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嘉靖,大明皇帝(2 / 3)

次日,進入皇城,安排勳貴們祭告天地和宗廟後,朕親自前往正德爺靈前行禮。禮畢,去謁見了張太後和朕的祖母邵妃。祖母見了朕,拉住朕的手就開始哭泣。她說:“你長得跟你爹小時候一個樣呢。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沒想到還能再見上一麵。”

是的,朕的父皇,也就是她的親兒子,自從十九歲出宮之藩後,母子倆再也沒見過一麵。而今,父皇已長眠地下兩年多了,祖母也是風燭之年。如果不是皇位突然降落到朕頭上,朕和祖母這一生連一麵也見不到。人們隻看到了皇家的榮華富貴,卻不知道皇家的這些人情酸辛。

即位前,朕得確定年號,以便在儀式上昭告天下萬國。司禮監送來了楊廷和擬好的年號:紹治。

紹治的寓意很明顯,朕的伯父孝宗皇帝,他的年號是弘治;那麼,楊廷和為朕擬定的紹治,意思就是對弘治的繼承。從這個年號也可看出,楊廷和一幫人的目的,就是要讓朕以皇太子身份繼承皇位,也就是繼統又繼嗣。

機心深啊。朕心裏歎息了一番。提筆把紹治抹去,重新寫上兩個字,那是赴京這些天裏,朕一直在琢磨的兩個字:嘉靖。

“嘉靖”典出《尚書·無逸》:“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於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從字麵上看,嘉靖有清算過去、撥亂反正之意,含蓄地表達了朕對正德爺時代的不滿。

即位儀式上,朕與聞名已久的楊廷和首次見麵。這個傳說中的鐵腕首輔,頭戴七梁冠,身著繡著仙鶴的緋色朝服。

群臣簇擁下,太監幫朕穿上新製的袞服,戴上十二旒的冠冕,隨著禮官的讚禮聲行禮。

那一天,朕虛歲十五,還是個少年。像父皇一樣,朕個子不高,那時更矮,袞服又長又大,明顯不合身。每當朕行禮時,袞服就拖拖拉拉,十分不便。儀式又如此冗長,朕不由得暗自皺起眉頭。

這時,朕發覺拖在地上的袞服被人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行禮的間歇,一個溫和的老人的聲音靠近朕耳邊說:“陛下真是垂衣裳而天下治啊。”

朕沒回頭,朕知道,那一定是站得離朕最近的首輔楊廷和。他的話讓朕有一絲溫暖,對他的反感也雲煙消散。在可以預見的以後相當長的日子裏,朕還得依靠他,依靠整個文官集團治理這個龐大的國家。朕已經是皇帝了,自太祖高皇帝傳到朕這裏,已經有十一任了。

5

不過,很快,朕對楊廷和的反感就死灰複燃,並且越來越強烈。終至朕不得不和他翻臉,不得不把他的寶貝兒子兩次廷杖後再發配到雲南永昌。

朕入繼大統那年,楊廷和已經六十三歲了。據說楊廷和年輕時是個美男子,如今垂垂老矣,花白的胡子稀疏地蜷縮在頷下,總顯得有幾分肮髒。朕受父皇影響,也是有點潔癖。幾次三番,總有種衝上去把他的胡子全都拔下來一根根扔進爐膛的衝動。

當然,僅僅是一把肮髒的胡須,還不足以讓朕對楊廷和滋生更多不滿。一切,都要從朕第一次朝見群臣說起。

即位後第五天,朕在西角門舉行首次朝會。這次朝會,主要議題有兩個,一是給朕的堂兄,也就是剛去世的正德爺擬定諡號;二是給朕的父皇議定主祀及封號。兩件事都是禮部職掌。禮部尚書毛澄年齡和楊廷和差不多,並且也有一把稀疏的白胡子。隻不過,楊廷和的胡子較短,支在頷下;毛澄的胡須極長,一直飄到胸前,說話時,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輕輕捋一捋。

第一件事倒沒什麼意外,按部就班辦理就是了。幾天後,禮部就議定了正德爺的諡號:承天達道英肅睿哲昭德顯功弘文思孝毅皇帝。說實話,在內心,朕是瞧不上這個胡鬧了一輩子的皇兄的,他在身後能獲得這麼一個美諡,也算是備盡哀榮了。

出現意外的是第二件事,也就是給父皇議定封號。父皇駕崩後,當時議定的封號是興獻王。那當然沒什麼不妥,但時過境遷,朕如今既已登基為帝,父皇就不應該隻是王,而是帝了。

沒想到,朕以為不會有多大問題的一樁小事,竟被楊廷和鬧成了一樁轟動朝野的大事,也就才有了後來被稱為大禮議的巨大風波。

那天朝會,當朕宣布給父皇議定封號一事時,朕無意間看到,楊廷和臉色為之一變,花白的短胡須似乎也像針一樣立了起來。緊接著,他和旁邊的毛澄無聲地交流了一下眼色,毛澄好像想說什麼,楊廷和比個手勢,止住了他。毛澄略一猶豫,順手捋了一下花白的胡須。當時,朕還沒往深處想。第二天,當兩人聯名的奏章送進宮時,朕讀了兩遍,越讀越生氣,一把將禦案上的毛筆扔到地上。這時,朕突然就想起昨天楊、毛二人在朝會上的小動作。

其實,在兩人的奏章送上來前兩個時辰,朕就知道他們要與朕為難。

兩個時辰前,朕在乾清宮一側的暖閣裏召見了錦衣衛指揮使駱家印。

駱家印啟奏說,據他派去的兩名緹騎彙報,昨天朝會結束後,楊廷和與毛澄先後回到內閣,在內閣那間中堂裏,兩人開始商量朕提出的為父皇上封號一事。

毛澄首先開口,表示此事甚是為難。所謂為難,是指朕的皇位並非源自父皇,而是來自堂兄。

楊廷和卻胸有成竹,顯然,這個老奸巨猾的四朝老臣早就預想到朕會提出這個問題,因而已經想出了敷衍朕的歪理邪說。

楊廷和聽了毛澄的話,微微一笑,起身從案上捏起筆,在一張紙片上寫了五個字:定陶王濮王。派去的緹騎雖然粗通文墨,卻不知道這五個字所蘊含的典故。朕自小受宿儒教導,讀書甚豐,一看駱家印遞上來的那張小紙片,略一思索,馬上明白楊廷和要向毛澄暗示什麼。

原來,漢成帝沒有兒子,便將他的兄弟共王之子定陶王取入宮中,立為太子。後來,漢成帝去世,定陶王繼位,是為漢哀帝。同時,為了不讓共王絕後,又另立楚孝王之孫劉景為定陶王,作為共王的繼承人。

宋仁宗也沒有兒子,取濮安懿王的兒子入宮,立為太子,後來即位為宋英宗。

不論定陶王還是濮王,他們都是所謂的小宗過繼給大宗。他們原本沒有機會登上皇位,但因駕崩的皇帝沒有兒子,他們就過繼給伯父,從而成為太子,並順理成章地繼位。

楊廷和寫這五個字的意思昭然若揭,他要讓朕照葫蘆畫瓢,像定陶王和濮王過繼給他們的伯父那樣,朕也過繼給正德皇兄的父親,也就是朕的伯父弘治爺。

果然,朕在毛澄的奏章裏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今興獻王於孝宗為弟,於皇上為本生父,與濮安懿王正相等。皇上宜稱孝宗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興獻王妃為皇叔母興獻王妃。並祭、告興獻王、妃,皇上俱自稱侄皇帝,則隆重正統與尊崇本生恩禮備至,可以為萬世法。

楊廷和的奏章說法也差不多,不過更加咄咄逼人。他說,宜尊孝宗曰皇考,稱興獻王為皇叔考興國大王,母妃為皇叔母興國太妃,自稱侄皇帝,別立益王次子崇仁王為興王,奉獻王祀。末了,他氣勢洶洶地斷言:有異議者即奸邪,當斬。

朕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後一句話上麵:有異議者即奸邪,當斬。這幾顆端正的小楷如同幾道過於明亮的光線,刺痛了朕的眼睛。朕抓住那道奏章,把它揉成一團。

楊廷和呀楊廷和,你這不是專門和朕作對嗎?朕的確是繼承了伯父的皇位,可坐上皇位,卻要把伯父喊作父親,把父親喊作叔叔,把母親喊作叔母,向父母自稱侄兒,雖說有為人後者為人子的理論,可放到朕身上,朕卻萬萬做不到。想到過一段時間,母後就要親臨京師,朕到時竟要稱她為皇叔母,這不僅荒唐,簡直就是太荒唐。

然而,朕盡管對楊廷和與毛澄打心眼裏厭惡,可此時也明白,還沒到和他們撕破臉皮的時候。朕初踐帝位,還得依靠他們。

朕強自按捺下滿腹不快,彎下腰,把剛才揉得皺巴巴的奏折重又拾起來,試圖把它撫平。紙揉得太皺,怎麼也抹不平。旁邊一個侍候的宮女見了,建議說,拿一隻暖壺,裝了熱水,用它來熨,就平了。

果然,一會兒工夫,那宮女便真把楊廷和的奏折熨得平整了。朕細細打量這宮女,十七八歲的樣子,紅撲撲的臉上,閃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說話時帶著微微的笑意,不經意間露出一口細而白的碎米牙。剛剛發育成熟的身子,仿佛才蒸熟的饅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朕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你叫什麼名字?進宮多久了?”

宮女跪下道:“回萬歲,奴婢叫於秀英,進宮半年了。”

“把頭抬起來。”

於秀英慢慢把頭抬起來,朕仔細端詳她,像在看一件精美的玉器。然後,如同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在指引,朕站起來,拉著於秀英的手往乾清宮裏走去。

於秀英不安地任由朕拉著,想問什麼,卻不敢。

一會兒,到了朕的寢宮,朕把她推倒在龍床上:“脫吧。”

“什麼?”於秀英好像沒聽清。

“朕叫你脫衣服。”

於秀英明白了。遲疑著脫掉外衣,隻餘下粉紅色的肚兜,怯生生地望著朕。

“都脫。”

“躺下。”

一刻鍾後,於秀英開始為朕穿戴。穿好之後,她突然跪了下去。

於秀英小聲說:“萬歲爺記住了嗎,奴婢叫於秀英。”

朕看著於秀英,剛才雲雨的快感一下子煙消雲散。她提醒朕記住她,她是什麼意思?不就是希望朕因為剛才的突然臨幸給她個嬪妃的名號嗎?那麼下一步呢?她豈不是指望朕立她為皇後?

朕冷笑道:“朕記住你了。你叫於秀英。你起來吧。從今天起,你就到浣衣局去。”

於秀英剛站起身,聽到浣衣局三個字,原本紅潤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浣衣局,那是宮裏最糟糕的機構,用來安置犯了錯誤或是年老的宮女,除了天天漿洗,沒有任何出路。

朕以為,於秀英要哭號著向朕求情。說到底,朕其實也隻想嚇嚇她而已。隻要她肯求情,朕多半就收回成命了。可是,她愣在那兒,小臉白一陣,紅一陣,低著頭,像根呆木頭。

朕也是人,朕心裏一下子就有氣了,大叫一聲:“來人!”

一個太監聞聲進來,跪在地上聽旨。

“把她送到浣衣局去。”

“是,奴才遵旨。”

打發了於秀英,朕又回到寢宮外的上書房。寬大的禦案上,依舊擺放著楊廷和那份奏折。朕厭惡地又看了一遍。

惡心。你們居然要朕把伯父叫父親,把父親叫叔父,把母親叫叔母。不僅惡心,還荒天下之大唐。

朕讓太監把楊廷和召到文華殿,不僅賜茶賜座,還把剛從南方進貢的水蜜桃和枇杷也賜了他一筐。可是,這老家夥喝了茶領了水蜜桃和枇杷,仍是不肯替朕考慮,堅持認為他和毛澄的建議是天下之至理,好像朕不采納,就成了無道昏君。

楊廷和走後,朕本打算把毛澄召來,想了想,沒召。到了晚上,朕派司禮監的張永去毛澄府上走一遭。

那天,張永到了毛府,進屋就對毛澄下跪行大禮。當然,這是朕要張永這樣做的。毛澄見了,大驚失色,連忙扶起張永,並問他為何行這樣的大禮?這不是折殺老朽的草料嗎?

張永回答說:“這是皇上的意思。是皇上要我向您行大禮的。”

毛澄更加摸不著頭腦。張永說:“皇上說了,哪個人沒有父母?奈何朕做了天子,卻要讓父母受委屈?望毛大人體恤皇上一片苦衷,勸勸楊閣老,改改上次的議論吧。”

毛澄還沒來得及說話,張永又從口袋裏取出朕賜給毛澄的黃金。

可是,毛澄這老匹夫簡直比楊廷和還可惡。朕雖然與楊廷和談崩了,楊廷和倒是很得體地謝了朕賜他的水蜜桃和枇杷。當然,這也可以看作是楊廷和比毛澄更老奸巨猾。

根據張永事後的報告,毛澄竟然像受了侮辱,他的手因氣憤而有些顫抖,他伸出顫抖的手推開張永手中的黃金,大聲說:“老夫雖然年邁糊塗,卻絕不能壞了祖宗規矩。請你轉告皇上,如果皇上不收回成命,那老臣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張永問他哪條路。

毛澄嘴裏蹦出冷冰冰的三個字:“乞骸骨。”

張永彙報了情況,默默地把毛澄不肯收的黃金放到禦案上。明亮的燈光下,這些十足的赤金閃爍出細微而明淨的光芒。朕拿起一枚,在手裏掂了掂,又放下。

“好了,你下去吧。”

張永走了,朕氣得把一枚黃金狠狠扔到地上。這個不識抬舉的老家夥,居然用乞骸骨來威脅朕。朕早就不想看到你們了,隻是時候不到而已。時候一到,你們全都滾蛋吧。

朕隻有最後一招:把楊廷和與毛澄的奏章留中不發。朕不表態,不說可,也不說不可。反正,先拖下來,再靜觀其變。

6

十來天後,轉機來了。帶來轉機的人是去年的新科進士張璁。那天,司禮監照例送來一大摞奏折。張永知道朕的心事,他特意把張璁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麵。

朕才看了兩句,就被吸引住了。瞧瞧,這才是明事理又真心為朕考慮的明白人啊: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陛下嗣登大寶,即議追尊聖考以其正號,奉迎聖母以致其養,誠大孝也。

兩句話,就把朕為父皇議封號的性質定得很清楚:大孝。當朕還是興王時,朕與母親相依為命,父老就口耳相傳,稱道朕是少見的孝子。

接下來,張璁就引經據典地批駁了楊廷和與毛澄的觀點。你們不是用漢朝定陶王和宋朝濮王的成例來比照當下嗎?張璁反駁說:

今廷議乃執漢定陶、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後者為人子,不得複顧私親。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記》曰:“禮非從天降、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

坦白地說,看到張璁的奏章前,朕憑直覺也以為楊廷和與毛澄的觀點並不對,但朕對古禮所知不多,到底哪裏不對,卻說不太清楚。及至看到張璁奏章,不由恍然大悟:

夫漢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仕宗預立為嗣,養之宮中,其為人後之義甚明,故師丹、司馬光之論行於彼一時則可。今武宗皇帝嗣孝廟十有七年,未有儲建,比於崩殂。而執政大臣方遵《祖訓》,定大議,以陛下聰明仁孝,倫序當立,迎繼大統,豈非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故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而未嚐著為人後之義。則陛下之興,實所以承祖宗之統,而順天下之心,比之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親疏異同較然矣。

是啊,漢朝定陶王和宋代濮王都是預先就立為太子並養在宮中,之後才繼位的,這不就等於是在繼位之前就過繼給他們的皇帝伯父了嗎?他們把伯父尊為父親,這便是很自然的事。可朕在繼位之前,並沒過繼給朕的伯父弘治爺,哪有在他死了這麼多年後,再尊他為父的道理呢?朕得繼大統,是按太祖高皇帝的《祖訓》中規定的倫序當立。就是說,朕繼承的是祖宗的天下,並沒有過繼給伯父為子的義務。

張璁的奏章如同及時雨,讓朕大為寬慰。連讀兩遍,朕令人把駱家印召來。駱家印乃錦衣衛世家,幾代人都在錦衣衛出任要職,向來以忠心和能幹著稱。他家幾代人的職掌,說穿了,就是替大明天子做眼線,監視文武百官以及其他人等。

看到張璁的奏章前,朕對他一無所知,現在需要有些了解。

駱家印回奏說,張璁是浙江永嘉人,字秉用,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他二十四歲就中舉,參加了七次會試,次次名落孫山。據說,就在他心灰意冷,打算授徒為生,不再應試時,他的好友、禦史蕭鳴鳳給他相了一麵,說他三年之後必成進士。再過三年,必當大貴。去年,張璁第八次進京會試,果然中了二甲。

駱家印所說的蕭鳴鳳精通星相之術,引起了朕的極大興趣,也讓朕一下子想起元天先生。朕心有所動,立即令人星夜奔赴安陸去請元天先生進京。

駱家印果然厲害,對張璁這個去年的新科進士,竟然也如數家珍。他懷裏有一個小簿子,上麵全是極細極小的字和符號,旁人看不明白,他卻一目了然。原來,這都是他平時收集的文武百官的資料。別人不經意的閑談,他聽到了,統統細心記上去。

關於張璁,駱家印提醒朕說:“皇上,您在今年五月十五日還召見過他呢。那天是皇上舉行的廷試。之後,他和其他新科進士一樣,分到各部院去觀政,他去的是大理寺。”

末了,駱家印說:“其實,張璁早就對楊閣老和毛閣老的意見不以為然。幾個月前,他曾經在和他的同鄉、禮部侍郎王瓚喝茶時說過:‘皇帝是入繼大統,不是為人之後。’王瓚覺得有理,把這當成他自己的意見向楊廷和提了出來。誰知道,楊閣老大概是怕王瓚的意見影響了他的定論,便把王瓚派到南京任職去了。張璁猶豫了很久,才寫了這道奏章。”

“哦。”過了老半天,朕才淡淡地點點頭,心中卻升起一股怒火。原來早就有人替朕說話,卻被楊廷和打擊報複,貶到南京去了。

“很好,你下去吧。”

7

母後從安陸千裏迢迢地來京了。

父皇駕崩後不久,母親就患上了心痛病和頭暈病。從安陸到京城,兩千多裏地,雖然坐轎子,可也難為她老人家了。想到馬上就能與分別了大半年的母後見麵,朕發自內心的欣喜。

然而,母後在抵達距京城隻有半日路程的通州時,卻拒絕進城。

因為,在通州驛站裏,她得知了楊廷和與毛澄要朕以弘治爺為皇考的荒唐意見。母後很生氣,一生氣,心口就更痛,頭也更暈。母後對前去迎駕的禮部官員說:“你們怎麼能把我的兒子當作別人的兒子呢?我們在安陸好好地做藩王,是你們要把我兒請來京城做皇帝的,你們快快把我送回安陸。我不進京了。”

禮部官員很惶恐,急忙回報楊廷和。當然,在楊廷和得知消息之前,朕已經通過駱家印知曉了。

其時,朕與楊廷和之間又發生了大禮議之外的另一紛爭。當然,說到底,它也是大禮議的延伸。

那就是母後到底該從哪道門進宮和到底該用什麼規格的儀仗。

禮部擬定的方案中,母後從崇文門入東安門進宮,並使用王妃的儀仗。這是朕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的。朕既然已登基為天子,朕的母親就不隻是王妃,而是太後,必須經由中門入宮謁見太廟。之後,由朕在午門迎入宮中。至於儀仗,當然得符合太後的身份。

如同預想的那樣,朕的決定遭到了楊廷和為首的一班人的堅決反對。

駱家印進宮報告,說母後在通州驛館不願進城,並因生氣而哭泣,哭泣之後心痛病和頭暈病同時發作。朕一方麵趕緊下旨讓太醫院派出最好的醫生火速趕往通州;另一方麵,朕親自前去晉見慈壽皇太後,也就是朕的伯父弘治爺的正宮。在楊廷和這班老糊塗看來,朕得叫她母後,但事實上,她隻是朕的皇伯母。

那是朕在父皇去世後第一次大哭,也是朕一生中的最後一次大哭。那場大哭之後,朕不僅和大哭,甚至也和流淚永別了。

如今回憶起來,朕得說,這場大哭是朕的表演。朕要表演一個孝子對母親關懷備至的孝道所引發的悲傷和憤怒,而悲傷和憤怒的源頭就是楊廷和等人無事生非的大禮議。

朕哭著向慈壽皇太後表示,朕不願再做皇帝了,朕寧願回安陸做興王,以便繼續奉養母親。朕不能為了皇位失去母親。

朕的哭訴和威脅使得內廷與外朝一片大亂。

朕去晉見慈壽太後前,派往安陸迎接元天先生的太監風塵仆仆地回來了。元天先生卻沒有來。元天先生說他年事已高,不堪再為君用,還是留在白雲觀為宜。不過,他為朕推薦了他的師弟。他的師弟叫趙元節,現在江西龍虎山修道,克日就將啟程來京。此外,他還托太監給朕捎了一封信。打開信封,裏麵飄出一張紙,紙上是朕很熟悉的元天先生的字。很簡單的十六個字,卻一下子讓朕有了戰勝楊廷和的信心和方法。朕也是在看了那十六個字之後才決定去見慈壽太後的。那十六個字朕從六七歲發蒙讀書時就會背誦,隻是,朕從沒像如今那樣深刻理解它的含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更令朕欣慰的是,幾乎與此同時,善解人意的張璁又一次上奏了。駱家印彙報說,張璁此前的奏章已經得罪了楊廷和與毛澄一幫人,他也就明白再通過通政司把奏章送到內閣後轉到禦前根本不可能,於是就到左順門直接呈進了宮。

很多年過去了,朕還記得張璁這道奏章中的一句話:

非天子不議禮,願奮獨斷,揭父子大倫明告中外。

它其實與元天先生寫下的十六個字異曲而同工。他們都是在暗示朕或者說提醒朕,大明是朕朱家的天下,而朕是打下這片江山的太祖高皇帝的七世孫,朕是當今天子,朕承天受命,朕有權力乾綱獨斷,並不需要討好或者屈從任何人。哪怕他是四朝重臣,三朝首輔,他也隻是臣子。是他得聽朕的,不是朕得聽他的。

兩天後,朕如願以償地讓母後從大明門中門進入了皇宮,朕在午門外親自迎接。拜謁了奉先殿和奉慈殿後,母後在宮內住了下來。朕的父皇和母後,也從那天起,獲得了尊號。

隻是,朕還沒滿足。朕還要為父皇爭得皇帝的名號並配享太廟,朕還要為母後爭得和慈壽太後一樣的名位。那樣,方才是一個孝子該做的。

隻是,朕立足未穩。朕得慢慢來。朕還年輕。

8

那年九月,朕舉辦了大婚典禮。朕按祖製,一後以二貴人陪升,也就是同時娶了皇後陳氏和兩個妃子文氏、張氏。朕在人世間這幾十年,從十來歲開始,便有三好,一好道,二好酒,三好色。按元天先生所講述的道家理論,酒和色事實上與道是三位一體的,酒和色有利於朕的修道。所以,朕好酒好色,與凡夫俗子不同,朕是在用它們來進行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