做不到嗎?”
婁師德是唐朝武則天的宰相,備受武則天賞識,時人多有嫉妒。他的弟弟被任命為代州刺史。行前,婁師德告誡他:“我是宰相,你又當刺史,榮寵過盛,世人所疾,你一定要事事忍讓。”他弟弟說:“就算別人把唾沫吐到我臉上,我自己擦掉就是了。”婁師德搖搖頭:“不行,這樣還不行,你自己擦掉就是對別人不滿意,你要讓別人消氣,就應該讓臉上的唾沫自己幹掉。”
其二是有人匿名送了李東陽一幅畫。內閣辦公的地點位於紫禁城東側,在文華殿背後的文淵閣。一排修建於一百多年前永樂爺時期的房子,足有幾十間,但大多數房子其實用來藏書。除了永樂爺編定的《永樂大典》卷帙浩繁,專門貯藏在文華樓外,其他書籍都在正統爺時期入藏文淵閣,以千字文排序,自天字至往字,共二十號,計五十櫥,裝滿了十多間屋子。
是故,閣臣們辦公的地方其實並不寬敞。除了朝廷規定的公休日,其餘日子,每天卯時早朝後,閣臣們就到文淵閣處理政務。我入閣那些年,幾位閣臣共用一間大的會客室,會客室內,便是閣臣們的辦公處,幾張條案,幾把硬木圈椅,上麵鋪了層褥子,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以及各人的火牌。相鄰的另一排房子,有兩間是閣臣們每天中午吃飯的地方。按照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閣臣們每天一同享用午餐,以便把需要交流的事情在吃飯時拿到桌子上非正式地議一議。
李東陽年事已高,又是首輔,正德爺特賜了他紫禁城乘坐肩輿的特權;我雖入閣不久,也蒙正德爺恩寵,準許我紫禁城騎馬。
這樣,每天上完早朝後,我便騎著一匹白馬,跟在李東陽的肩輿後麵,緩緩向東邊的文淵閣而去。
那天,在路上,突然有一個太監攔住去路,聲稱有人給李閣老送了一幅畫。李東陽令隨行人員將畫接了。
到了內閣,趁其他幾名隻能走路過來的閣員還在路上,李東陽叫隨從把那幅畫拿上來。初時,我倆都以為,這是哪位士子想走幹謁的門路呢。
打開畫卷,是一幅工筆畫。田埂上,立著一頭老牛,牛背上,坐著一個麵目醜陋的老婦,正在橫吹竹笛。細一看,那老婦的長相,竟和李東陽有幾分酷肖。旁邊,是幾個刺目的楷書大字:此李西涯相業。
明擺著羞辱李東陽。
“這些妄人妄語,李閣老不必理睬他就是。”我在一旁小心勸道。
李東陽眨了幾下眼睛,笑了笑:“介夫兄,你看這畫,其實畫得也還不壞。可惜沒有配詩,未免美中不足,待老夫幫他寫幾句吧。”
說著,李東陽拿起案上的筆,略一沉吟,真的在畫旁題了首詩:楊妃身死馬嵬坡,出塞昭君怨恨多。爭似阿婆騎牛背,春風一曲太平歌。
以後,我幾度想和李東陽談談這幅畫,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因為,我知道,如果李東陽想談,他一定會主動和我說;他沒主動說,表示他不想提及。按我的判斷,這幅諷刺他的畫,多半出自劉瑾一夥,目的是試探他。
不過,劉瑾什麼也沒試探出來。李東陽的表現,真的應了那句俗話: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要說劉瑾,就連我這個朝夕相處的人,也沒看出李東陽的真實想法。
7
很多年以後,我也將在漫長的仕途中,經過數不清的挫折與風險,爾後修煉得如同李東陽那樣像一塊沉入水中的石頭。那樣沉著,那樣不動聲色。
不過,說實話,誰都年輕過。而年輕,就意味著大多數人都不可能像李東陽那樣沉著,那樣不動聲色。
比如我,靠李東陽幫襯進了內閣,雖然主要工作隻是負責一些文稿的初撰,但在別人眼裏,儼然也是大明帝國文武百官裏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了。盡管如此,我還是犯了一個後來被李東陽稱為意氣用事的錯誤。
那時,由於把正德爺哄得快活,劉瑾權力之大,早已超過了當年的王振。人們甚至認為,大明帝國有兩個皇帝,一個坐皇帝,即正德爺;一個立皇帝,即劉瑾。
我曾多次含蓄或不那麼含蓄地提醒李東陽,忠奸殊途,如同幽明異路,作為內閣首輔,有義務有責任提醒皇上親賢臣遠小人。
李東陽的回答卻永遠都是:“別著急,慢慢來。”
我的職掌除了負責初撰文稿外,還包括為正德爺講課。這天講的是史上的治亂之道。末了,我為正德爺總結說:“從曆朝曆代的經驗和教訓來看,正如諸葛亮在《出師表》中所說: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傾頹也。”課講到這裏,原可以結束了。但接下去,我又發揮了幾句,講完才發現,一旁伺候的太監臉色很不對。我知道,我算是把劉瑾這個立皇帝給得罪了。我講的是:“所以,臣希望陛下能像曆代明君那樣,重用賢臣,遠離小人,誠如是,則是天下萬民之福。”
兩天後,我接到聖旨:到南京任吏部侍郎。
我知道,這就是那天我在正德爺麵前大談親賢臣遠小人的後果。我是以左春坊大學士身份入閣預機務的,與之相比,南京吏部侍郎級別比左春坊大學士更高。可誰都知道,南京是陪都,那裏的六部九卿雖與北京的六部九卿品級相同,卻是無所事事的閑差。更何況,我品級不高,卻已入閣,算是進出中樞了。
李東陽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先是埋怨我意氣用事,不該就這麼得罪劉瑾,如今被劉瑾以明升暗降的方式調到南京。
“不過,”李東陽說,“不出三個月,我就保你重回京城。”
果然,到南京履新僅一個月餘,我就真的回到了北京。
令我憤怒的是,我能重回北京,竟是李東陽以我的名義向劉瑾送了一筆厚禮。麵對我的震怒,李東陽一點也不急,他說:“江山社稷與個人名聲誰重要?你我世受國恩,正當有報於國家。如今奸臣當道,如果隻為了逞一時之快獲一時之令名而擅匹夫之勇,那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倘若朝中正直之臣人人都這樣,必然會使朝廷裏善類一空,餘下的全是奸臣及其黨徒。你我身負重任,理當忍辱負重,個人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我被震住了。良久,方才問道:“難道就一直忍下去嗎?”
“不,我時刻都在尋找機會。”
不到一年,機會終於來臨。那是正德五年四月,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通過八百裏加急文書送達京師:就藩於甘肅的安化王朱寘以“清君側,誅劉瑾”為名起兵造反。
說起來,這事的起因,和兩年前劉瑾的一個冒失決斷有關。
按弘治爺定下的規矩,各地商人應赴邊地交納的課銀,統統交到戶部,再由戶部調撥與各邊境地區,以助軍需,稱為年例銀兩。
這規定施行多年,可謂民軍兩便。不意劉瑾卻堅持認為,這是戶部與邊境官員及戍邊部隊共盜國帑。他草率下令,停止向邊境地區支付這筆費用,留歸朝廷。當時,我和李東陽均以為不可,此事勢必引發邊軍動蕩,劉瑾卻一意孤行。
其時,樂於遊蕩嬉戲的正德爺早就不理朝政,朱批之事,一律委之於劉瑾,而內閣卻隻有票擬,也就是建議的權力。握於皇帝的最終決斷權,轉移到了劉瑾手裏。所以,劉瑾一言九鼎,那筆邊地將士眼巴巴盼著的軍需,竟然說沒有就沒有了。
雪上加霜的是,次年,劉瑾奏請派禦史到各地清理屯田。邊境地區屯田最多,這也是洪武爺以兵養兵政策的延續。劉瑾卻認為各地衛所屯田存在少報。這種情況當然有,卻並不多。但那些禦史奉了劉瑾意旨,在清理中迎合虛報,偽增屯田,並令衛所出租。衛所本來沒那麼多田,哪裏去拿來出租呢?
前後兩樁舉動,讓邊境衛所將士憤怒已極。更要命的是,安化王早有不臣之心,此時正好煽動邊軍,以“清君側、誅劉瑾”為名,發動叛亂。
消息傳至京中,正在豹房行樂的正德爺一把推開懷中的西洋鬼女,愣了半晌才說:“馬上傳李東陽。”
劉瑾也露出草包本色,一下子亂了手腳。
我把兵變前後情況梳理清楚後,寫了一份詳細的密折,由李東陽呈送到禦前。正德爺看後,無語半晌,方才仰麵長歎:“不想劉瑾這豎閹,誤國至此。”
接下來,李東陽奏請正德爺同意,令前右都禦史楊一清總製軍務,涇陽伯神英為總兵官,太監張永為監軍,迅速搭建起平叛班底。
這班底可謂深藏玄機。楊一清是廣東化州人氏,曾三任三邊總製,雖是文官,卻熟諳軍伍,在邊軍中威望很高。安化王叛亂的隊伍,大多是被其蠱惑的邊軍,楊一清此去,可謂對症下藥。神英倒算是劉瑾的人,但神英本人作戰勇敢,曾多次率兵平息夷蠻叛亂。由他協助楊一清,既可用其長,又可讓劉瑾稍有放心。至於張永,此人原本屬劉瑾的八虎之一,近年卻與劉瑾有隙,常有明爭暗鬥。用他,是我和李東陽商議了一個晚上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