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嘉靖,大明皇帝(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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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朕得感謝廷杖。

廷杖讓朕有了至高無上的威嚴和權力,也讓那些喋喋不休、自以為是忠臣,實則沽名釣譽的家夥吃盡了苦頭。

廷杖的地點在午門外的廣場上。

每次廷杖,朕總要悄悄穿過午門五個門洞中最中間那道,走進城樓上的一間小屋。

朕輕輕撩起窗簾,能清楚地看到廣場上用刑的場景。甚至,朕年輕時,就連受刑人痛苦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的嘴角因疼痛和絕望而扭曲,肮髒的胡須像一把秋風中的衰草那樣抖動。

他們有的用力抬頭,向天呼號;有的一聲不吭,低頭忍受。

不論是抬頭還是低頭,朕都感到巨大的快意。

朕在窗簾後麵看著,有一次,竟發出大笑。

一個小太監冒冒失失地走進來跪在地上請旨。是的,他大概以為朕在叫人呢。

朕立即收起笑容,就像從來沒笑過一樣。

當然,這種冒失的小太監也沒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再說,他聽到了朕的大笑。

朕可不願意讓人家說,臣子們受刑時,朕卻在大笑。

朕看他年輕,加上那天心情不錯,想了想,到底沒殺他。朕得知他不識字後,令人割掉了他的舌頭,分發到浣衣局去洗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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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說吧,原本,朕沒想過要做皇帝。朕一生下來,金枝玉葉的高貴血統,就注定了一輩子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朕從來也沒有非分之想。如果硬要說有的話,朕隻想讓父皇與母後壽與天齊,盡享人間天倫之樂。倘若這個非分之想能實現,做不做皇帝都是其次的了。曆代的昏君不愛江山愛美人,朕深覺荒唐。不過,朕倒願意不愛江山愛父母。當然,後來朕才明白,江山與父母並非二選一的對立。有江山,才有父母的尊嚴。有父母的血統,才有江山在手。

朕是大明開國皇帝洪武爺的第七世孫。宗人府的玉牒上記得很清楚:洪武爺生永樂爺,永樂爺生洪熙爺,洪熙爺生宣德爺,宣德爺生正統爺,正統爺生成化爺。朕的父皇是成化爺的次子,他的哥哥、朕的伯父,就是弘治爺。

十二歲那年,父皇被朕的祖父成化爺封為興王,封地在德安。四年後,弘治爺又把父皇的封地改在了湖廣省的安陸州。父皇十八歲那年,奉命離開京城,前往封地就藩。分封到各地的親王郡王,如果沒有得到皇上詔命,不得離開封地,更不得進京。甚至,兩個王爺之間,從此也不得再見麵。

安陸是一個風調雨順,氣候溫和的富庶之地。巍峨的王宮聳立於城池中央,宛如鶴立雞群。朕的父皇以親王的身份在那裏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二十多年,其實也就是他的青年和中年時期。由於既沒有國家大事需要處理,更不必為生計奔波,父皇把大多數精力花在了修道上。打朕記事起,王宮裏就常常有身著青袍的道士出入。其中,父皇最信任的道士來自武當山。父皇總是尊敬地稱他元天先生。

父皇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他用的餐具每天都得用沸水燙洗三次,臥具每天更換,衣服更是每天更換兩次。有時候,冬天的初雪不是潔白的,而是有些灰暗,當這些灰暗的雪壓在庭院中的梅樹上時,父皇總是痛心疾首。他一定會命令仆人們趕快從深井裏打來最幹淨的水,把那些肮髒的灰雪洗下來。殺豬宰羊前,他也一定會命令仆人們燒了熱水,抹了皂角給豬和羊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元天先生卻一點也不講究,他是一個邋遢人。他的青色長袍上補丁重補丁也就罷了,偏偏還好像半年沒洗過。夏天的風吹過庭院掃過客廳時,父皇身上的絲綢袍子輕輕地飄,就連簷下的八哥籠子,也跟著風晃蕩,可元天先生的道袍像是用紙板糊成的,紋絲不動。元天先生頭上的道冠倒是鑲著一塊玉,可那玉大概也因為長年不清洗,看上去像一片暗淡無光的小石子。

不過,父皇對元天先生的肮髒無動於衷,或者說視而不見。每當元天先生來訪,父皇總是笑吟吟地拉著他的手,親自為他倒茶續水。

父皇告訴過朕,元天先生是得道真人。他看起來也就五十多歲,可事實上,他已經一百二十多歲了。他的師父是誰?說出來嚇死人,那就是活了一百五十多歲的張三豐。

父皇說:“當年,洪武爺打天下時,張三豐多有獻策,立了不少功勞。洪武爺在南京登大寶後,多次派人把他召進京去做國師,張三豐都沒答應,洪武爺就把武當山賞給了他。這個元天先生,就是張三豐晚年的關門弟子。張三豐這個人,渾身上下穿得極其破爛,三個月不換衣,四個月不洗澡,他老人家是用這種方式養他的浩然之氣呢。隻是民間不識玄機的凡夫俗子,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張邋遢。簡直褻瀆神仙啊。所以啊,元天先生是學的他師父,他不修邊幅,那正是得道高人的風範。高山仰止,高山仰止。”

父皇說這話時,滿臉豔羨。

2

武當山距安陸好幾百裏地,每次前來王府,元天先生要先坐船從漢水順流而下,在漢陽進入長江,再溯府河而上,到達安陸。大約是發現元天先生來往一次不易——用父皇對元天先生的說辭是:“不便小王早晚向先生請教。”於是,父皇就在王宮外不遠的地方,為元天先生修建了一座精美的道觀,取名白雲觀。以後,元天先生就長時間住在白雲觀裏,隔三岔五,就來拜訪父皇。

因此,從朕幾歲起,朕就習慣了嫋嫋起舞的青煙,也愛上了元天先生傳授的法事。那些法事,後來橫貫了朕的一生。如果說朕這一生有什麼永恒不變的熱愛的話,朕熱愛的不是美酒佳肴,不是佳人麗娃,甚至也不是江山社稷,朕熱愛的是清修法事。

經由元天先生傳授,陪伴了朕一生的清修法事,一共有兩種。

其一是齋醮。

興王府偏殿外的花園裏,扶疏的花木間,有一座一丈二尺高的土壇,稱為法壇或醮壇。平日裏,由兩名宮女和兩名太監日夜守護,哪怕一隻貓,一隻鳥,也不許落到壇上。四周的樹木都砍光了,不會有落葉掉下來。偶爾刮大風,吹來幾片樹葉,太監和宮女就立即用一根老長的竹竿把它撈走。

壇是用黃土築成的,元天先生說過:“皇天後土。與皇天相對的,就是土,諸土之中,黃土為貴。黃通皇,黃土就是皇土。”雖是黃土築成,壇上卻從不會生長出哪怕一根野草。這是元天先生的法力。在築壇前,他把一大桶念過咒語的清水均勻地灑在黃土上,以確保將來的兩三年裏,法壇上寸草不生。當然,隔上兩三年,他還會把另一桶也念過咒語的法水也均勻地灑上去。

每逢初一十五,元天先生帶著一群道士齋醮。法壇周遭點燃了檀香和燈燭,整齊地排列著一應貢品。道士們在元天先生帶領下,身著嶄新的金絲銀線道袍——就連元天先生也不例外——緩緩走來。他們手持法器,用一種輕柔神秘的曲調,吟唱起舞。齋醮的目的是祭告神靈,祈求它消災賜福。

其二是撰寫青詞。青詞就是齋醮時上奏給天神的表章,因為是用砂筆寫在專用的青藤紙上,是故稱為青詞,還有人把它稱為綠章。

寫好的青詞有兩個去處。一是齋醮完畢焚化;二是打坐時焚化。多年以後,當朕成為大明王朝的皇帝,朕把齋醮和青詞都帶到了北京。紫禁城裏,修築了一座九丈九尺的法壇,遠比安陸州興王府那座更加巍峨更加莊嚴。每逢初一十五,以及父皇、母後和朕的生日,都要舉行莊重的齋醮。當道士們翩翩起舞時,朕站在法壇外側,表情肅穆地觀看。隨著一陣法器的鳴響,朕親自把工筆撰寫的青詞投進燃燒的香鼎裏。火舌舔著青藤紙,青藤紙翻卷幾下,化為一道細細的灰塵,其間,它會散發出一種奇妙而神秘的清香。

至於打坐,那是朕幾乎每天雷打不動的必須活動。先前,朕住在乾清宮;後來活該千刀萬剮的楊金英謀逆,幸得上天佑護,未能動得朕一根毫毛。隻是,朕已厭煩了乾清宮甚至整座紫禁城,朕搬到了西苑,並在那裏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幾十年。

不論乾清宮還是西苑,朕都下旨在寢宮外精心打造了一間靜修室。室內幹淨而空曠,朕從父皇那裏繼承了他的潔癖。朕看不得不潔不淨的人與物。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朕光腳走在上麵,像貓一樣不會發出一丁點聲音。屋角,立著幾隻商代的青銅鼎,裏麵長年燃著爪哇和泥婆羅國進貢的最上等的檀香。一隻小幾上,放著朕常用的法器。

每天下午,朕就盤腿坐在地毯上,手舞法器,默誦經文。誦畢,再把青詞投進青銅鼎裏焚燒,以此上達天聽。

淨修室外麵,還有一間小屋,同樣幹淨而空曠,甚至空曠到沒有任何家具,隻鋪著一層厚厚的地毯。那裏,是最親近的內臣和閣臣向朕奏事的地方。兩室之間,是一道木製矮牆,牆沒封頂。朕閉目打坐時,能聽到內臣和閣臣們的呼吸聲與心跳聲。

如此處理這個泱泱大國的國事,朕有一種愜意的駕重就輕。

不過,朕的這些純屬個人愛好的習慣,從一開始,就遭到了首輔楊廷和以及他的兒子楊慎等人的反對甚至謗訕。這些可笑可恨的腐儒,他們以為朕齋醮也好,清修也罷,總之就是不理朝政,就是昏君——他們倒不敢汙蔑朕是昏君,否則,就這一條,朕就可以滅他三族。隻是,從他們的奏章和平日的進諫裏,朕能感覺得到他們的言外之意。

他們不知道的是,朕的齋醮也好,清修也罷,朕固然會請求上天賜福予朕,讓朕龍體安康,萬壽無疆;但朕也無一次不請求上天賜福予大明,好讓朕的江山萬世一係,傳之無窮。

楊廷和之後,朕還會有好多位首輔,若論固執和可惡,楊廷和卻是位居第一。至於最讓朕滿意的首輔,首推江西人嚴嵩。朕是一個愛惜人才的天子,嚴嵩的才華就讓朕欣慰,他所撰寫的青詞,不僅文辭優美,還洋溢著對朕的一片深情。相比起來,楊廷和未免相形見絀。比如有一年中秋,嚴嵩就以對聯的格式寫了一道青詞:

洛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誠有感。

岐山丹鳳兩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朕一覽之下,龍顏大悅,突然間便想起了楊廷和,朕很想把這青詞擲給他看看,“你自負才學,你寫得出這種才情俱佳的青詞嗎?”

可惜,楊廷和看不到了,他兩年前就在四川去世了。去世前一年,朕下旨把他削籍為民。至於他那個自恃才高的狀元兒子楊慎,朕在七年前就把他發配到雲南永昌衛充軍去了。和他同時充軍的那些人,朕先後都赦免了,有的官複原職,有的任由回鄉。隻有楊慎,朕絕不會赦免他。朕要讓他在窮鄉僻壤潦倒一生。隻有這樣,朕才能出一出當年胸中那口惡氣。

3

離開王府的時刻到了。

大明正德十六年初夏的一個早晨,安陸州空氣清涼,隱隱能聞到早開的梔子花的清香。王府內外一派繁忙,大門外,護衛官軍呈兩行排列,一直排到了父皇為元天先生修建的白雲觀外。從京城來的司禮監提督太監穀大用和定國公徐國祚、駙馬都尉崔元,以及禮部尚書毛澄等官員肅立於中庭。一乘十六人抬的大紅轎子停在一旁,他們全都等著朕進轎起駕,前往京師。

母後坐在中庭前的椅子上,朕跪在她麵前,扶著她的雙腿。朕哽咽著對她說:“母親,孩兒這就要動身了,您老人家千萬保重啊。”

母後老淚縱橫,當朕仰頭看她時,她的眼淚像屋簷下的雨水,一滴又一滴地滴到朕臉上。母親的淚水和朕的淚水混在一起,爬過朕的鼻翼,嘴角,一些掉到地上,一些滑進嘴裏。

朕說:“母親不必煩惱,孩兒進京是去登基做天子呢。”

一旁的穀大用插話說:“是啊是啊,王後不必多慮,殿下這是進京繼承大統,是天大的喜事呢。”

穀大用聲音尖利,聽上去很誇張。他和京城來的其他幾位大員,都是受太後,當然還有總攬朝政的首輔楊廷和的派遣,前來安陸州興王府迎接朕的。穀大用比其他人先到幾天。一來,就提出想覲見朕。朕知道,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贏得朕這個即將成為他的新主子的人的歡心。不過,朕沒見他。等到其他官員都到了王府,朕才在大殿上和他們例行公事地見了麵。

對這個充滿機心的大太監,朕委實沒什麼好感。因此,也對他的勸說不置一詞。

更何況,雖然朕在勸說母後,其實朕心裏也充斥著離別的傷悲。哪怕離別的時間並不會太長。可自從朕出生以來,朕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母後哪怕一天。

父皇和母後在安陸興王府生活了二十六年,他們先後生過四個孩子。朕的大哥生下來五天就夭折了;大姐活到了四歲,二姐活到了十歲,都先後離開人世。隻有朕這個最小的兒子,在他們戰戰兢兢地養育下,終至長大成人。

父皇告訴過朕,朕的三個哥哥姐姐不幸夭折後,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跟隨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老者,一步一步攀上了一座險峻的山峰。山峰上,有一大片起伏的道觀。

老者站在道觀前,問父皇:“你知道為什麼你的三個子女都夭折了嗎?”

父皇搖頭說:“不知道。”

老者說:“命數使然。”

父皇急忙問:“朕還會有子女嗎?”

老者說:“你還會有一個兒子。不過,你必須十天之內到這裏來齋醮。否則,你將一生無子息。”

父皇歡喜地問:“請問道長,這是什麼地方?”

老者伸手朝道觀指了一下,道觀上立即閃現出三個金燦燦的大字:武當山。

父皇醒來後,和母後說起這個夢,他決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要在十天內趕到武當山齋醮。

按洪武爺立下的規矩,之藩後的王爺們,沒有得到皇帝批準,是不能擅自離開封地的。但如果事先向皇帝請示並得到批準的話,不要說十天,一個月也不夠。父皇掂量了一番,決定喬裝打扮。他和府裏最得力的兩個仆從,換上平民衣裳,裝成商人模樣,一人騎一匹大青騾,第二天一早就離開王府趕往武當山。

在武當山,當父皇看到觀裏供奉的張三豐的塑像時,他激動萬分地認定,這個夢是真的。他夢中的老者,長得和張三豐一模一樣。

父皇在武當山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齋醮。盡管他並沒有暴露身份,但元天先生卻看出他舉止不凡,必非池中之物。

父皇說,從武當山回來第二年,母後就生下了朕。朕的哭聲很響亮。還是淩晨,天還沒亮,四周黑乎乎的,朕響亮的哭聲甚至把庭中楊樹上的一窩喜鵲都吵醒了。那年,父皇已經三十一歲了,他終於有了兒子。他抱著朕,激動得仰天大笑。

就這樣,父皇和元天先生成了摯交。以後,元天先生順水又溯水,多次來到興王府。再以後,他幹脆長年住在父皇為他建造的白雲觀裏。

母後的淚水終於止住了。自從兩年前父皇去世,母後明顯衰老了。兩年多來,朕娘兒倆相依為命,雖然呼奴使婢,錦衣玉食,可從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日子卻是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說實話,如果老天讓父皇、母後和朕長相廝守,朕願意放棄到紫禁城當皇帝,永遠守在安陸州做一個藩王。

意外發生在朕十五歲那年春天。三月初一,按慣例,王府舉行齋醮。像往常一樣,仍由元天先生親自主持。齋醮完畢後,朕把他請到書房喝茶。茶送上來了,元天先生卻沒有碰茶杯,而是突然起身,向朕行了個大禮。

朕嚇了一跳,急忙扶起他:“先生這是為何?”

元天先生說:“小道要恭喜大王。”

朕糊塗了:“小王有何事值得先生恭喜?”

元天先生說:“這數日,小道夜觀天象,尾箕之間,帝星暗淡;翼軫之際,客星明朗。思之再三,恐怕要應在大王身上。”

尾、箕、翼、軫都是天上的星宿,按二十八宿分野,尾箕對應的是幽州,元天先生用它來指京師;翼軫對應的是荊州,元天先生用它來指安陸。那麼,他的意思豈不是說,當今天子有厄,朕卻有可能入繼大統?

朕急忙正色道:“先生何出此言?這要是被廠衛聽到了,就是彌天大罪啊。”

元天先生卻哈哈大笑:“大王,貧道受先大王禮遇,也隻有在興王府,才敢如此放肆大膽。不過,大王聽貧道分析分析吧。”

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雖然左近闞無一人:“據京城來往的客商和官員說,目下正德爺病重,恐怕早晚就會有個山高水低。正德爺並無子息,他真要龍馭歸天,這空出來的龍椅誰最有資格坐上去?貧道推來算去,無論於情於理,都該大王啊。是故接連幾天觀測天象,原來天象也早就有預示了。大王,可喜啊可賀啊。”

十幾天後,果然傳來了朕的堂兄,也就是正德爺駕崩的噩耗。再後來,太後懿旨傳來,要朕立即進京繼承大統。

“母親,孩兒真要走了。”朕再次對母後說。

母親恢複了平靜,撫摸著朕的臉頰:“吾兒此行,肩負重任。記住娘一句話,千萬不要輕易說話,不要輕易表態。凡事都要三思而行。”

“孩兒記住了。”

4

朕與楊廷和的第一次見麵就不愉快。當然,我們都是要麵子的人。也不能不要麵子。是故,我們都很克製,也符合君臣之間的溫良仁厚。

見到楊廷和之前,我們就意外地進行了交鋒。說實話,朕知道,確立朕為正德爺的繼承人時,太皇太後的意見最重要,其次便是楊廷和。如果楊廷和不同意,朕不可能位登九五。畢竟,與正德爺或是朕的伯父弘治爺血緣相近的,也不隻朕一個。

按理,朕應該感謝楊廷和。

可是,朕卻打心眼兒裏對他十分反感。

反感的起源,就在於他和朕都是強勢的人,都是在認定的原則前絕不讓步的人。沒有楊廷和的日子裏,想起他的這一個性,再看看周圍隻顧窺測聖意的大臣,朕心裏頓時生出無限感慨。

四月初一,南方已經和風拂麵,春暖花開,朕辭別了母後,一大隊人馬向京師前進。臨行前,朕把王府護衛使駱安和穀大用叫到轎前,告誡他們沿途不許騷擾地方,也不許接受沿途官吏和諸王的貢獻。他們都一一應了。

二十一天後,朕抵達了京師城下。朕令隊伍駐紮於郊外,等候文武大臣次日的郊迎和擁戴。

二十一天雖然鞍馬勞頓,但那是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行於大明的江山。沿途,越往北走,花開得越小,到最後進入河北,幹脆連花骨朵都沒了,天地間還是一片冰凍。人們說話的口音也變了,和朕從小就聽慣的湖北安陸口音區別極大,很多時候,朕得靠他人傳譯或是尖起耳朵,才能勉強聽懂。想到今天要麵對的臣工們,大多是這種粗糲的北方口音,朕不由生出微微的不悅。

更大的不悅隨之而來。在京師南郊住下的那個晚上,禮部員外郎楊應奎奉首輔楊廷和之命前來覲見。

原來,楊廷和已和禮部尚書毛澄等人商定好了即位儀注,楊應奎就是來送儀注的。

到京師前,朕和母後仔細商量過,王府中的哪些人可以帶到京師去。護衛軍官駱安和長史袁宗皋都是跟隨父皇多年的老人,精明能幹,更難得的是忠心耿耿,母後要朕把他倆帶上。

接見楊應奎時,袁宗皋也在場。朕接過儀注粗看了一遍,又細看了一遍。朕看的時間太長,讓楊應奎有些不安。他喃喃地解釋說:“儀注是楊閣老和毛部堂兩位大人會同九卿一道,反反複複討論才定下來的。”

他這樣說,朕更加不快。

儀注竟要讓朕按皇太子即位禮,從東安門進入皇宮,到文華殿行勸進禮,然後登基。

朕沒理楊應奎,朕把儀注遞給袁宗皋,緩緩說道:“我記得大行皇帝遺詔上明明是讓我繼承皇帝位,可這個儀注上怎麼說要按皇太子即位禮?”

袁宗皋當然明白朕的意思。但有外人在場,他不便明說,因此向朕行了個禮,一字一頓地道:“殿下聰明仁孝,這是上天給予的。”

話雖含蓄,朕卻聽懂了。他提醒朕,朕即將到手的皇位,乃是朕高貴的血脈注定的,朕可以按自己的意見來,不必依從他人安排。

想到這裏,朕明確告訴楊應奎:“我不同意禮部安排的儀注。”

楊應奎大概沒意料到這一點,他還想解釋什麼。朕可沒閑工夫跟這個區區六品的員外郎磨牙,不客氣地對袁宗皋說:“袁長史,你替本王送客吧。”

沒想到的是,一個多時辰後,仆從來報說,楊應奎再次求見。朕問袁宗皋:“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袁宗皋說:“可能他們修改儀注了。”

然而,滿麵尷尬的楊應奎拿來的儀注,與剛才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朕厲聲問。

楊回答說:“楊閣老和毛部堂又召集九卿討論,還是覺得之前擬定的儀注沒錯,希望殿下按此執行。”

朕心頭湧上一陣怒火,很想把那紙儀注扯碎了扔到楊應奎臉上。可臨行前母後的話又提醒了朕:凡事都要三思而行。朕溫言對楊應奎說:“你回去告訴楊閣老和毛部堂,這儀注是拿朕當皇太子對待的,可大行皇帝的聖旨是讓朕即皇帝位,並沒說要按皇太子之禮。如果他們一定要一意孤行的話,那本王就隻好打道回府了。”朕的話音很輕,分量卻極重,楊應奎呆了,就連袁宗皋也呆了。

楊應奎走後,袁宗皋有些擔心:“殿下,你這樣說,會不會把楊閣老他們全都得罪了?”

朕說:“如果現在不堅持,今後就更不可能堅持了。”

袁想了想,點頭稱是。

朕知道今晚一定還有人來,索性叫仆從泡了兩壺茶,和袁宗皋相對品茗,等著使者從京城摸黑來到郊外。

果然,四更時分,使者又來了。這一回不是禮部官員,而是司禮監太監。太監拿來的不再是楊廷和諸人擬好的儀注,而是張太後的懿旨。懿旨說,大位不可久虛,嗣君已至行殿,內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箋勸進。

這就是說,朕與楊廷和的第一回合,朕贏了。明天,朕不是以皇太子禮,而是以勸進的形式,通過隻許皇帝出入的大明門,而不是之前所說的東安門進入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