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除劉瑾成與否,八成在張永身上。
想不到國家安危,竟係於一個閹人。我和李東陽不禁默然。
乍暖還寒的春夜,小雨淅瀝,李東陽棋室裏,我和他一邊下棋,一邊做出這些關係國運的安排。
果然,楊一清不負眾望,迅速平息叛亂。尤其重要的是,他說服了監軍張永,張永許諾回京後即揭發劉瑾。
不過,正德爺雖對劉瑾失去信任,卻並不打算除掉他。
據後來張永的講述,張永一行凱旋回京後,正德爺單獨在後宮為張永設宴慶功,劉瑾等人均在座。等到劉瑾告退後,張永把他從甘肅帶回的安化王的檄文呈與正德爺。正德爺此時已醉酒,含糊著說:“劉瑾負我。”
張永又啟奏,一一列數了劉瑾十七條大罪。正德爺酒醒了,亂翻著眼睛要找劉瑾,但劉瑾已退下。
第二天,正德爺下旨將劉瑾發往鳳陽看守祖陵,籍沒其家。
李東陽把抄劉瑾家的任務交給了我,在內閣內室,他低聲對我說:“陛下無意誅劉瑾。劉瑾不死,有朝一日必定東山再起,到時你我和楊一清、張永都死無葬身之地。”
“李閣老以為如何是好?”
後來,我回憶往事時才想起,那時候的李東陽與之前的李東陽判若兩人,他不像劉瑾當政時那樣舉止謙卑,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犀利,動作更敏捷。他說:“介夫兄,皇上不殺劉瑾,是他認為劉瑾隻是貪贓枉法。要讓皇上殺他,隻有一條,那就是謀反。”
我看著李東陽。李東陽也看著我:“介夫兄,你今天去抄劉瑾的家,隻要在他家中發現一些違禁之物,他就隻有死路一條。”
“李閣老放心。我明白。”
我帶人抄了劉瑾的家。從劉家抄出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粗略估算了一下,相當於大明朝幾年田賦的總額。
當我把這一數字彙報給正德爺時,正德爺長歎道:“這豎閹也太能撈了。”
不過,就像李東陽預計過的那樣,真正讓正德爺動了殺機的,是從劉瑾家中抄出的仿製的龍袍和一把特製的紙扇。
那把紙扇,劉瑾幾乎從不離手,扇麵上,是國朝初年倪雲林所繪的《溪山仙館圖》。正德爺也認得這把紙扇,他說:“這不是劉瑾常常拿在手裏的嗎?”
“是的,陛下。陛下請看,這裏有一個不拿在手裏仔細檢查發現不了的機關。把機關正按一下,反按一下。”
我一邊說,一邊為正德爺及旁邊的李東陽等人演示。當我按完之後,從扇子的龍骨裏,竟伸出一把匕首。正德爺嚇了一跳,李東陽厲聲喝道:“楊閣老,你這是幹什麼?”
我一笑,伸手握住匕首,“臣怎敢身帶寸鐵到陛下身旁?陛下請看,這匕首是臣特意用木頭仿製的。至於那把原本藏在扇骨裏的匕首,削鐵如泥,還在藥水裏浸泡過,見血封喉,臣不敢帶到禦前。”
正德爺接過扇子和匕首,看了半天,終於勃然大怒:“豎閹,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包藏禍心。我隻好成全你。”
會審完畢,劉瑾被淩遲。
幾個月後,我升任武英殿大學士、吏部尚書。
那晚,如同平時一樣,我和李東陽又一次坐在他雅致的棋室裏。這一次,我們沒有對弈。
李東陽突然老了,頭發和胡須全白了。尤其是,他走路的姿勢,已經老態龍鍾。與幾個月前誅劉瑾時相比,判若兩人。
李東陽長我十三歲,此時六十四,雖然已入老境,但還不該老得這麼匆忙,這麼勢不可當。
“劉瑾一除,於公於私,我心願已了。這人啦,沒了心願,老得就快。”李東陽倒是很淡定。
一時間,我竟無言以對,隻得聽李東陽繼續用他那帶著長沙口音的官話緩緩說道:“介夫兄,我把你保薦為吏部尚書,是為了我致仕後,你能順利接任首輔。縱覽朝中,公忠體國而又具備操縱全局之才者,恕我直言,老夫之外,也就隻有你楊介夫了。陛下本是天資聰明,奈何玩耍之心太重,如若沒有盡忠盡責之首輔,必然國將不國呀。”
和李東陽春夜談心兩年後,老病的李東陽致仕,由我接任首輔。
8
我任首輔第九年,正德爺暴死於豹房。
我永遠都記得,那是一個花紅柳綠的春天,溫暖而久違的陽光把地上的積雪曬得化了,整個帝都一片泥濘。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內閣處理政務。忽然,一個太監急匆匆地站在門口宣詔,讓我立即帶領內閣全體成員趕往豹房聽旨。
我心裏一沉,我知道,正德爺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正德爺的駕崩並不意外,自從年前他平定寧王叛亂返京時,不慎落水後便沉屙在身。正月十四,照例舉行南郊大祀。典禮上,行初獻禮時,龍體欠安的正德爺竟一頭栽倒在地,口吐鮮血,以致典禮不得不半途而廢。這在國朝一百多年的曆史上尚無先例。從那時起,大概大半個京城的吏民都在傳說,今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吏民議論一番則罷;身為帝國首輔,我憂心的卻是另一件事:一旦正德爺駕崩,正德爺後宮繁盛,卻沒留下子息,該由誰來繼承正德爺空出的皇位呢?
豹房在紫禁城西北一角。從前,那裏本來是為皇家飼養各地進貢的珍禽異獸的地方,正德三年,年輕氣盛的正德爺不顧朝臣反對,從皇宮搬到豹房居住。那以後,隻要在京師,他幾乎都待在豹房。
豹房有房屋兩三百間,形製上如同迷宮。除了飼養包括豹子在內的諸種猛獸外,還建有妓院、校場和佛寺。這裏的妓院當然不可能有真正的妓女,而是由宮女扮演。佛寺也一樣,僧人也由太監扮演。此外還有市肆,五行八作,全都由宮女或太監扮演。整個豹房被扮演成了一個五音亂耳、五色迷眼的花花世界。
我帶著四名內閣成員,在太監引領下,火速趕到了位於豹房深處的正德爺寢宮。司禮監太監張永迎出來,哭泣著說:“皇上,皇上他已經大行了。”
站在豹房門前,我也忍不住哭起來。
我哭,一是禮製使然,二是發乎內心。從正德爺做太子時起,我就充任他的日講官,和他有師生之誼,我也因而被稱為帝師。這些年來,正德爺胡作非為,卻不失良善。他經年累月要麼長駐宣府,要麼巡幸各地,我每每規勸,有時言語甚為刺激,他雖不聽,尚不以為忤,繼續把國事交由我處理。
在外人和後人眼裏,正德爺也許是一個糊塗昏君。隻有我知道,他其實並不糊塗,他隻是玩耍心太重。我記得有一年錢塘縣上報刑部一起命案,死者身中五刀,刀刀都在致命處,錢塘縣令的結論是此人係自殺。刑部深覺可疑,駁回重審,孰料杭州府重審後仍持原定。刑部再次駁回並報大理寺。按規矩,到這一步,案子理應報到禦前。正德爺雖不理朝政,偏是對審案子頗有興趣,他親自看了卷宗,大為惱怒,批示說:“豈有身中五刀自斃者?欲將我比晉惠乎?”並嚴旨徹查杭州知府及錢塘縣令,最終查明並非自殺,而是錢塘縣令徇私枉法,意欲包庇真凶。
正德爺駕崩前,留下了一個簡單的且沒有實際內容的遺詔。遺詔說:“我疾不可為矣。其以我意達皇太後,天下事重,與閣臣審處之。前事皆由我誤,非汝曹所能預也。”
接下來的幾十天,是我一生中最緊張也最勞累的日子。首先是確認新皇帝。
正德爺去世那天,回到內閣後,我立即令人關上內閣大門,把內閣成員全都召集到一起,我以不容置辯的口吻告訴他們:“兄終弟及,這鐵的規矩誰也不能違背。想當年,太祖洪武爺就預想到了天子無後的可能,因而在《皇明祖訓》裏明確規定,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今大行皇帝無子嗣,也無兄弟,因而隻能由孝宗皇帝上溯到憲宗皇帝。憲宗皇帝正後無子,另十四個兒子中長子、次子均早逝,故憲宗皇帝薨後,由三子即位,是為孝宗皇帝。憲宗四子即孝宗皇帝兄弟,後來受封為興獻王。按太祖洪武爺的鐵律,理當由興獻王以孝宗長弟身份繼承皇位,但如今興獻王也已去世,倘若他沒有兒子,就得往孝宗的其他兄弟中往下推。不過,興獻王留下了兒子,而且還是長子,就是如今的興王。因此,興王乃興獻王長子,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從子,大行皇帝從弟,倫序當立。諸位以為如何?”
我的一番話,說得內閣成員全都點頭稱是。迎立興王為帝就算內閣通過了。內閣的意見由張永帶入宮,轉達於皇太後。皇太後也沒有異議,一會兒,便按我的意思擬好了懿旨和遺詔。
也就是說,正德爺其實沒有留下正式遺詔,那份後來昭告天下的遺詔,是按我之前擬好的文稿,由張永抄寫的。遺詔寫道:
我以菲薄,紹承祖宗丕業,十有七年矣。圖治雖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彌留,殆勿能興。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在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帶賴。吾雖棄世,亦複奚憾焉。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熜,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於宗廟,請於慈壽皇太後,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詞,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內外文武群臣,其協心輔理,凡一應事,悉遵舊製,用副予誌。
連夜,使臣帶著遺詔前往安陸迎接興王去了。後來,有不少人猜測我之所以提出立興王為帝,乃是因興王年幼,便於控製。我曾為這種誅心之論氣得發抖。在決定誰該即位時,我唯一考慮並遵守的標準就是《皇明祖訓》。可是,如同古人說的那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身為大明首輔,我也擋不住那些陰暗角落的非議聲。
確立了皇位繼承人,帝國的危機還沒有度過。還有一個更大的危機隨時可能變生肘腋。說起來,它也是大行皇帝在位時的遺留問題。原來,正德爺誅了劉瑾後,不久又開始寵信江彬和錢寧。好像不寵信幾個太監,他就不能活下去似的。
正德爺尚武,江彬利用他這一特點,奏調遼東等四鎮軍馬到京,稱為外四家,由其指揮。正德爺則選善於騎射的宦官為一營,號稱中軍。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正德爺身著戎裝,和江彬一起檢閱部隊,稱為過錦。到了後來,正德爺覺得在宮中檢閱還不夠過癮,他給自己另取了一個名字,叫朱壽,然後下旨封朱壽為大將軍。在江彬慫恿下,正德爺以九五之尊,率領部隊到應州與蒙古作戰,盡管以付出幾百人的代價,斬敵僅十六名,他卻荒唐地以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的名義向京師報捷,並要求錄此戰功,封江彬為平虜伯,江彬的三個兒子都蔭為錦衣衛指揮。
那時李東陽剛致仕,我也才接任首輔,看了捷報,哭笑不得。這空穴來風般的朱壽將軍,他明明就是當今天子。天子自己當自己的臣子,又自己封賞提拔自己,簡直是盤古王開天地以來都不曾有過的怪事,偏偏在我做首輔時遇到了。可是,除了照朱壽將軍的意思擬旨外,我別無選擇。作為天下第二號人物,很多時候,我都別無選擇。
這當然也包括正德爺駕崩後,必須立即處置江彬,我也別無選擇。
沒了正德爺,江彬一下子失去了強大的靠山。他也知道,這些年來他依仗正德爺的恩寵,飛揚跋扈,得罪了不少人。靠山一倒,他肯定沒好果子吃。
正德爺駕崩當天,得到皇太後批準,我立即命張永等人選調京營精銳部隊,防守皇城四門和京城九門及其他要害之地,廠衛則守衛中央各衙門,以預事變。
後來江彬等人的供詞表明,江彬一度打算謀反。他的心腹周琮就力勸他趕快率家丁起兵直撲皇城,控製住皇太後和內閣成員,然後另立新君。周琮認為,事若成,無異於改變朱明天下;事若敗,還可北上投靠蒙古。
看到這份供詞,我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幸好,江彬外表像硬漢,實則優柔寡斷。
如何捉拿手握重兵且反骨已露的江彬,頗讓我躊躇。況且,為了保密,此事除了向皇太後呈報並得到她批準外,其他內閣成員也僅有次輔蔣冕和司禮太監張永知情。
這天晚上,我心事重重地坐在書房裏。慎兒敲門進來了。
“父親,”慎兒神色凝重,“父親,您調動京營精銳,必然打草驚蛇。當務之急,兒以為,應該趕緊把江彬拿下,以防夜長夢多。”
我心中一動。江彬手裏掌握幾萬邊軍,稍有不慎,反受其害啊。
“昔年何進圖十常侍,執意要調董卓進京,曹孟德卻認為,一個典獄長就足夠了。何進不聽曹孟德之言,堅持調董卓進京,終至鬧得不可收拾。”
“慎兒,你有何良策?”
“隻可智取。”
“如何智取?”
“我聽說這兩天坤寧宮要安獸吻,按慣例,安獸吻必然要由工部尚書和一位武官共同舉行祭禮。坤寧宮是皇後居所,門禁森嚴,不是皇上特別信任的人,沒資格去參加祭禮。父親何不就以請江彬到坤寧宮參與安獸吻禮的名義誘他進宮,到時隻要幾名身強力壯的太監就可將他拿下。”
我略一沉吟,的確是個好辦法。
次日,奏明皇太後之後,太監請來江彬以及工部尚書,一同到坤寧宮參加祭禮。禮畢,張永安排江彬到宮內一間小屋吃飯。飯菜還沒上桌,一群太監破門而入,宣稱奉了皇太後懿旨,捉拿江彬。
江彬是武將,力氣大,但十幾個精心挑選的太監一擁而上,爭鬥之際,江彬的頭發都快被揪光了。
幾天後,江彬被處死,一同處死的還有他的三個兒子,以及當初勸他盡早謀反的心腹周琮。
刑場上,周琮回顧江彬,高聲罵道:“江彬蠢材,你若早聽我的,哪裏會有今天。”
江彬緊閉雙眼,默不作聲。
9
新都是平原上的一座小城,南距成都府三十裏。
新都多桂花,金桂、銀桂均有。八月中秋,滿城花開,一座小小的城市像是浮動在濃鬱的花香裏。我家的後園,有一汪幾十畝的湖,湖邊,除了柳樹,便是桂樹。那湖,便喚作桂湖。從我童年時起,我就常坐在湖心的石舫裏讀書。那時候,父親還會招來幾個文朋詩友,相聚於亭子裏,賞花吃酒,分韻作詩。
我們老楊家並非新都土著,我們的祖籍是江西廬陵,與歐陽修、文天祥是老鄉。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我的五世祖為避戰亂,從江西廬陵遷到湖北麻城,後來又遷到四川新都。
從那時起到我這一代,楊家在新都已經居住了五代,時間也過了一百多年。
我五歲發蒙讀書,十一歲在新都縣中秀才,十二歲在成都府參加四川省的鄉試,中舉;七年後,我還不到弱冠之年,與父親一同進京會試,我金榜題名,父親卻名落孫山。三年後,他才在成化十七年中進士。
這就是說,在我致仕重回故鄉之前,我在新都生活了十九年。當然,其實還因丁憂或休假回過故鄉,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年吧。
按曆朝曆代不成文的規矩和習慣,官做得再高,一般而言,也會在致仕後回到久違的故鄉。因此,嘉靖三年春天,因大禮議而起的風波,迫使我三次向嘉靖爺提出辭職,並得到批準。
我一刻不停地回到了故鄉,回到了久違的新都和桂湖。
在新都,在桂湖,我將度過生命中的最後六年。
我將目睹這個興旺了幾代人的鍾鳴鼎食之家,如何一步步衰敗,破落,如同那些曾經生機勃勃的桂花,在一場場越來越冷的秋雨後,慢慢凋謝,墜落。
我的五世祖世賢公入川後,他和我的曾祖父壽山公雖然也讀過幾天書,但沒有取得功名,至死也是白丁。到了我的祖父美玉公,他以明經貢入太學,授貴州永寧吏目。他為官清廉,史稱他“卻土官之賂金,正州民之地界”,後來病逝於任上。我的父親元之公,中進士後任翰林檢討,後來升任行人司正。我本人算是少年得誌,一步步升遷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並在正德爺去世後,嘉靖爺就位前的四十多天裏,總攬全國政事。我的弟弟楊廷儀、楊廷宣,也都是進士出身。一個做到兵部左侍郎,一個做到播州知府。我的兩個兒子,一個以狀元而任翰林院編撰兼筵講官,一個以進士而任兵部主事。我的一個侄子,以進士而任河南僉事。
總而言之,楊家是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不僅在新都,即便在成都府乃至四川行省,都是首屈一指的官宦世家。
可是,盛極而衰,這是世間事物必須遵循的規律。自從在大禮議期間與嘉靖爺的意見越來越不合拍,我就開始明白,新都楊家,在興旺發達了幾十年後,終於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了。
隻是,我還是沒有預想到,這下坡路會走得如此陡,如此突然。我坐在清冷的湖濱,聽著從田野裏傳來的明亮的鷓鴣聲,仔細聽起來,它的確像是一聲接一聲地喊:“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那時候,我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晚年將更加淒清。我七十一歲那年夏天,平原的夏日悶熱而潮濕,田裏的稻穀正在吐穗,田坎上的桑葉正肥,我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我死時,我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其中,我最牽掛的長子慎兒,他的身份依然是犯了罪流放充軍的犯人。他遠在新都西南的千山萬水之外。
在來往的書信和不多的幾次相見中,慎兒曾經充滿希望,他認為,時過境遷,嘉靖爺一定會赦免他,尤其是當同案的其他人都已得到了赦免,有的起複原職,有的另有任用。最不濟的,也回到故鄉和家人團聚。那時,他曾經對我說:“父親大人,兒子很快就會回來。聖上如果有新的任用,我也打算婉拒。我早已人到中年,還是回到新都早晚侍奉在父親麵前吧。”
我唯有沉默點頭,之後又急忙說:“好的,好的。”
其實,就我對嘉靖爺的了解,他是一個薄情寡恩的人。盡管我和他相處時,他才十多歲,放在常人,還心智未開。但他是一個早熟的人,一個心思縝密且刻意記仇的人。廷杖的其他人,他會赦免,獨有慎兒,他不會赦免。這僅僅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上一年,我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親友們張羅著要為我辦壽宴。意想不到的是,當年我力排眾議迎立的嘉靖爺給我送來了一份大禮。
是他親筆的聖旨。
聖旨由一位太監前來宣讀。與太監一同前來的,還有新都縣令。新都縣令是個年輕人,幾年前,我剛回新都時,他就堅持隔上十來天就熱情地上門拜訪,總要帶一些新都特產,不外乎桂花糕、白米酥、薑糖和泡菜什麼的。我曾勸他少來往,我隻是一個致仕的鄉間老人。他卻總是睜著一雙真誠而漂亮的大眼睛說:“楊閣老輔佐幾任天子,學生不敢指望忝列門牆,隻希望平日來請個安。一則,表達學生對閣老的敬重;二則,若能得到閣老三言兩語的點撥,學生這輩子都受用不盡了。”
這樣過了兩三年,他來的次數漸漸稀了,後來終於不來了。所以,當聽楊敬修報告說他帶著天使已到堂上等著見麵時,我略有些吃驚,也實在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又想起了我。一瞬之間,我甚至想,難道皇上還要讓我出山。我很快為這種想法羞愧。我已是七十歲的老人,風燭殘年,不能兒孫繞膝,含飴弄孫,已是人間大不幸,還去想什麼東山再起,豈不是一肚子聖賢書都白讀了嗎?
到了堂上,新都縣令沒有像從前那樣笑容可掬地迎上來,而是木著臉說:“這是朝廷來的天使,皇上有聖旨到,楊廷和接旨。”
太監傲慢地踱著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問:“你就是楊廷和嗎?”
我心裏有氣,哼了一聲,看著他,慢慢道:“在這楊家,怕是沒人敢冒充老夫的。”
太監臉色略寬:“那就請接旨。”
我老了,以前曾經過目不忘、過耳也不忘的記憶嚴重衰退了。太監宣讀的聖旨,前麵的套話外,我到死,都還記得那讓我心驚肉跳的幾句:
楊廷和為罪之魁,以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我,法當戮市,特寬宥削籍為民。
就是說,在嘉靖爺看來,當年我快刀斬亂麻地迎立新君,是為了獲取定策國老的殊榮;我對初登帝位的嘉靖爺的輔佐,是把他當作了門生。我所犯的罪過已經達到了應該綁赴刑場的地步,隻是由於嘉靖爺恩典,才饒我一條老命。盡管我幾年前就已主動申請致仕並得到了嘉靖爺的恩準,但嘉靖爺收回成命,把我的致仕改為革職。
雖說對一個已經下台的前首輔來說,致仕與革職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但是,我知道,嘉靖爺是為了羞辱我。從此以後,我就不能再以致仕首輔得享縉紳之尊榮了,我隻是一個犯了大錯被革職的平民。
聖旨外,嘉靖爺還賜給我一部書,這部書是由他親自指導編訂的。書的名字叫《明倫大典》,厚厚的二十四冊。一言以蔽之,就是論述大禮議的重要性和合理性。或者可以說,嘉靖爺認為,這是對大禮議的蓋棺定論。他親自寫的序言中,我看到一大段和我有關的定論:
大學士楊廷和,謬主濮議,尚書毛澄,不能執經據禮,蔣冕、毛紀,轉相附和,喬宇為六卿之首,乃與九卿等官,交章妄執,汪俊繼為禮部,仍從邪議,吏部郎中夏良勝,脅持庶官,何孟春以侍郎掌吏部,煽惑朝臣,伏闕喧呼,我不為已甚,姑從輕處。楊廷和為罪之魁,以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我,法當戮市,特寬宥削籍為民。毛澄病故,追奪前官。蔣冕、毛紀、喬宇、汪俊,俱已致仕,各奪職閑住。何孟春情犯特重,夏良勝釀禍獨深,俱發原籍為民。其餘南京翰林科道部屬大小臣衙門各官,附名入奏,或被人代署,而己不與聞者,俱從寬不究。其先已正法典,或編戍為民者不問。爾禮部揭示承天門下,俾在外者鹹自警省。
天使離開那個下午,我在書房翻閱這部《明倫大典》,心中百感交集。我一下子聯想到了北宋時的元祐黨人碑。是的,嘉靖爺刊印此書的目的,除了證明他為興獻王稱宗立廟的正確性與合法性外,另一個目的就是將我壓在這部大典的陰影下,他想讓後人知道,楊廷和是一個多麼荒唐、多麼忤逆、多麼妄自尊大的小醜。
那個晚上,我吐出了第一口血。血很稠,當我把它吐到痰盂時,我似乎聽到它把痰盂敲得叮當作響。
次日是我七十大壽。一幫親朋早就說好要來吃酒。但是,那天,除了幾個楊家的老親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前來。當然,我也毫無慶生的興趣。七十之年,隻欠一死。
吐血不到一年,我病入膏肓,楊敬修忙著到處找醫生,我勸他不要瞎忙活了。我說:“我這病我自己清楚。”楊敬修兩眼含淚:“少爺,還是再試試吧。”
我搖搖頭。
最後那些日子,我拄著拐杖,在楊敬修的攙扶下,費力地登上了新都城南熏門城樓。我站在破舊的城樓上極目遠眺。我看到平原橫無際涯,綠色的稼禾與樹木一直鋪向無邊無際的遠方。我突然想起十九歲那年,我和父親前往京城會試的情景。那個夏天的清晨,我們父子倆騎著馬,帶著四五個家人,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和城門洞走向原野。官道筆直如畫,那時候,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我將站在城樓上眺望遠方。
從城樓上回來,我坐在書案前寫一封奏折。那是我一生書寫的上千道奏折中的最後一道。我向嘉靖爺哀求,請他放過我的兒子,請他準許我的年已四十二歲卻還沒有一兒半女的兒子從永昌衛回來,永生永世,在新都做一個種田為生的農夫。
我雙目昏花,握筆的手不斷顫抖。楊敬修心疼地勸說道:“少爺,別寫了,早點上床休息吧。”
我沒理他,我繼續寫道:“罪臣膝下兩子,次子楊惇以罪臣故,前已革職為民;長子楊慎舉止輕狂,嘉靖三年謫戍雲南永昌。今罪臣年逾七旬,風燭之年,朝不保夕。兩子在外,形影相吊。祈望陛下法外施仁,赦罪臣子楊慎以歸,湯藥餌食,良有所依。罪臣今世無以報陛下厚恩,惟來生再效犬馬之勞。”
寫到這裏,我心中一陣劇痛,終於又咳嗽起來。一大口濃重的血疾速地噴出嘴,射到稿紙上。
“罷了,罷了,不寫了。敬修,扶我上床吧。”
那個晚上,是一年來我睡得最沉的一夜。我知道,這種甜蜜得忘記一切的沉睡,以後,隻有在九泉之下才會有了。
現在,我可以去見我侍候過的幾位先帝於地下了。在我彌留之際,我半躺床上,家人們圍著我,我艱難地轉著頭,想從中找到我的兒子楊慎和楊惇,但是,沒有。一個都沒有。我收回目光,望著窗外那株據說種植於北宋的桂樹。桂花還沒開放。中秋還遠。我是注定吃不成今年的月餅,聞不到今年的桂花香了。不過,我活了七十一歲,算是高壽了。
我散漫的目光盯著那株桂樹。桂樹一會兒化作成化爺的樣子,一會兒又化作弘治爺和正德爺的樣子。唯獨,沒有化作嘉靖爺。列位先帝啊,你們對臣有知遇之恩,將臣由一名白麵書生,一步步拔擢到內閣首輔,臣怎敢不殫精竭慮,公忠體國?隻是,臣無能,沒有處理好與嘉靖爺的關係,終至惹得龍顏大怒,不僅搭進了我的晚年,也搭進了臣大半生引以為驕傲的兒子,甚至還搭進了興旺幾代人的新都楊府的黃金歲月。
臣做這一切,隻是為了堅持太祖洪武爺當年立下的規矩。即便到了九泉,臣對嘉靖爺為他的生父稱宗立廟的做法,依然難以苟同。列位先帝爺,你們倒是為臣評評理啊。
家人們聽到我喉頭滾動,他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老家人楊敬修淚眼迷蒙,他把耳朵伸到我麵前,他說:“少爺少爺,你是在望小少爺嗎?可是,小少爺在雲南啊。”
“誰在雲南?”
“小少爺啊。”
“哦,雲南,是的,他在雲南……皇上發配他到雲南去了……雲南好,在雲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