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楊敬修,楊府管家(2 / 3)

既然西寺街失去了擴建為寺的資格,而龍興寺又不可能不擴建。蜀王看了看新管家為他舉著的地圖,拿起朱筆在地圖上另外畫了一條線。“把這條街和這條街也拆了吧。”第二天,相鄰的北寺街和南寺街也變成了一片廢墟。我記得,當西寺街被拆時,北寺街和南寺街的人曾經跑過來看熱鬧,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像一群清晨放出圈的鴨子。

一個說:“看那些兵,好威風啊。我二姑爺的三表弟,也在平安衛做軍呢。”

一個說:“唉,胳膊扭不過大腿,拆就拆了嘛。做人啦,最重要的是心平氣和。再說,蜀王殿下是為了擴修龍興寺,那可是給菩薩挪地方,功德無量的事情喲。”

一個說:“看,那個婦人,哭得跟死了野男人一樣。”

一個說:“可憐可憐,我老人家心最軟,最見不得人哭了,再哭下去,我怕也要跟著哭一場。”

一個說:“阿彌陀佛。”

我媽死後大半年時間裏,我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東一餐西一頓。晚上,要麼睡在橋洞下,要麼睡在街沿邊。我無數次回到麵目全非的西寺街。被拆毀了房子的西寺街一片瓦礫,幾場雨水後,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從各個縫隙裏冒出來,廢墟漸漸被掩埋,我也漸漸分不清哪裏是張家,哪裏是王家,哪裏又是我和我媽的家。從廢墟裏再也翻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了,除了斷磚便是泥土,便是被打成小片的青瓦,從前,它曾經高高在上地為我們遮風避雨,現在,卻將在無盡的歲月中重新化為泥土。

我決定離開西寺街,離開成都。我想去富順,我媽說過,她是富順人。富順,又富又順,那裏的人知書達理,家境殷實,待人和氣。所以,我要去富順。去富順有幾百裏地,但也不算遠,我可以一邊討飯,一邊趕路嘛。

不過,離開西寺街和成都前,我還要做兩件事。

管家被蜀王趕出王府後,也淪落得和我一樣無家可歸,扭著受了傷的身子,在街上討一點殘湯剩羹。晚上也和我一樣,要麼住在橋洞下,要麼露宿街沿邊。有幾個西寺街的青年,三番五次打他。最初挨打時,他尖利的聲音像在殺豬;到後來,他隻能一聲不吭地抱著頭,任由別人拳打腳踢。

那個晚上,他如往常一樣睡在北門大橋的橋洞下。我悄悄摸過去,用半塊磚頭敲在他的太陽穴上。我知道,月光下,我一定像當初那些在管家指揮下敲擊我們家的兵丁那麼強健有力。睡夢中的管家出人意料地沒有發出慘叫,而是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便昏了過去。我推著他的身子,順著河邊的斜坡,像滾一隻麻袋,慢慢向河道滾去。終於,我聽到他掉進錦江裏,發出一聲悶響。月光下的錦江,河水慘白,泛著一層氤氳的柔光。

我站在北門大橋上,朝著腳下的江水撒了一泡尿。然後,我摸到了還在擴建的龍興寺,熟練地通過圍牆外那株酸棗樹翻進寺內。寺裏一片幽暗,唯有大殿裏燃著幾盞長明燈,長明燈下供著一些新鮮果瓜,據說是為蜀王一家祈福的。我把果瓜攬進懷裏,拉了幾坨屎,放進擺放瓜果的供盤,再端到原來的位置。臨出門,我吹滅了所有的長明燈。

天剛亮,我和一群早起到鄉下販豬的屠戶一起出了城門。我要去富順,我媽說過的又富又順的那個遙遠地方。

4

事實上,我從來沒到過富順,富順隻存在於我的想象中。我的想象,來自於我媽的講述;我媽的講述,來自於她的隻有幾歲的記憶。

我也沒走到富順。離開西寺街一個月後,我走到了成都和富順之間的資州。一路上,靠討飯或是采摘田裏的瓜果,以及還在成長的蔬菜,我半饑不飽地趕路。隨著離成都越遠,人煙越來越少,飯也越來越不好討,地裏的莊稼也越少。偶爾碰到幾個麵有菜色的村民,他們麵色驚惶。他們勸我,不要再往南邊走了,趕快回成都吧。流民正朝這裏來呢。那些流民,就像一群蝗蟲,餓極了,不但地裏沒成熟的莊稼要煮來下肚,甚至,他們還吃人肉。

一個愛饒舌的老者,坐在茅草搭成的涼亭裏,給包括我在內的幾個人講他聽說過的關於流民的可怕故事。他說:“年輕人,知道什麼叫和骨爛嗎?知道什麼叫饒把火嗎?知道什麼叫不羨羊嗎?”

我和其他幾個人一齊搖頭,老者喝了半碗涼水,也搖著頭:“慘啦。世道變了,天下就要大亂了。我七十五,早就該死的人了,多活兩天少活兩天倒無所謂,可是你們,一個個還這麼年輕,嘖嘖嘖,這麼年輕。”

老者接著說:“古時候有個唐朝,唐朝有個惡人叫黃巢,帶著幾十萬流民到處流竄,沒有糧食,就吃人。他有一台怕是比幾張桌子拚到一起還大得多的磨盤,磨眼能把一個人扔進去,幾十個士兵一起推動石磨。那人啦,就被磨得粉身碎骨,血肉從磨縫裏流出來,再盛進大鍋裏煮著吃。”

我和幾個年輕人睜大眼睛,都有些不敢相信老者的話。

老者不滿地說:“你們是不相信我說的嗎?我七十五的人了,我騙過誰?你說我騙過誰?現在哪,天下又要大亂了,黃巢沒有了,張巢李巢怕是有的。前幾天,我親家到富順那邊走親戚,他回來親口說的,流民已經朝我們資州方向來了,也不曉得到底有幾千人還是幾萬人。一路上,衝州撞府,官府拿他們毫無辦法。這些流民,糧食不夠吃的時候,就吃人。人也不叫人,叫兩腳羊。人肉也不叫人肉,叫想肉,就是吃了還想吃。肥嫩的年輕女人,味道最好,就叫不羨羊。有了它,你連羊肉都不眼氣了。小娃娃呢,皮張嫩,肉汁多,就叫和骨爛。放進大鍋,幾把火就把骨頭煮得稀爛。像我這種又老又瘦的老人家最不中用,隻好多燒幾把火,所以就叫饒把火。唉,這世道啊,明明是老天要收人喲……”

老者一番話,聽得我毛骨悚然,我不敢再去富順了。我也不敢回成都,我怕把管家推進錦江和翻牆到龍興寺偷瓜果拉屎的事被蜀王查出來,要是那樣,恐怕比被流民抓住還慘。可天地之大,我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我該往哪裏去?

告別了老者——這老者果然是個善人,臨走前,他看我可憐,送了我一些芋頭。這東西特別能填肚子,味道也不壞。他說:“我看你也是個可憐人,快走吧,說不定還能撿得一條命。記住了,千萬別往南邊走,被流民捉住,可不是耍處。”

沒想到,告別老者三天後,我就遇到了傳說中的流民。資州境內,到處都是草木深幽的山嶺,我在山中迷了路。老者給我的芋頭吃完的那天中午,我爬上了一匹小山坡,順著長滿荒草的驛道往前走。站在山巔,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長年饑餓的人的鼻子,會變得狗一樣靈敏,能夠隔著大老遠的距離,聞到飯菜的滋味;然後,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由著鼻子指引,前往那些滋味的發源地。

我看到,山坳裏,有一大群人,正圍著幾個地灶做飯,高高的蒸籠足有十來格。看那些人的打扮,既不像官兵,也不像土匪。我想,他們或許就是一群過路的商人吧。人在饑餓的時候如果遇到食物的引誘,就會變得非常白癡。要是我去幫他們燒火拾柴,想必他們會賞我一碗飯吃。說不定,再給兩片燒白也未可知。想起燒白肥膩膩的味道,我略一計算,發現我至少有大半年沒吃過肉了。口水從口腔的各個角落急射而出,催促我快步往山坳走去,直走到最大的那架蒸籠前。

兩個人在燒火,一個人在看火候,我討好地朝他們微笑,臉變得又寬又扁。是的,要想吃人家的東西,就得笑,笑得越真誠越卑微越好,好比一條狗向人乞食,也得朝人不斷搖尾巴。可惜我沒尾巴。如果有,一定使勁搖。

一個人說:“光顧著笑什麼?沒見柴就要燒光了,趕快到那邊找些柴過來。”

我急忙跑到旁邊林子裏,從地上撿了些枯枝回去。

不到半個時辰,我就吃上了熱騰騰的大米飯,還有剛才想象過的燒白。並且,不是一片或是一碗,而是管夠。我吃得太多,以至於打著飽嗝準備從地上爬起來時,竟然失敗了。我隻好拉著旁邊的一株小樹,才勉強站起身。看看旁邊,另外幾個人也像我一樣,拉著小樹或是旁邊人的手才站得起來。

打嗝時,我終於驚覺,天啦,原來他們就是傳說中的流民。而我,也就這麼糊裏糊塗地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問:“各位兄弟都吃好了嗎?”

“好了,太好了。”

“嗯,”首領滿意地點頭,“還想明天也好吃好喝嗎?”

“想。”所有人大聲說,包括我。

首領說:“好,狗娘養的蜀王在山腳下有一座王莊,堆了滿屋的白米,養了滿圈的肥豬,我們這就去把他狗日的打下來吧。”

金枝玉葉的蜀王除了成都的王府外,還有好多座王莊。王莊周圍,最好的肥田沃土都是皇上曆年所賜。我們要去攻打的那座王莊,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堡壘。守在王莊裏的兵丁卻沒幾個,據說北方的瓦剌打過來,四川的軍隊都調過去了。這大概也是流民能夠來回馳騁,官府卻無法可想的原因吧。

流民分為很多股,大的數千人,小的幾百人,時分時合,時聚時散。我誤打誤撞投奔的那一支,大約有七八百人的樣子,首領姓羅,人稱羅大漢,有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和滿臉絡腮胡須,說話如打雷,又響又炸。

流民手裏的武器簡單原始,有拿大刀的,有執蛇予的,更多的,不過是一把鋤頭,一根扁擔。也沒經過任何軍事訓練,但憑著人多,更主要的是,憑著對酒肉的無比渴望,一個個都敢拚命。至於和流民遭遇的官兵,卻沒有誰愚蠢到願意拚命。

守衛王莊的士兵見我們在莊外堆起木柴,準備引燃大火,早就嚇得了。他們一個個扔下武器,紛紛從後門溜了出去,隻留下一個肥胖的管家幹著急,這座王莊沒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來了。果然,王莊的倉庫裏堆滿了米麵,圈裏養著豬羊,塘裏遊著魚蝦。

我們在王莊裏殺豬宰羊,天天大魚大肉,大吃大喝。管家的兩個沒跑掉的老婆,小老婆歸了羅大漢,大老婆賞給了眾兄弟。每天晚上,幾十個兄弟排著隊輪流走進後園的臥室。從臥室裏,傳來管家大老婆的哭聲和叫聲。後來,終於變得無聲無息了。第三天,兩個兄弟用一塊木板把大老婆抬了出來,她光著身子,一絲不掛,乳房上全是一塊接一塊的青瘀,肚子高高隆起。

“她懷孕了嗎?”我問旁邊一個年歲大些的人。

許多人哈哈大笑起來:“難道官家的女人,懷孕也更快嗎?”

一個說:“小夥子,你運氣不好,還沒輪到你,她就被×死了。要不,你也有機會趴到她肚皮上去玩玩。”頓了頓,斜著眼看我一眼,“小夥子,還是隻嫩鳥吧?”

我還沒回答,旁邊另一個慢悠悠地說:“她不是懷孕了,她肚子裏裝的都是兄弟們給她的寶貝呢。”說著,像是為了賣弄,他脫下腳上的草鞋,對著大老婆白生生的小腹一陣抽打。一會兒,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一些黏稠的液體突然從這個女人的下體裏噴了出來。噴了好一會兒,她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終於慢慢癟了下去。

大老婆的慘狀讓小老婆膽戰心驚,她諂媚地依偎著羅大漢,羅大漢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羅大漢伸出大手,粗魯地擰她的臉蛋:“小賤貨,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小老婆強忍著臉上的疼痛,朝羅大漢不屈不撓地拋媚眼。

大老婆死的第二天,我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王莊。據派出去的兄弟回來說,一隊官兵正向這裏進發呢。我們飽餐一頓後,把米、麵裝進口袋,把豬肉裝進籠子,抬著背著,如一群搬運青蟲的螞蟻,沿著山路向北走。

離開之前,還有一段插曲。

羅大漢把小老婆喚過來,問她:“你是跟我走還是留下來?”

小老婆略一遲疑,羅大漢說:“你大概是想留下來吧?別怕,我說話算話,你隻要想留下來,就一定能留下來的。”

小老婆還是沒說話,她看著羅大漢,像要判斷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嗯,”羅大漢說,“就是想留下來了,對吧,我會成全你的。”

這時,幾個兄弟已經點燃了一把火,王莊那些古老的雕梁畫棟立即嗶嗶撲撲地燃起來。小老婆大驚失色,她抓住羅大漢的手:“大王,大王,我跟你走,你去哪裏,我就跟到哪裏。一輩子也不離開你。”

羅大漢搖頭,甩開她的手:“晚了。你還是留下來吧。”幾個點火的兄弟衝上去,抓手執腳,在小老婆絕望而淒厲的叫聲中,把她扔進火堆。火焰裏,小老婆在掙紮,但我看到的是狂舞的人形火焰。片刻間,人形火焰像一滴水掉進海洋一樣,它也被融進了越燃越大的烈火中。

5

唉,人年齡大了,就變得糊塗起來,近事記不住,往事倒是越來越清楚。說了這麼多幾十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我其實想說的是啥呢?我其實是想說,我是怎麼到楊家,又怎麼姓楊的。我這一輩子,如果有一個轉折點的話,那就是我十四歲那年秋天。之前,我是個不知道爹的野種,我甚至沒有名字,我娘叫我討債鬼,其他人也叫我討債鬼。十四歲以後,我才有了名字,雖然永遠不可能知道誰是我的爹。其實,知不知道誰是爹已經不重要了,就像一根野草,隻要這草活著,知風知雨,又何必知道是誰把草種撒在這裏的呢?

如同一條奔流的大河帶走一塊石子、一根木棍,我不由自主地跟著流民、跟著羅大漢向北走。城市我們是不敢進的,我們隻能走鄉間,不時用幾個幾十個兄弟的命,換來一座打下來的鄉間寨堡或是小鎮,然後像過年那樣大吃大喝幾天,在官軍到來之前,又繼續向前走。包括羅大漢在內,沒人知道我們要到哪裏去。我們真的像一群蝗蟲,尋找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

我媽以前給我講過餓鬼道的故事。她說:“我爹說過,一個人如果作惡多端,死後就會墜入餓鬼道。一旦做了餓鬼,首先身子就會變得十分古怪:肚子大得像一麵鼓,雙腿卻十分纖細,如同快要折斷的枯枝。咽喉狹窄,如同針眼。餓鬼道的餓鬼們每時每刻都感到無比饑餓,他們吃力地拖著身子,到處尋找食物。可當他們接近食物時,原本可口的食物卻因他們的業力變成火炭,變成膿血,即便吃下肚,也隻會更加痛苦。”

流民就是餓鬼道的一群餓鬼,為了一口食物東奔西跑。唯一幸運的是,食物能帶給我們歡樂和滿足。為了這種短暫的歡樂和滿足,我們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那年初秋,白露剛過,下起了連綿不斷的陰雨,像是為誰哭喪。在簡州和漢州,接連攻打幾座寨子都以失敗告終,我們這支流民隊伍隻剩下了不到五百人。羅大漢很著急,我也很著急。存糧不多了,再不打下一座寨子,再沒有更多流民加入進來,我們要麼因缺糧而自行解散,各謀生路;要麼就會被官軍甚至鄉丁趕盡殺絕。

羅大漢決定去漢州附近的新都。羅大漢說,新都楊家,幾代人都是做官的,家裏肯定有不少不義之財。打下楊家,吃幾頓飽飯。

第二天上午,我們抵達新都城外,聞到了從新都城裏傳來的淡淡的桂花味。

沒想到的是,我們要去攻打楊家,楊家的人也正找我們的麻煩呢。

當我們鬧哄哄地擠到新都城下時,都以為城牆低矮的新都城很快就會被我們拿下,突然間,幾聲炮響,兩隊官軍從左右殺了過來,把我們包圍在護城河前。流民隊伍立即大亂。半個時辰的衝殺後,大部分流民倒在血泊中,少部分做了俘虜。包括我,也包括我們的首領羅大漢。

下午,被俘的二三十個兄弟押到大堂過堂。在兵丁的嗬斥聲中,我們一起跪在堂前。我悄悄抬頭一看,堂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官員,青色的官服繡著我不認識的鳥兒。這個官員側麵還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麵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官員,白白胖胖的麵皮,讓我想起剛蒸熟的包子。

那時候,我以為馬上就會被押出去砍頭了。說不害怕是假的,可在流民隊伍的半年裏,天天都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死去,心也就硬了,也才敢偷偷去看堂上坐的官員像啥樣。那時,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去,並且還要活上漫長的八十多年。這一切,都是我旁邊兩丈開外端坐的那位年輕官員給的。

是的,大堂側坐的就是楊廷和,我一輩子都叫他少爺。因為,那時候,他的父親楊春老大人還在。楊春老大人嘛,我叫老爺;至於少爺的兒子楊慎,我也叫少爺。為了父子有所區別,我叫楊慎小少爺,一直叫到楊慎七十多歲。

那一年,原本在京師任翰林院檢討的楊廷和回鄉省親,恰好遇上流民作亂,新都縣令知道他素有才能,就上門請他出來襄助,這才有了他在新都城下設了埋伏,把我們這一隊五百多人的流民一舉擊敗的事。

被押上堂的幾十個流民被簡單問了幾句,統統判了死刑。一群行刑的士兵,兩個人架住一個流民的手臂往堂外拖。據說,西門外的毗河河灘就是行刑地。我們的生命將在那裏走到盡頭。一些人嚇得哭了起來。還有兩個人癱成一團,像是兩塊爛泥,一會兒還傳來刺鼻的尿味兒。羅大漢走在我前麵,大聲說:“老子死了也值了。大魚大肉吃了大半年,還睡了大地主的雕花床,幹了好幾個黃花閨女。老子死了也值了。兵大哥,一會兒砍腦殼,麻煩你手腳麻利點。”押解的兵丁不理他,他又看看我說,“討債鬼,你就不劃算了,你十幾歲的小雞巴,連卵毛都沒長,就要陪老子上殺場了。你個童子娃兒,可憐啊。”

羅大漢這番話,讓堂上的楊廷和注意到了我,他向架我的士兵伸出白皙的手點了點,兩個兵丁便停下腳步。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想到他在問我,也立住了,卻沒吭聲。兵丁粗魯地踢了我一腳:“快回話,大人問你叫啥名字。”

“我,我叫討債鬼。”

“啥?”楊廷和沒聽清,旁邊的兩個兵丁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回楊大人,他說他叫討債鬼。”一個兵丁說。

“討債鬼?我是問你的大名。”

“我沒有大名。我從小就叫討債鬼。”

“你父母呢?他們做何營生?難道就沒給你取個名字?”

“我不知道我爹是誰。我媽是賣糧油的。我們家被蜀王拆了,我媽被砸死了。”

“我知道了。”楊廷和打斷我的話。兩個兵丁準備將我押出去,楊廷和卻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動,他回過頭對一旁的那位官員說:“盧大人,這孩子小小年紀,又父母雙亡,跟著那些人不過是為了吃幾頓飯,也沒做過什麼惡。人也殺得夠了,不如法外施仁,讓他悔過自新吧。”

盧大人恭敬地拱了拱手:“全憑楊大人做主,下官並無意見。”

那是我一生中最神奇的一天。上午,我是流民,像蝗蟲一樣的流民;下午,我是犯人,是準備拉出去跪在毗河河灘上砍頭的死刑犯人;晚上,我被帶到楊府。八月的楊府,到處飄逸著桂花淡淡的幽香,像一層彌漫的霧氣。那幽香要把人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全都糊得濕漉漉的。從那時起,我就成了楊府的家人,從少爺的書童一直做到了管家。我在楊家度過了八十多個年頭,侍候過老爺、少爺、小少爺祖孫三代。並且,這一家三代,都是我守護著離開人世的。我活得實在是太長了,長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可以把我的壽元分一些給他人的話,我願意拿出三五十年,分給老爺、少爺和小少爺。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有了自己的名字。從那以後,再沒人叫我討債鬼——除了一種情況,那就是做夢。在夢中,我那死去的媽總是一如既往地叫我:討債鬼。每一次,我都糾正她:“媽,我有名字了,少爺親自給我取的名字。”我媽卻微笑不語。

少爺和氣地看著我,少爺其實隻比我長十來歲,至於小少爺,那時他還沒出世呢。少爺說:“你不是沒有姓名嗎?我給你取一個如何?”我急忙點頭。

少爺接著說:“姓嘛,就跟著我們楊家,也姓楊吧。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我看,你就取名叫敬修。楊敬修,這個名字好嗎?”

我重重地點頭:“反正,不管哪個名字,都比討債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