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生先後有三個皇後以及數十名妃嬪,當然,更多的是普通宮女。這些宮女,朕一般都隻使用一次,因而幾乎不記得她們的名字。於秀英是朕入宮後幸的第一個宮女,是故還記得。這也是她走運。聽說她在浣衣局洗了十來年衣服,二十多歲時咯血而死。朕沒有再見過她。宮中上萬名宮女,少一個,就和折了根草沒多大區別。
父皇在世時,常和元天先生一起研究房中術。那時候朕年歲尚幼,還不明白其中的奧義。等到父皇去世,朕在安陸做藩王,朕精血已壯,元天先生便像輔佐父皇那樣,一心一意輔助朕。
元天先生的理論博大精深。比如,他認為,男女行房,如果能依從道家的法術,九淺一深並固精不予的話,就能保持元陽,稱為采補。上古時的仙人彭祖為什麼能活八百歲?最重要原因就是他每天必禦童女數名。元天先生還言之鑿鑿地指出,據上古的經書記載,如果能日禦童女九九八十一名而不予,就能坐地飛升。“當然,這個太困難,”元天先生說,“千萬年來幾乎沒有人能做得到。”不過,他說,縱使不能坐地飛升,延年益壽卻是必然的。當然,這也有前提,其一是配用秘藥;其二是采取奇特的交配姿勢。
北方的秋天和南方相比,肅殺,空寂,好像深藏著一種憂傷。朕無端地生了一場病。朕總是寒冷。才九月初,就令太監生起爐子。晚上,朕在乾清宮寬大的床上,令皇後和兩個貴人同時侍寢,讓她們用火熱而柔軟的身體為朕取暖。
夜半時分,朕不冷了。朕身心發熱,把她們一一臨幸。之後,沉沉睡去。早晨,又沉沉醒來,打著嗬欠,任由太監穿衣、洗麵,坐著肩輿去午門參加早朝。有好幾次,當楊廷和或其他大臣奏事時,朕忍不住打起了嗬欠。朕看到,近在咫尺的楊廷和與毛澄對朕的嗬欠十分意外,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
朕無比想念元天先生,尤其是元天先生這麼多年來潛心研製的秘藥。春天進京時走得倉促,竟忘記了向他要一些。
這些秘藥,朕在安陸時曾經用過,它們對男人采補的修煉具有十分靈驗的功效。隻不過,元天先生說,要煉這些秘藥,委實艱難。
如果說紅鉛秋石雖然麻煩,畢竟還可以依靠他眾多的弟子深入民間慢慢完成的話,那麼大守宮和混天丸,很多時候就要靠運氣了。
據元天先生說,大守宮的主要材料是生活於西部極寒雪山上的一種仙蟾,狀如壁虎,比壁虎更大,更雄壯。它們雄雌相隨,終生不舍。每逢月圓之夜,仙蟾就在雪山深穀間交合。趁其交合時,用一種金絲線製成的網將它們捕獲,再放進寒玉缽內迅速擊打。仙蟾雖死,雄雌仍牢抱不開。再澆入事先備好的諸種藥酒浸泡,一年後,藥酒升騰已盡,再把仙蟾肉製成丸子。
仙蟾數量甚少,居於雪山深穀不說,且這東西能在數十丈外嗅到人味,隨即雙雙隱入岩縫。
父皇在世時,每年都會派百十個靈巧的下人隨同元天先生的弟子們前往四川西部那些高峻的雪山捕捉仙蟾。他們深秋出發,初春回來,要耗掉四個月時間。並且,每一次出去的人,最終都會有十個八個跌進山穀死亡,或是因凍傷而截掉手或腳。
至於混天丸,甚至比大守宮更難得。元天先生原本修行的武當山以西,滿目都是杳無人煙的林子,群山茫茫,如同鴻蒙初辟。其間,有一種身如猴而麵似人的野物,能上樹,善涉水。元天先生說,這種東西名叫山魈。屈平曾經把它誤認山鬼,還寫過詩: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魈好淫,一夫而多妻。當它春情萌動時,一張略似人形的臉因精血上湧而漲得通紅,如果十二個時辰內不行房事,必然熱血衝頂而死。因此,以山魈的陽具為藥引,可製成混天丸。
但這種混天丸,元天先生說,隻能算混天小丸。真正的混天丸,也出自山魈。
元天先生在為朕講這些典故時,麵容平靜,卻聽得朕熱血沸騰。元天先生呷了口茶,繼續說道:“原來,雄山魈中,大約一百隻,方才有一隻稱為金槍王。金槍王淫毒異常,陽具相當於普通山魈的一倍。雌山魈都不敢與之交,紛紛避之不及,因而金槍王一生無偶。這樣,當金槍王春情發作時,隻好抱住大樹做交配狀,一日一夜,其勢竟鑽入樹木數寸。金槍王也因之而死。如果能找到金槍王留在樹木中的陽具,以它為主料,再配以紫河車、肉蓯蓉、膃肭臍,不僅食之能禦百女,且有延年益壽、輕身健體的奇功。
“不過,”元天先生說,“隻要功夫深,山魈倒是能找到,至於金槍王,貧道也是一百年前,聽說真玄觀的一位火工道人,入山砍柴時曾有過這樣的奇遇。那火工道人得到金槍王後,一半獻給了當時的某個藩王,一半自用。那藩王後來活了八十五,留下兒女一百餘人。火工道人活到了一百零五歲才無疾而歸。”
朕生病幾天後,朕的祖母邵氏駕崩了。祖母是父皇的親生母親,她的去世讓朕悲痛無比。這樣,朕的病也加重了。一連三天,朕都下旨免了早朝。然而,不近人情的楊廷和卻上奏章,含蓄地批評朕沉溺女色。他含沙射影地說,唯願吾皇愛惜聖躬,遠離酒色,是為國家社稷之大福。
朕很憤怒。這個楊廷和,他既不知道朕的病加重是為祖母而悲哀,更不明白元天先生講授的那些深沉的奧義,不明白如果運用得當,酒色不僅於身子無損,且有利於增加福報。
如果能像安陸興王府那樣,建一座壇,舉行幾次齋醮的話,朕的病一定會立馬根除。
9
思念之中,令朕欣喜的是,距太監回來複命一旬左右,元天先生竟然從安陸飄然來到京師。
朕連夜把他宣進宮,在暖閣裏和他說話。
雖然奔波了幾十天,元天先生依舊仙姿綽約,身子骨瘦削了些,看上去更加飄飄欲仙。任誰也看不出,這竟然是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陪同元天先生一起進京的,是他最寵愛的弟子化子節。
元天先生說:“貧道人在安陸,心卻在京城。夜來觀測天相,知道陛下龍體違和,且亦聽人說道朝中的風風雨雨,貧道於是夙夜憂歎,也顧不得年邁體衰,星夜兼程趕來京師。一者,想為陛下祛病健體;二者,貧道已百歲有餘,恐怕不能長伺陛下了,特地把朕最得意的關門弟子化子節薦與陛下。”
朕深為感動。當即令人擬旨,賜元天先生良田千頃,封為忠靖祖師。元天先生卻堅辭不受。他說:“良田美宅,於貧道隻是身外之物。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至於封賜之名,貧道深謝陛下知遇之恩,但也是不必了。貧道於世俗的功名利祿,都看得淡了,遠了。”
元天先生越是淡泊,朕越是感動。該給元天先生的,朕一定要給。
然而,讓朕意外且震怒的是,太監奉了朕的旨意到內閣,令楊廷和擬旨時,卻遭到了他的反對。
楊廷和最會講大道理。他一講大道理,朕就煩得要命。他說什麼國家名器,不可濫用。可元天先生對朕父子兩代,居高厥偉,怎麼會是濫用呢?
尤其讓朕憤怒不已的是,內閣負責端茶送水的兩個小吏,居然也湊在一起狺狺妄議。據駱家印的眼線彙報,兩個小吏中的一個,家在武當山下,曾經見過元天先生。他向另一個小吏炫耀這段經曆倒也罷了,可惡的是,他無中生有地說:“元天先生說他有一百多歲了,那都是騙人的。我祖父說,他們是老庚,到現在,滿打滿算,也就七十二歲。”
駱家印的彙報讓朕勃然大怒,依這小吏的說法,那豈不是說朕父子兩代都是任由元天先生欺騙的傻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種喪心病狂的妄人,還不把他們抓起來,還要留下來當寶嗎?”朕氣惱地拍了拍桌子,對駱家印吼道。
駱家印回答說:“回陛下,奴才本想將他們抓起來,可他們身份雖低微,卻是為閣老們服務的。奴才怕閣老們問罪。”
朕氣得樂了:“那你說說,朕是不是還要給他們封個官晉個爵?”
駱家印低頭道:“奴才這就去把他們抓來重重治罪。”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要說他們隻是內閣的吏員,縱使閣老犯法,也照樣難逃國法。”
“是的,奴才明白了。”
“朕聽說你廷杖的技術可是精通得很呢。要人生,要人死,都在一念之間。”
駱家印一愣:“陛下……”
“每人廷杖四十。”
“臣領旨。”
“去吧。”
當天下午,兩個亂嚼舌頭的內閣吏員被緹騎下獄,由駱家印親自行刑,廷杖四十。與元天先生同籍那個吏員還沒挨到三十就一命嗚呼。另一個抬回家後,在床上呼號了半個月,也死了。
廷杖吏員那天下午,朕等著楊廷和求見,等著他來和朕理論,朕一肚子怒火,就等他來點燃。意外的是,楊廷和沒有來。這讓朕有點失落,就好像一記重拳打到一堆棉花上。
以後,楊廷和也從未提起過這件事。非但他不提,其他閣員如毛澄等人,均無一人提起,似乎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朕仔細琢磨,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們其實並非不想找朕理論,可他們不敢。朕才是唯我獨尊的皇帝,他們隻是大臣,哪怕進了內閣,掌握中樞,同樣也隻是大臣,就如安陸民間一句俗話:豆芽長齊天高——小菜。
琢磨出這道理,朕心平了,氣靜了。
10
化子節不愧是元天先生的嫡傳弟子,才三天時間,就指揮一群太監在乾清宮外建起一座高大的法壇。與從前安陸興王府的法壇相比,這座法壇更高,更大,也更牢固,更符合朕現在是皇帝而非藩王的身份。
三天後,元天先生親自主持了法壇的第一次齋醮。朕坐在法壇外側,看著年邁的元天先生為朕和朕的江山子民祈福。蠅頭小楷寫就的青詞在青銅鼎裏化為一道道輕煙,其間遊離著檀木特殊的清香。這場久違的齋醮,一下子又把朕帶回了安陸,帶回了興王府那些悠遊的舊歲月,更讓朕想起早逝的父皇。
朕決定,無論阻力多麼大,也要讓父皇在太廟享有一席之地。
元天先生的齋醮和秘藥,很快就讓朕龍體安康。朕不再寒冷,哪怕隨著秋去冬來,京師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朕不但不冷,反有幾分燥熱。夜裏,侍寢的皇後或貴人,已經不能滿足朕對女人的欲望,朕又先後封了幾個嬪妃,還臨時起意,幸了幾名普通宮女。
隨著朕身體好轉,朕開始把為父皇立廟祭祀提上日程。那次朝會,先議了幾件一般性事務。群臣以為將要退朝時,朕提出在追尊父皇為皇帝後,那就理應稱宗入太廟。朕故意說得很慢,以便觀察眾臣反應。
果然,如同朕設想過的一樣,朕說完,大殿裏一片死寂,就連呼吸聲似乎也消失了。過了半晌,楊廷和與毛澄習慣性地對看一眼。依朕對這兩個老頭子的了解,接下來,他們就會據理力爭,以便顯示他們的忠直與坦蕩。不過,朕早就做好了準備,朕要在文武百官麵前,殺殺這兩個老家夥的威風。朕要讓他們明白,普天之下,隻能由朕說了算。
意外的是,楊廷和最終卻隻顫抖著說了八個字:茲事體大,容後再議。
朕看到,他說這話時,麵色蒼白,胡須抖動,他顯然在壓製著內心翻湧的情緒。為了顯得平靜,他壓低了聲音,因而,他的聲音聽上去與平時頗為不同。
這麼說,朕又贏了一局嗎?不過,朕也清楚,他們絕不會這麼善罷甘休的。
果然,第二天,刑部員外郎邵經邦的奏章就送了上來。
朕敢打賭,讓一個六品的小官上這麼一道奏章,一定是楊廷和的主意。畢竟,他是首輔,若是他打頭陣,他不可能把話說得太絕,那鬧僵了就沒有轉圜餘地。小官員卻可以口無遮攔。他們的如意算盤是,一者,因是小官,朕不好和他計較;二者,如果朕要計較,楊廷和等人還可以站出來打圓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大明立國一兩百年來,除了洪武爺和永樂爺兩朝,二位皇爺乾綱獨斷,英明神武外,其他曆朝,常常出現小官高調批評皇帝的怪事。究其原因,便來自於此。至於那些赤膊上陣的小官,大多也知道會遭處罰,市井裏卻對這些膽大妄言的人評價甚高,認為他們是直臣。可在朕眼裏,無疑就是訕君賣直,其心可誅。
邵經邦的奏章不長。主題就是不同意朕為父皇稱宗入廟,這是用腳指頭都想得出來的。可他的奏章極盡譏諷之能事,堅持認為朕此舉乃是“私議禮之臣”,甚至公然討論朕百年以後的廟號,這不是盼著朕山陵崩嗎?
此風絕不可長。朕當即朱批,將邵經邦下鎮撫司拷訊。訊後,發配福建鎮海衛,永不赦免。
處分了邵經邦,楊廷和坐不住了。他與毛澄兩人,交疏上章。一方麵不同意朕為父皇稱宗入廟,一方麵給邵經邦通融說情。
對此,朕的反應是:留中不發。你們愛上疏盡管上,朕看了卻懶得批示。
朕與內閣冷戰期間,楊廷和的兒子楊慎也上了一道奏章。楊廷和的這個寶貝兒子,二十幾歲中了狀元,據說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名氣很大,朕還在安陸做藩王時就聽說過他。但他品級不高,朕並不認識他。
楊慎上書所言內容,讓朕微微有些意外。當然,可以想象得到,他上書是要批評朕,以此替他的父親說話。可他沒有批評朕為父皇稱宗入廟,而是批評朕把元天先生召進宮做齋醮。這位狀元在奏章中說:“如今民變於江南,蒙古起於漠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奈何陛下不問蒼生,多問鬼神;未親直臣,反泥小人。陛下將置天下社稷何?”
圍魏救趙,並不稀奇。到底如何處置楊慎,朕略有些猶豫。最終,朕決定放他一馬。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既然已經廷杖了兩個內閣吏員,又發配了一個刑部員外郎,這個楊慎嘛,朕倒是要懷柔一番。畢竟,楊廷和還是首輔,許多事,還要他去做。
朕當即令司禮監的一個小太監,取了兩支湖筆,三塊徽墨,一令宣紙,一方端硯,送往楊府,賜予楊慎。
次日,朕宣駱家印進見。駱家印說,楊慎領了賞賜,似乎有些意外。當晚就用朕所賜的筆墨紙硯寫字。
“寫的什麼?”
駱家印從懷裏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片:“回陛下,緹騎把楊慎寫的內容都抄在上麵了。”
朕接過一看,是兩首七絕。
一首是:
飛挽頻年苦不休,乾坤無地脫征求。
黃雲塞北三千裏,青海山東二百州。
另一首是:
南昌舟楫靜江,北塞烽煙自虜氛。
寰海謳歌明聖主,太平威武大將軍。
朕看了兩遍,駱家印小心地問:“陛下,楊慎詩裏可有狂悖之語?”
朕搖頭:“他這詩是諷刺正德爺。”
“要不要把他拿了?”
“小題大做。不必了。文人嘛,就喜歡發發牢騷,擅擅口舌之利。且由他吧。”
實話說,朕的堂兄正德爺,在皇位上隻知道由著性子胡作非為,朕也有幾分看不上他。楊慎寫詩諷刺,原非空穴來風。
“張璁怎麼樣?最近怎麼沒見他有什麼奏章?”
“回陛下,張璁上個月調到南京做刑部主事了。”
“啊,朕怎麼不知道?”
駱家印沒回答,低著頭。
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明擺著,張璁因替朕說話,楊廷和看不慣,把他調到南京晾在一邊。
“桂萼呢?”
“也調到南京去了。”
朕氣得手腳冰涼,重重一掌擊在禦案上,一個太監聞聲進來,撿起被震到地上的茶碗。
桂萼這人,朕是一月前才知道的。朕提出要為父皇稱宗入廟並遭到楊廷和一黨堅決反對後,時任成安知縣的桂萼上書提了一個方案,那就是在太廟之外,另建一廟,作為祭祀父皇的專廟。按桂萼的說法:“宜於皇城內擇地,別立祔市區,不與太廟並列,祭用次日,尊尊親親,庶為兩全。”
朕其實也知道,按祖製,把父皇迎入太廟的確不合,因而楊廷和等人反對甚為激烈。退而求其次,按桂萼建議,另建一廟,是為上策。是故,朕看到桂萼奏章後,當即朱批把此人拔擢到禮部任主事。
朕說的禮部,當然是京城禮部,可楊廷和故意裝糊塗,把他安排到南京禮部任主事。
陽奉陰違,陽奉陰違啊楊廷和。
駱家印奏報的兩件事,讓朕終於下定決心:盡快與楊廷和翻臉,不管他是幾朝老臣,都必須致仕回家抱孫子。
第一件,楊廷和把張璁任命為南京刑部主事。之前,張璁還是觀政的實習官員,這南京刑部主事,相當於正常分發。朕意是留在北京,他分發到南京,這也罷了。萬惡的是,對張璁做了安排後,楊廷和派心腹、中書舍人張天保對張璁說:“楊閣老要我告訴你,你本來不該分發到南京,而是留在北京。但現在,隻好先委屈你一下了,希望你以來不要再寫《大禮或問》來為難我。”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打擊報複。
第二件,支持議禮的張璁等人被趕出京城,支持楊廷和的官員卻得到重用。比如雲南都禦史何孟春曾上疏說興獻王不宜稱考,楊廷和就把他調到京城任吏部侍郎;都禦史林貨代也是楊廷和的鐵杆追隨者,楊廷和奏請任命為刑部尚書。
總之,楊廷和的種種做法,實在沒把朕放在眼裏。
朕不願也不能僵持下去了。
那天晚上,朕召見了元天先生,征詢元天先生的意見。
燈光下,元天先生目光如炬,白須白發。他說:“貧道本係方外之人,又是一介草民,原不該對朝政說三道四。怎奈陛下父子對貧道恩重如山,君恩不報,實與禽獸無異。陛下既然下問,貧道還是前次那十六個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還請先生明示。”
“陛下,當年洪武爺在位時,懲元末主居深宮,臣操威福之流弊,在剪除了胡惟庸亂黨後昭告天下,從今往後,不得再設丞相,有提議者處以淩遲之刑。太祖英明神勇,龍驤虎步,自有他的深思遠慮啊。他老人家這道聖旨後,曆朝都有的丞相,國朝卻再也不設了。後來,為了讓皇爺們有個顧問和幫手,才設了內閣學士。究其實質,不過六七品的小官。誰知大道多歧,後來竟慢慢演變成有實無名的丞相。積重難返啊,陛下如今要廢除內閣,或是把閣老們打回洪武爺時代的六七品顧問,固然其勢已成,難以撼動。不過,說到底,國朝的閣老,哪怕是首輔,也不再如漢唐那樣,是可以與皇帝坐而論道的丞相了。他們的去與留,進與退,依然隻是陛下一個人可以左右,其他人無權置喙的。”
“朕明白先生的意思。但那楊廷和曆仕四朝,又是三朝閣老,恐怕輕易把他撤掉,難以服眾。”
“陛下,國朝一百多年來,幾十任首輔,除了極個別是被皇爺免職的外,九成以上,都是他們自動辭職的。倘若陛下多次駁回他們的意見,或是幹脆乾綱獨斷,他們稍有自知之明,稍微愛惜羽毛,豈有賴在位子上的道理?”
元天先生一番話,其實也是朕那些天裏一直在思考的。不過,由他說出來,朕有一種謀而後定的踏實。
“還有一事,先生。朕聽說楊廷和的兒子楊慎,狀元出身,是個博學多才的名士,在文人圈裏名氣很大,儼然清流領袖。先生知道此人嗎?”
元天先生笑了笑:“聽說過。文人也好,清流也罷,總而言之,這江山,是洪武爺打下的。打江山,坐江山,天經地義。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是陛下。”
那天晚上,元天先生走了,朕卻興奮得難以入睡。朕親自用朱筆寫了兩道聖旨,一道,按桂萼建議,在太廟旁為朕的父皇建廟;一道,將張璁和桂萼調往京師,於禮部任職。
寫完,朕親自用了寶,並令司禮監明天一早送到內閣。
朕的措辭十分強硬,不容他人置喙。這是朕的老祖宗洪武爺打下的江山,朕作為他的承天受命的繼承人,有權力按自己的方式去處分。
11
當為父皇修建的祠廟開挖地基的時候,楊廷和的第三道請求致仕的奏章送到了朕案頭。
前兩道,盡管朕一看他奏章裏乞骸骨之類的字樣就露出會心的微笑,恨不得立馬準奏。但是,朕是萬民擁戴的皇帝,是普天之下的君父,朕還是得按遊戲規則辦事,不能讓人在背後說閑話。
對那兩道奏章,朕用親切的語言安慰他,鼓勵他,希望他留下來,繼續一心一意輔佐朕。甚至,為了表示朕的誠懇,朕還令張永給楊廷和送去兩袋遮放貢米和一斤武夷山大紅袍。
這之前,朕已經送走了毛澄。毛澄的致仕請求,是在他上第二道奏章時,朕禦筆批準的。毛澄離京十幾天後,駱家印報告說,毛澄病死於返鄉途中。一路暗地裏跟蹤的緹騎透過牆壁的縫隙看到,臨終時,毛澄掙紮著身子,麵北而跪,叩了一個頭。然後,頭一歪,告別了人世。他的麵北而拜,讓朕有幾分猜不著。他到底要拜誰呢?是拜朕嗎?緹騎和駱家印都如是說,當然隻有陛下才能受得起他這一拜。
但在朕看來,這種解釋很可疑。朕與他打交道才一年多,並且,這一年多並不愉快。那麼,他是拜正德爺嗎?看來也不像。那麼,最可能的,他是在拜朕的伯父弘治爺,甚至是在拜朕的老祖宗洪武爺。
這種推理讓朕很不爽。
倘若這推理成立的話,那麼,毛澄還是不服氣,死都不服氣啊。所以,禮部照例請求給毛澄諡號時,朕懶洋洋地批了三個字:免了吧。
拿起楊廷和的第三道請求致仕的奏章,朕對秉筆太監說:“楊閣老這道奏章,由朕親自朱批吧。”
朕原想寫幾句充滿感情的話,就像前兩道奏章一樣。
但最後,朕隻寫了兩個字:準奏。
寫完它,朕扔下筆,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輕鬆。
毛澄致仕了,楊廷和也致仕了,朕終於成了這座江山真正的主宰,唯一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