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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第一次被廷杖那天,我喝醉了。
那天,我五十歲生日。
早晨,小少爺上朝前,站在院子裏最大的那棵桂花樹下,笑嘻嘻地對我說:“敬叔,我散了朝就回來,晚上,我們好好喝一杯。”
所以,我原本應該晚上才喝醉的。
沒想到,中午就醉了。
小少爺走後,如同往年生日那樣,我也出了門。我出門,是要去離楊府不遠的大悲寺燒香。老實說,我並不信佛。但我媽信。盡管我媽早就死了三十幾年,但兒子的生日,卻是母親的難日。為此,每年這一天,我總要到菩薩前燒一炷香。
我媽悲慘地死於非命,沒得到善終。我隻有乞求菩薩,讓她早日脫離苦海。
從大悲寺出來,卻與矮張三不期而遇。矮張三是大理寺少卿張文華的家人,身材矮小,為人極是古道熱腸。張文華與小少爺是過從甚密的朋友,我也因此與矮張三相識並成為朋友。
矮張三一把拉住我:“楊爺,數日不見,我們且去喝一杯。”
我也沒推辭,就近找了家酒樓,點了三五個菜,兩壺酒,慢慢喝了起來。
我酒量不如矮張三,晌午時分,喝得醉了。
可笑的是,直到後來南行途中,我才從小少爺口中得知,出賣小少爺的,正是張文華。隻是,不僅我不知道,就是矮張三,也完全不知情。大人們已經成了敵人,我們兩個下人卻還在為友情幹杯。
總而言之,矮張三把我送回楊府時,我已有九分醉意。
昏沉沉地睡在床上,突然被哭聲和叫聲驚醒,我急忙起床。
一個下人說:“楊爺,不好了,少爺被皇上廷杖了。”
“誰?誰被皇上廷杖了?”
“少爺,少爺被皇上廷杖了。”
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1
我在一百歲生日到來前一天的黎明告別了人世。
是的,我活得太長了,長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對我這種苦命人來說,高壽並不是一樁幸事,它隻是讓我領受了比普通人更多的痛苦和不幸而已。
我去世之前,我的兒子和孫子都已先後辭世。兩個孫女遠嫁外地。也就是說,我是一個人孤獨上路的。幸好,我無疾而終,做夢時被死神帶走。當我的孫女們為我下葬時,她們一定會發現,除了胡子太長太髒外,我的麵容平靜從容,就像處於一場永久的昏睡中。
我如願以償地埋在了雲南,陽光充沛雨水也充沛的雲南。更重要的是,那地方叫安寧。我喜歡這個名字,它就像我的故鄉富順一樣,都是讓人心生歡喜的好名字。
幾年前,小少爺病勢漸重。盡管他比我小十好幾歲,可看上去,他似乎比我還衰老。畢竟,小少爺出身於名門望族,從小就錦衣玉食,不承想青年時因那場無妄之災,被發配到蠻荒之地長達三十幾年。
幾十年間,他多次往來於新都和安寧、安寧和永昌之間,每一次旅程都意味著短則十幾天,長則兩個月的風餐露宿。他的身子早年受廷杖時被打壞了。我聽他說過,如果不是行刑的太監手下留情,他當場就會被活活打死。盡管他沒被打死,也隻撿得了半條命。傷愈後,他的兩瓣屁股,一邊高一邊低,左腿還有點瘸,不能長途行走,不能久坐。這樣,往返川滇時,他既無法長時間地騎馬,更無法依靠雙腳跋涉千山萬水。他隻能時而騎驢,時而拄杖慢行。還有,每當陰天,他的左腿就像有一把鋸子在慢慢地鋸,常常痛得在床上打滾。唉,我多少次在心裏想,對小少爺來說,活著就是為了忍受更多的痛楚和更多的辛酸,實在還不如早點死了好。
我這樣說,並非我就不辛酸。隻不過,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楊家累世為官,小少爺金枝玉葉;而我,我隻是一個連爹也不知道是誰的野種,我受累是活該,是命中注定。小少爺受累,卻是老天不長眼,有意讓他受苦受難。
2
我出生在怡春院背後的一條冷巷裏。怡春院是成都的一家妓院。不怕各位笑話,我媽就是怡春院的妓女。
打我記事起,我媽似乎就沒笑過。她總是愁容滿麵,這讓原本就姿色平平的她看上去更加有些難以入目。所以,她的客人很少。有時候,老鴇把她介紹給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客人酒醒過後,一看她的尊容,大喊著換人換人。於是,我媽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不過,她難看的臉色似乎隻針對我。或者說,隻有麵對我的時候,她才敢甩臉色。在客人麵前,在老鴇麵前,她從不敢甩臉色。她努力讓臉色好看。
多年以後,當我闖蕩人世,飽經風霜,我會慢慢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的人,並非每一個都敢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在臉上。越是低賤的人,越是隻能預備更多的笑。雖然人家不一定瞧得上你的笑。比如我媽麵對客人的笑,常常比哭還難看。
我媽偶爾心情好——大多是有客人讓她服侍了一回,或者某個喝得爛醉的客人醒過來後,沒有把她當場轟出去——她也會給我講一些關於她的過去。把她多年的隻言片語收攏來,我能知道的事情其實也不多。
第一,我媽姓王,當然我外公也姓王。外公家住敘州府下屬的富順縣,家裏曾有良田千畝,是當地有名的有錢人。有錢人的女兒為什麼淪落到青樓做了千人騎萬人壓的妓女呢?
我媽的解釋是,成化爺坐龍椅的時候,流民造反,一路攻城略地,其中的一支,竟然流竄到富順,一把火把外公的房子燒了,連同房子一起燒掉的,還有我的外婆和兩個姨媽。那天逢場,外公趕場去了,回到家時,一片三進的宅院連同三個大活人早就化為灰燼。幸好,那天外公帶了年紀最小的女兒一起趕場。不然,也就不會有我了。當然,說不定這才是好事。我也就不必在人世間遭受長達一百年的罪。
外公望著灰燼,當場就得了瘋病。幾天後,他跳進了沱江。七歲的媽就此成了孤兒,被一個走村串戶的貨郎收為幹女。
貨郎也是個苦命人,收養我媽三年後,他挑著一擔貨去鄰近的南溪。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很多天後,人們在王場山中的一條山路上,發現了他被野獸咬得不成樣子的屍體,貨擔卻早已不知去向。至於他到底是被野獸咬死的,還是被強盜殺死的,永遠沒人知道了。
這樣,我媽又成了孤兒。這一次,她再也沒遇到過貨郎那樣的好心人。她聽人說她有個遠房親戚,家在成都,就一路流浪,幾個月後,竟然真的走進了成都。可是,在成都的一條小街上,她被怡春院的老鴇用幾個饅頭引進了那座對她來說十分奇怪的四合院。從此,她就在怡春院住了下來。先是幹粗活的使女,天不明就起床燒鍋做飯。到十三歲時,一個滿身油膩的殺豬匠用一兩銀子為她開了苞。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個殺豬匠,又胖又高,渾身上下都是豬糞味兒。他怕是至少有一個月沒洗澡了。手指呢,又粗又短,像幾截胡蘿卜,一看就是幹體力活的。他喝醉了,我怕得要命,躲在門後。他歪著身子走過來,一把抱起我,遠遠地扔到床上。”
為老鴇掙了一兩銀子,從第二天起,我媽不再一大早起床做飯,這活由另一個剛來的八九歲的小姑娘接手。老鴇甚至還給我媽煮了三枚荷包蛋,以示對她也能掙錢的獎勵。
我不知道我的爹是誰,這是很自然的事。我媽的肚子隆起來後,老鴇嫌她在院裏進進出出很晦氣,當然更關鍵的是再也沒客人願意要她服侍,就叫她從怡春院搬出去,在怡春院後麵那條偏僻的小巷裏租了間巴掌大的屋子住下來。
那是一條斷頭巷,巷口是燈紅酒綠的怡春院,進來有一家茶館和十來戶人家。最裏麵,是一間小得可憐的尼姑庵,住著四五個老尼姑。半夜,她們輕敲木魚的聲音從小巷深處傳出來,像是有人在壓抑地哭,惹得夜行的貓也忍不住跟著哭起來。
我就是聽著那些木魚聲和貓哭聲長大的。六歲時,我媽帶我到龍興寺燒香,聽著熟悉的木魚聲,我站在廟裏久久不願離去。住持的大和尚樂嗬嗬地說:“這孩子和佛有緣呢。要不,就來寺裏出家吧。”
十二歲那年,我媽死了。
那時候,我媽早就年長色衰,怡春院是早就待不下去的了。兩年前,她掏光了這些年來幾乎所有的積蓄,在龍興寺附近買了幾間屋子,一間臨街,正好開成一個小小的糧油鋪。後麵三間,供我們母子倆居住。糧油鋪的生意不好也不壞,卻也夠我們母子倆糊口。更讓我媽受用的是,左鄰右舍來買米買油時,都會叫她一聲掌櫃。她那過早風幹了的臉就會漾出掩不住的笑意,給人家稱米稱油,米一定是冒尖的,油稱好後,還得再饒上小半勺。
我媽的貨郎養父粗通文墨,曾教過我媽識文斷字,以及記賬算賬。每個月初一的晚上,我媽早早吃了晚飯,關了店門,堂屋裏燃一盞燈,在燈下算賬。算來算去,一直算到深夜。我不斷打著哈欠催她睡覺,她說:“快了快了馬上就完了。你要是熬不住,就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吧。”良久,當我被她扯醒,她終於算完了賬,滿意地打著哈欠。“兒子,”她說,“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年,媽就有能力給你娶老婆了。到時候,你可別娶了媳婦忘了娘啊,兒子。”
我說:“我不娶老婆,我跟媽一起。”我媽就滿意地哈哈大笑起來。當我們從堂屋走進臥室時,一牆之隔的龍興寺裏傳來悠長的木魚聲,它常常讓我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我和我媽還住在尼姑庵隔壁的小巷裏。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我媽長胖了,我也長壯了,要比鄰居同歲的孩子高出整整一個頭,走出去,人家都以為我有十五六歲了,其實我才剛滿十二歲,吃十三歲的飯呢。
然而,我媽沒能給我娶老婆。她在我十二歲那個秋天走完了她的一生。
那年夏天,街坊上就傳說,龍興寺要擴建,要為菩薩重塑金身。龍興寺就在我們家隔壁,每天晚上,我總是聽著穿牆而來的木魚聲入眠。有時候,還能聽到和尚們早課時的誦經聲。我聽不懂那些經文,隻覺得和尚們的嘴裏像是含了老大一塊冰糖,他們誦經的聲音永遠模糊,含混,如同從極遠的天邊傳了好些時間才傳過來。
按理,龍興寺為菩薩重塑金身與我們沒有關係,至多到時我們去看看熱鬧,順便在廟裏吃頓齋飯就成。可是,龍興寺不僅要重塑金身,還要擴建。據說,蜀王殿下生了幾個月的病,有一天晚上,突然夢見自己駕臨龍興寺,在龍興寺的葡萄架下喝了一碗冰鎮銀耳,醒來病就好了。蜀王堅定地認為,這是龍興寺的菩薩為他開出的聖方,他必須對菩薩的關愛予以回報。
擴建龍興寺是從龍興寺東門那邊開始的,東寺街的房子很快就被拆除了。那條街主要是大財主趙明成的宅子和商號。趙明成當然不願意拆,但據說蜀王答應給他幾千張茶引和鹽引做補償,趙明成略一沉思,就答應了。我們後來才明白,其實他答不答應都得拆。答應得好,還有點補償,要是不答應,那也就白拆了。哪怕趙明成這種腰纏萬貫的大財主,也沒法保護他的宅子和商號。他麵對是的蜀王,蜀王是正宗的皇親國戚,誰惹得起他?
拆趙明成宅子的時候,我跟我媽前去看熱鬧,看熱鬧的足有幾百人。兩層的樓房在眾多夥計長悠悠的號子聲中轟然倒塌,地上炸出一股股嗆人的濃煙。一條茶杯粗細的蛇從倒塌的牆體中鑽出來。眾人一陣驚呼,那蛇盤著身子,在廢墟上回了幾次頭,快速穿過街道,折進了街麵下的錦江。
我們沒想到的是,拆完東寺街後,蜀王說還不夠,龍興寺還不夠氣派,還不夠宏大。那就把西寺街也拆了吧。我們的家,就在西寺街。聽到這個消息,我媽先是不相信,後來是震驚,再後來是悲憤和絕望。我媽把她的後半生和我的前程都係在這幾間屋子上,如果沒了鋪麵,我們就沒法開糧油鋪,不僅沒法攢錢給她養老給我娶老婆,甚至,我們連每天的吃喝都成問題。
我媽堅決不肯拆,堅決不肯接受蜀王的管家送上門的幾兩銀子。我媽說:“兩年前,我買這房子就花了一百五十兩,你們隻給我十五兩,天底下哪有這種昧良心的事情?”管家冷笑道:“你真的不要是嗎?”我媽說:“不要,說不要就不要。”管家說:“你個人盡可夫的臭婊子,你這是給你臉不要臉,你就等著瞧吧。你會哭天無路的。”
我媽就哭天喊地地鬧起來,一邊哭一邊罵:“狗日的狗腿子,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啊。菩薩你睜開眼把他收了啊。”我媽從小在怡春院長大,在如何撒潑如何哭鬧方麵見多識廣。隨便一哭,立即把左鄰右舍都招來了,一個個拉長脖子,興致勃勃地看我媽坐在一隻用來盛米的木鬥上一心一意地哭。
管家心煩意亂,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媽:“你等著,有你的好日子過。”說著,分開人群去了。看熱鬧的不盡興,遺憾地搓著手交頭接耳。我拿起鐵製的秤砣,狠勁敲在木板上,巨大的響聲裏,人們像一群受了驚嚇的麻雀,急急忙忙飛走了。我媽還在哭,哭得人心煩意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人家早就走了。”“哦,走了?”我媽止住哭抬起頭,似乎也有點不盡興。
我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感覺,這一回,不像我媽以往和鄰居發生糾紛,能靠著她響徹半條街的哭聲和五花八門連罵一天一夜也不會重樣的髒話粗話所向披靡。在西寺街,人人都讓這個曾經的老妓女三分。這一回,她麵對的可不是和我們一般的平頭百姓,她麵對的是全成都最大的龍興寺。更重要的是,龍興寺背後是尊貴無比的蜀王。人家伸一根指頭,都比我們腰還粗,我們爭得過嗎?但是,我媽似乎沒想到這一層,她聽說蜀王管家走後,懶洋洋地從地上爬起來,張羅著到廚房去燒午飯。
我自知大禍將臨,我媽卻一無所知。我想提醒她,可看到她快樂地在鋪子裏忙著為客人稱米倒油或是在廚房裏一頭汗水地炒菜做飯,我隻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吃力地咽下去。
膽戰心驚三天後,果然,拆房子的人來了,拆房子的工匠前麵,有一群蜀王府的兵丁。
那是一個涼風吹拂的初秋早晨,我媽坐在靠窗的櫃台前梳頭。突然,她拿梳子的手停住了,好奇地張望窗外。我看見,一隊全副武裝的兵丁正步走過來。我知道,是禍終於躲不過了。可我媽反應遲鈍,居然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兵丁,仿佛在看廟裏演大戲。她說:“討債鬼,你看那些兵,他們這是要到哪裏去?”
是的,我沒有名字,一直到我十四歲遇到楊大人之前,我既不知道自己的姓,甚至也沒有名。打小起,我媽就叫我討債鬼,認識我的人也跟著叫我討債鬼。最初聽到我名字的人,要麼驚訝,要麼好笑。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熟視無睹了。名字嗎,不就是一個代號嗎。再說,像我這種連爹是誰也無法搞清楚的野種,哪裏配有一個名字呢?又不是蜀王楚王這些天潢貴胄,名字都講究班行,講究寓意。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媽,兵丁們已經把包括我們家在內的西寺街包圍起來。緊接著,手持鐵釺、大錘的工匠們一聲不吭地砸打泥木結構的牆壁。古老的牆壁在劇烈的敲擊下瑟瑟發抖,仿佛一個光著身子被趕進雪地的孩子。整條街最初回蕩著此起彼伏的敲擊聲和倒塌聲,緊接著,哭泣的聲音也強行摻雜進來。沙啞而壓抑的,是男人們哭;撕心裂肺的,是女人們哭;尖利細長的,是孩子們哭。其間,我媽的哭一枝獨秀,既撕心裂肺,又尖利細長。我沒哭,我被兩個兵丁一左一右從鋪子裏挾了出來扔到街上。兵丁甲說:“小王八蛋,想活命,就趕快滾開。”
他們把我扔出來後,又去拉我媽,我媽雙手抓住鋪子裏的一根柱頭,發瘋似地叫:“這是老娘的家,老娘哪裏也不去,有種你就把老娘殺死在這裏。”兩個兵丁拉了半晌,拉不動,隻得放手走出門,向街心的管家耳語一陣。一會兒,又來了十幾名工匠,他們和之前的幾名工匠一起,一心一意地敲。
隨著一陣飛揚的塵土,我娘買來的鋪子倒塌了。一同倒塌的,還有左鄰右舍的房子。四處騰起一股股濃煙,濃煙裏有一種幹燥而嗆人的土腥味,就像那年我擠到街上看蜀王出巡,被一個兵丁抓住後背扔到街角的泥地裏,我的嘴巴和鼻孔塗滿泥汙時,我聞到的就是這種味兒。
3
我媽被砸死在我們家的糧油鋪裏。廢墟下,還有幾大包沒賣完的米和幾大桶沒賣完的油。鋪子後麵的堂屋裏,還有供在正上方的神龕,上麵是我媽用半袋大米請隔壁吳老秀才寫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堂屋再裏麵的廚房,還有我媽早上煮的一鍋紅苕稀飯,一碟沒吃完的炒青菜。廚房旁邊的臥室,還有一大一小兩張床。床之間,有一張方幾,上麵放著我媽從怡春院帶出來的唯一財產:一麵據說從西洋進口的玻璃鏡子。
大概也就半天工夫,曾經雞鳴狗叫孩子跑的西寺街就變成了一片殘垣斷壁。站在街上,我根本認不出這是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有的鄰居麻木地坐在廢墟上。有的試圖從廢墟裏撿回一些有用的東西:一袋米,幾隻僥幸沒打碎的碗,一個被砸得癟下去的鐵桶,三兩件壓得皺巴巴的衣服,一床破舊的棉絮。有的鄰居一邊哭,一邊向城外走。他們已經對這個叫西寺街的地方絕望了,想必是要出城去投親靠友,以便開始新的生活。我們就像是一些含辛茹苦的蜘蛛,好不容易織起一張網,一個孩子跑過來,伸出手中的樹丫,幾下就把網給攪得稀爛。我們隻好換個地方,再次織網。
我沒有親友可以投靠,也不想去廢墟裏翻找東西。剛才,兩個兵丁把我摔到大街上,我臉先著地,眉骨摔破了,流了一大攤血。流在地上的血被風吹得快要凝固了,看上去,有幾分烏黑。不像血,倒像陳年的醋。我的半邊臉也高高地腫了起來。我坐在一根倒塌的橫梁上,一隻眼睛被腫起的肉擠進縫隙裏,我隻能可笑地睜大另一隻眼睛,呆呆地望著天空。初秋了,一些大雁往南飛,我看見它們灰色的身影被太陽投到街麵上。
我在廢墟上坐了兩天兩夜,沒走的鄰居好心地遞給我食物,我沒接,遞給我水,我還是沒接。他們說,討債鬼怕是活不長了。但我卻活了下來。第三天晚上,我感到饑餓,我鑽進廢墟,翻找到一個磨盤大的南瓜,我用半匹磚頭把南瓜敲碎。敲擊的那一瞬,我心底一陣哆嗦,我想起了工匠們敲打我家牆壁的情景。我閉上眼睛,狠命敲下去,一聲悶響,南瓜裂開了。我把手伸進南瓜腹內,掏出瓜肉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令人意外的是,整個西寺街都拆了,龍興寺卻沒有朝這邊擴建。據說,蜀王聽說拆房子時,有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在怡春院裏幹了多年的老妓女,被砸死在破房子裏,蜀王認為,西寺街太肮髒,已經不配再擴建成供奉普賢菩薩的龍興寺了。他大為惱怒,下令杖打了那個不會辦事的管家。三十棍下去後,管家被打了個半死,爾後被趕出王府。管家的半邊屁股因受刑而永遠地凹了下去,與他的另一邊屁股形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