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哈哈大笑。
6
那年秋天,桂花開得最香的時候,少爺帶著少奶奶,還有七八個家人,當然還有我,一同從新都前往北京。客船上無聊時,少爺教我識文斷字。我一直記得他第一次教我認的是“人”字。少爺一筆一畫寫下了一個楷體的“人”,他嚴肅地看著我道:“蘇東坡說,人生識字憂患始。敬修,你當然不用去進學,但識文斷字,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這個人字,看起來最簡單,不過一撇一捺,卻要用一輩子,才能寫得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說實話,我聽不懂少爺的話,我隻是習慣性地重重點頭。
以後我才會慢慢明白,少爺那一年回鄉丁憂,他原本是不想和地方上有瓜葛的,卻架不住盧縣令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恭請,這才出山幫助盧縣令,進而把我們那支流民隊伍一舉擊潰。
沿途,少爺詳細詢問我流民的各種情況,我都據實以告。甚至,就連資州城外那位老者給我講的關於兩腳羊的故事,也都講給他聽了。
少爺聽了,歎息良久,他說:“把人當羊吃,什麼和骨爛,什麼不羨羊,什麼饒把火,這些都是宋人記在筆記裏的事。想必當年民不聊生,這種慘事多半是有的。國朝雖有小疾,卻未成大患,現實未必就有這麼慘。據我所知,流民最早的起源,一是雲南衛所的士兵被長官克扣打壓,活不下去了,才起而為盜;進入四川後,又遇到長江發大水,有司不去撫恤,反而強征田賦,這些農民也就和衛所士兵一起,合夥為盜,終於成了為患兩省的流民。”
到了京城,少爺立即上了一道奏折。他提出,為了防患於未然,不致釀成更大後患,必須嚴肅處理發生在四川和雲南的流民問題。奏折遞上去後,剛入閣的李東陽,他一向是與少爺交好的,立即把它遞給了首輔劉健。劉健也覺事態嚴重,票擬後交給司禮監,希望皇上早日批紅。然而,那時候,劉瑾和包括李東陽在內的內閣不睦,選擇了留中不發。
一晃過了十來天,少爺坐不住了,他要去問李東陽。老爺卻沉得住氣,他說:“東陽的品性為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還能不知道?問有用嗎?沒用的。”少爺不吭聲了,十分恭敬地站起來說:“父親教訓得是。”
那是初冬的晚上,已經多了幾分寒涼,老爺的書房裏,老爺半閉著眼坐在一把棗木太師椅上,椅子鋪上了厚厚的褥子。少爺坐在一旁的另一把竹椅上,也鋪上了厚厚的褥子。我呢,站在旁邊侍候。
多年以後,這場景經常浮現於我腦子裏。每當少爺和小少爺說話時,小少爺雖然也謙恭,但我總覺著不像當年老爺和少爺說話時,少爺的那種謙恭更發自內心。哪怕少爺很可能並不完全同意老爺的意見,但他的謙恭也總是由衷的;至於小少爺,他的謙恭多半出於禮節,有時甚至是敷衍。
奏折沒有批下來,少爺隻好組織了四川在京的一幫官員,各人出力為家鄉捐款,捐來的款派專人送回川中,用來安撫流民。
這年冬天,楊家雙喜臨門。
其一是老爺楊春升任行人司正。
行人司這個機構,職掌是冊封宗藩,征聘大臣。不僅是個典型的清水衙門,而且即便是行人司正,也隻有區區正七品。這與以後少爺就任過的職務相比,無疑天壤之別。不過,和少年得誌的少爺和小少爺不同,老爺運道委實不好。他三十歲中舉,四十七歲才中進士。少爺卻是十二歲中舉,十九歲中進士。至於小少爺,他二十歲中舉,二十四中狀元。
老爺是個事母至孝的人。初中進士時,他一方麵覺得自己年歲已高,仕途大概不會有什麼前景了。另一方麵熊老夫人不願到北京,而是選擇留在新都,老爺就一直不肯到京赴任。熊老夫人一再督責他,他才勉強北上。說起來,北京孝順胡同那座氣度不凡的楊宅,也是少爺中進士後才買的。老爺初來時,常像客人一樣好奇地在後花園裏迷路。
行人司正雖是清水衙門裏的小官,老爺卻有幾分喜悅。他喜悅的是,行人司曆來藏有大量圖書。並且,行人司官員到外地出差,每人必帶一個圖書目錄,凡是目錄上沒有的圖書,一定得把它買回來藏進司裏。所以,大明的行人司,又像是一座藏書豐富的琅嬛玉洞,好讀書的人到行人司做官,相當於把酒鬼送到酒坊做掌櫃。
第二件比這第一件更重要,也更讓老爺、少爺以及整個楊府的人欣喜。那就是,少奶奶生產了。
那是一個飄雪的早晨。京師的第一場雪,幹淨,輕盈,落到房頂上或是花木上時,必須尖起耳朵,才能聽到它們若有若無的聲音,既遙遠又鄰近。前一天,我已按少爺吩咐,請了北京城裏最有經驗的穩婆上門。
如平常一樣,少爺陪老爺坐在書房裏。往天,父子倆談天說地,興致高昂。但那個早上,少爺有些心不在焉。父子倆之間的茶幾上,擺放著我為他們沏好的茶,少爺喜歡六安瓜片,老爺卻喜歡家鄉的峨眉毛峰。
說話間,少爺心神不定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我在一旁見了,差點就要喊出聲來,他端的居然是老爺的茶。少爺一連喝了兩口,仍然沒發現茶端錯了。
這也難怪,這一年,少爺已經三十歲了,人到中年,卻還沒有一兒半女。現在,少奶奶就快生產了,他心神不定,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希望少奶奶給他生一個兒子。楊家迫切需要生丁添口。
老爺卻發現少爺端錯了茶碗,他笑了笑,問道:“介夫,今天怎麼改喝峨眉毛峰了?”
介夫是少爺的字。少爺這才發現,居然喝了老爺的茶,他有兩分尷尬。老爺說:“不礙事。咱們楊家,幾代人積德積善,修橋補路的事做得不少。你把心放回肚子裏去吧。”
少爺果然鎮靜了幾分,父子倆又開始談些詩文,我卻是一句也聽不懂。
說話間,一個丫鬟飛快地跑過來,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恭喜老爺、少爺,少奶奶生了。”
少爺一下子站了起來,又慢慢坐了下去。
這一回,倒是老爺沉不住氣了:“母子都安好嗎?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
“回老爺,少奶奶生了個公子,母子都平安。”
老爺捋著花白的胡須樂嗬嗬地大笑起來,少爺站起身來,向老爺行了個禮:“父親,您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老爺想了想,慢悠悠地說:“我楊家幾代書香門第,為人端方,崇尚理學,講究的是個人的自我完善。《禮記》說:‘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我看,這孩子就叫楊慎,字用修如何?”
7
我是看著小少爺長大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我是看著他走完七十多歲的一生的。這一切,不僅因為我十幾歲就到了楊府,還因為我活了漫長的一百年。當然,尤其重要的是,七十多年的光陰裏,我絕大多數時候都跟隨小少爺。
我聽說書人講過,那些大人物出生之前,屋子裏常常金光閃爍,或是異香撲鼻。小少爺出生時,我在書房侍候老爺和少爺,不知道是否有過閃爍的金光或撲鼻的異香。但小少爺生下來後,天賦異稟卻是有的。我這裏隻講一件事就足以說明,小少爺後來年紀輕輕就高中狀元,絕非偶然。
小少爺出生幾天後,白天還好,吃喝拉撒,一切正常,可到了晚上,卻不吃不喝不睡,哇哇哇地啼哭不止。少爺叫我先後請了五六個最知名的兒科太醫,卻完全沒有作用。後來,他甚至姑且聽了奶媽的建議,派我到觀音廟請了尼姑來家念經,仍是毫無作用。
小少爺夜夜不睡倒也罷,還沒來由地大號大哭。夜深人靜,楊府裏回蕩著小少爺尖利而倔強的哭聲,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讓人擔心一口氣上不來。少爺自然憂愁。有天晚上,小少爺又一次哭了起來,奶媽抱著他,在庭院裏轉來轉去。少爺坐在書房裏,書房的窗和門正對庭院,少爺手裏胡亂捏了本書,望著夜色朦朧的庭院發呆。
我給少爺沏了壺茶,站在一旁想安慰少爺,卻不知如何說起。少爺看了我一眼,說:“敬修,你去歇息吧。我再坐坐。”
走過庭院時,我走近奶媽,她正抱著大哭的小少爺束手無策,喃喃地念著:“小少爺乖小少爺不哭。”
這時,我聽到心煩意亂的少爺在書房裏高聲念書,大約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轉移注意力。後來我才知道,少爺念的是《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繈褓裏的小少爺聽到少爺的讀書聲,竟然止住了哭泣,他像在用心傾聽。聽了一會兒,臉上竟露出了微笑。
我急忙奔回書房,把這事告訴少爺。少爺有些不相信,他止住了念誦。
這樣,我們又聽到了小少爺的哭聲。
少爺又高聲念誦起來:“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小少爺的哭聲漸漸止住了。我上前看時,他臉上帶著笑意,慢慢入睡了。
從那以後,在小少爺初臨人世的兩個月裏,每個晚上,他必須聽著少爺高聲念誦《中庸》才能止住哭聲,並平靜入睡。
兩個月後,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奶媽居然也會大段大段地背誦《中庸》。
對這事,老爺和少爺無不嘖嘖稱奇。老爺捋著胡須說:“看樣子,這小子將來倒是個讀書種子。”
小少爺七歲那年,少爺升任經筵講讀官。經筵講讀官的職責是進宮為皇上講讀經史,向來由品學優良、人品端方的翰林院官員充任。雖然品級並不會比原任的職務更高,可經常與皇帝接觸,並有機會諷諫陳言,這當然也是一個正途出身的官員豔羨的職位。
旬假時,幾個和少爺要好的朋友,一起上門恭賀。少爺吩咐,在花廳裏擺了一桌酒,幾個人一直飲到下午方散。晚飯時,少爺似乎興猶未盡。
楊府的規矩,吃飯時,闔府上下都在那間寬大的飯廳裏。隻不過,少爺及家人坐一桌,下人們另外坐兩桌,中間用一個畫有花鳥的屏風略微隔了一下。
我聽到少爺在屏風那邊叫我:“敬修你過來。”
我急忙走過去。那天恰好老爺不在家,似乎是與幾個同僚約到香山郊遊作詩去了。少爺正在獨飲。他說:“敬修,你過來坐下,陪我喝一杯。”
“這……”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坐下來。
“坐吧坐吧,你也不是外人。”
我隻好淺淺地坐下去。
“瑞娥,給敬修拿個酒杯,拿副碗筷過來。”
瑞娥是少奶奶的使女,也是個孤兒,早年少奶奶回新都,見她可憐,把她收在身邊,這時已是將近二十歲的大姑娘了。
我陪少爺喝了幾杯。沒想到,那幾杯酒之後,我就有了老婆。
少爺說:“敬修,你今年二十四還是二十五?”
我還沒回答,少爺又說:“你這年齡,也該娶親了。”
“少爺……”
少爺擺擺手:“我給你娶一門親如何?”
“少爺……”
“瑞娥今年也二十了,我看你倆挺般配的。”
“少爺……”
一個月後,少爺選了個日子,把瑞娥許配給了我。
我沒想到的是,少爺竟為我和瑞娥操辦了一個隆重的婚禮。那天,楊府張燈結彩,連大門前的石獅子也披了紅布,大門上是少爺親筆寫的顏體大字:喜。
不知情的鄰居一直以為是少爺的至親結婚。他們向楊家的下人們打聽:“沒聽說楊翰林家有誰結婚啊?”
楊家的下人就驕傲地說:“怎麼沒有,楊敬修結婚啊。”
“楊敬修是誰?”
“楊敬修是我們家少爺以前的書童。”
“書童結婚,也搞得像主人結婚一樣隆重?”
我更沒想到的是,結婚一個月後,一天晚上,少爺把我和瑞娥喚進了書房。
少爺親切地喊我們坐下。
少爺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封銀子。他說:“敬修,你跟隨我已經十多年了,瑞娥跟隨少奶奶也有十年了。我尋思了一下,你們都還年輕,腦子也聰明,在我楊家做下人,終究不是一條出路。我這裏有二百兩銀子,你們拿去做個小生意如何?”
我大吃一驚,急忙跪倒:“少爺,你為什麼要趕我們走?”
少爺笑道:“我哪是趕你走。我是想為你尋個前途。”
我堅決地搖頭:“少爺,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我這個老婆也是你給的。我這輩子,說什麼也不會離開楊府。瑞娥,你想離開嗎?”
瑞娥垂淚道:“如果不是少奶奶當年把我領回家,我早就不曉得死了多少回了。我,我也離不開少奶奶。”
一年半後,瑞娥生了一個男嬰,那就是我們的兒子。
我請少爺給我們的兒子取個名字,少爺沉吟著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名就叫楊健,字自強如何?”
8
少爺是得罪了剛剛登基三年的嘉靖爺,才不得不主動提出致仕的。那年,少爺已經六十六歲了,我也滿過了五十。
嘉靖爺準了少爺致仕那天,少爺就決定第二天動身回新都。
其他人都很奇怪少爺為什麼這麼匆忙,這麼著急,隻有我知道那是為什麼。對生活了幾十年的京師,少爺現在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京師固然是他出人頭地之地,卻也是他傷心失望之地。當然,如果知道在離開京師僅僅幾個月後小少爺的遭遇,京師還是他的絕望與悲憤之地。
那天晚上,少爺和小少爺在書房裏交談,我為他們送茶時,小少爺正憤憤不平。
小少爺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揮著手,顯得很激動,我進門,他視而不見。其實,在楊家這麼多年,不論少爺還是小少爺,他們有什麼事,從來也不會避開我的。
小少爺說:“父親,孩兒想不明白的是,當年如果不是父親一錘定音,堅持要讓他繼承大統,今天坐在皇位上的還會是他嗎?平民百姓都知恩圖報,天潢貴胄反而恩將仇報?”
小少爺說這席話時,麵朝窗戶,側對少爺。他沒看到,少爺原本平靜的臉突然勃然變色,他伸出手,重重地在茶幾上拍了一下,我剛端上去的茶碗震得跳了起來。
小少爺嚇了一大跳,急急回頭。
“子不言父過,臣不彰君惡。你如何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言?當年先帝駕崩,未立國本,我身為首輔,自當輔佐皇太後確立新君,豈是市恩?豈是圖報?”
小少爺麵帶惶急,急忙行禮:“父親教誨得是。隻是,孩兒心裏憤憤不平。”
“沒有什麼不平的。你要記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管做了幾朝首輔,不管位多高權多重,這大明的天下他姓朱,皇上才是萬裏江山的總裁,他乾綱獨斷與否,都是英明選擇。做臣子的,豈有說三道四的權力?慎兒,你鋒芒太盛,不是好事。”
小少爺還想說什麼,少爺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下來:“慎兒,老實說,我回新都後,最擔心的就是你。”
“父親,孩兒有什麼可擔心的?”
“你當時年紀輕輕就中狀元,我心裏卻以為非福。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你太順了,太順了就容易驕傲,驕傲就容易浮躁,浮躁就容易判斷失誤,常常擅一時之快而不計後果。唉,希望我隻是瞎擔心。你們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剛回到耳房,少爺卻又差人把我叫回了書房。
書房裏,燈光昏暗,少爺獨自坐在書案前,燈光把他的影子投到背後的牆上,模糊而大。
小少爺卻是不見了,想必回他房間去了。
“少爺,你叫我?”
“敬修,明天我就要回新都了。這事,昨天我給你說過的,還說你也和我一起回去。我剛才想了想,你還是留在京城吧。你畢竟年歲大些,留在用修身邊,常給他提個醒。”
“少爺,那些官場上的事,我可是不懂啊,怎麼提醒呢?”
“官場和江湖,原本沒什麼本質區別。總之,你留下來吧,過幾年再回新都。”
“是,少爺。”
可是,我很慚愧,少爺走後,對小少爺,我一句提醒的話也沒說過。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說起。
以後的事,也就是少爺離開京師回歸新都故裏後,倔強的小少爺兩次上《議大禮疏》。更嚴重的是,因嘉靖爺對他的奏疏留中不發,他竟組織了一幫年輕官員到宮門外拍門大哭。震怒的嘉靖爺在中元節那天將他們下獄,十七日和二十七日兩次廷杖,然後,流放雲南永昌衛。
那時我的老婆瑞娥已經去世了。她是在生育我們的第二個孩子時去世的,母子都沒保住。過了些年,少爺曾有意為我續弦,我拒絕了。我悉心撫養我和瑞娥唯一的兒子楊健。少爺從來沒把我當成下人,楊健到了讀書的年齡,少爺馬上把他送到鄰近的鮮魚口街,師從一個著名的老夫子讀書。
可惜,楊健這家夥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一本《三字經》念了三年都沒念完,當初小少爺隻花了不到十天。楊健讀書不行,卻對武術有興趣。我知道,這大概和我給他的遺傳有關。
當年,我跟在流民隊伍裏的幾個月,就跟著羅大漢學了幾招;後來在新都做少爺的書童時,還拜寶光寺的能會和尚為師,悉心學習了兩年。看看楊健如此,我就向少爺請求:“這野物不是讀書的料,《三字經》背了三年,隻能背十幾句;寫幾個字,張牙舞爪,就是把毛筆綁到狗爪子上,寫出來也比他工整。”
少爺有些遺憾:“那怎麼辦?”
“我想讓他回來,幫著幹些雜活,他想學武術,我就教他吧。”
楊健跟著我習武幾年後,我就教不了他了,那時,小少爺已經中了狀元,身邊有一大幫朋友。有一次,小少爺和朋友偶然談起楊健習武,他的朋友便引薦了鬆露觀的一位道長,讓楊健拜他為師。長年習武,楊健長著一身健壯的肌肉,步履如飛,體壯如牛,這也使得他常常以江湖好漢自居,且愛與人爭長論短。我勸告他,卻總也是無用。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少爺對小少爺的驕傲與急躁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一次次地找小少爺談話,小少爺表麵上倒是應了,事實上依舊我行我素。唉,看來,要讓年輕一代理解年老一代,除非年輕那代也老成年老一代。否則,就是雞同鴨講。
俗話說,會水者死於江,習武者死於槍。後來,我的兒子楊健終於橫死。唉,說起他,即便已經過了幾十年,可他仍是我心底隱藏得最深的痛。不說也罷。
那年夏天,小少爺二次廷杖後,身體極為虛弱,如果不是執行廷杖的太監手下留情,不是為他治傷的李大夫妙手回春,他的命早就保不住了。僥幸免於一死後,他卻不得不拖著病體,星夜趕往雲南永昌衛。
楊府原有二十多個下人,除了我和楊健,以及春兒和月娘,其餘全都遣散了。小少奶奶給每個下人發了一筆錢,大家夥兒一起傷傷心心地吃了個散夥飯,各自帶了行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楊府。原本天天人來客往的楊府,一下子冷清得如同荒祠野廟。
這荒祠野廟也不再屬於楊家了。小少奶奶托了小少爺的一個摯友,匆忙間找了買家,以大大低於市價的價錢把宅子給出售了。初時,小少爺似乎舍不得賣。當然,我後來才揣摩明白,他其實還想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再來京師呢。這方麵,小少奶奶看得可比小少爺入木三分。
我在前門外雇了三輛大車,小少爺和小少奶奶各自坐一輛,春兒和月娘一輛,我和楊健父子兩人步行相隨。當大車吱吱呀呀地出了北京城門,小少爺突然叫趕車的把式停下來。我走到小少爺車前,小少爺撩起大車的簾子,注視著不遠處高大的城樓。他目光迷離,似有所思。我以為他要說什麼,結果,他啥也沒說。他回過頭,示意把式繼續趕路。
這一去,我們就再也沒回過京城。以後,我還會偶爾夢見京城,夢見孝順胡同,胡同裏的槐樹、柳樹,以及從屋頂上空飛過的鴿子。醒來,卻發現躺在遠離京城的南方。要麼是雲南,要麼是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