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知道楊慎,並且也知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是他的大作時,我已經上大學了。一所非常野雞的大學,起伏的丘陵中間,幾座山被不辭辛苦地推平了,樹了幾座樓。最主要的那座,從高處看,呈W形。四周卻是些樹林、魚塘、村莊和稻田。總之,我的大學就像一家補習學校。
我明白,上這麼一所大學,是對我高中四年不認真讀書的報應。是的,我高中讀了四年。高三高考,沒考上,不要說大學,就連中專也沒考上。那時候不比後來擴招,想上大學的幾乎都能上。那時候,像我們那種農村中學,一個班六七十號人,能上大學的一般不超過五個。這樣,我就到縣城補習,上高四。
上高四我還是沒吸取教訓。整天泡在茶館裏寫詩。縣城內有一麵湖,湖腰蔓回,湖水盈盈,夏天,開滿了荷花,環湖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種植著柳樹和桂花樹。隔三岔五,就有一家茶館。喝茶的人搬了桌椅,坐在臨湖的樹下,一杯五毛錢的茶,可以從早晨坐到傍晚。
有一天,或許是個春天吧,太陽很暖和地吊在天上。我像往常一樣,和一群社會閑雜人員坐在湖畔喝茶。茶早就白而無味了,卻舍不得走。這時,有人招呼我。我抬頭一看,是我的忘年交鄭先生。鄭先生比我長近三十歲,在湖邊山上的圖書館上班。我們經常一起喝茶,偶爾也喝酒,前提是如果有酒的話。他住在湖邊一條幽寂的巷子裏,他家大門外低矮的竹籬上,爬著牽牛花的藤蔓,間或有兩三朵小花。更多的地方,卻掛著許多黃紙。黃紙色深,分明像是才從水裏撈出來的。原來,鄭先生酷愛書法,天天練習,而圖書館的收入要養家糊口,沒多餘的錢買紙墨,就用毛筆蘸了清水,在商店裏用來包鹽和糖的粗劣黃紙上書寫。寫完了,拿到竹籬上掛著,任由太陽把它曬幹,或是風把它吹幹,以便下次再用。
鄭先生那天有點小興奮:“走走走,到我家去喝酒。”
聽說有酒喝,我從竹椅上急步彈起,跟著他,三五步就走進了那條熟悉的小巷,向牽牛花和黃紙行過注目禮後,進了鄭先生家門。
像以往一樣,喝酒不是在客廳的飯桌上,而是在鄭先生那間當作書房的偏屋。書房低矮,是他自己搭的。屋子正中一張乒乓球桌大小的幾案,一半的地方擺著書,一半的地方空著,是他平時練習書法的。兩邊牆上,釘了幾個書架,大多是些線裝的繁體古書。其中,有一部《三國演義》,正是我童年時曾翻過的那個版本。我想起被體育老師收走的《三國演義》上冊,有一回,把鄭先生那部取下來,一下子就翻到了扉頁後麵的地圖。它讓我想起十幾年前那個蟬聲如雨的中午。
酒是一瓶本地產的高粱酒,菜隻一味,是一隻鹵的豬耳朵,也沒工夫細切,就用桌上裁紙的小刀,一分為二,我們一人手裏捏一片。當然也懶得去取酒杯,就著酒瓶,你一口,我一口。一會兒工夫,我率先吃完豬耳朵。鄭先生看看我,好像是擔心我會分他的,急忙一把塞進嘴裏。我問他有什麼喜事。
他嘴裏包著豬耳朵,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加了把勁,繼續咀嚼。吞下肚,又拿起酒瓶,重重地喝了一大口,估摸著酒瓶裏的酒線直接下去了有五六厘米。之後,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高興,今天高興。”說著,他站起身,拉開隨身提的公文包,取出一個信封,信封裏,又取出一幅畫。
畫不大,大概就是兩尺左右的鬥方。畫的是一位古人,戴著鬥笠,站在一匹山上。山外,有一輪夕陽。旁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詩。
“這是誰?”
“這是誰?這是楊慎楊升庵楊狀元啊。”
“哦哦。你再喝一口。”
“你曉得的,我沒文憑,在圖書館一直被劉館長欺壓,把老子發配去守台球。簡直斯文掃地啊。”
“你不是搞書法嗎?這不比文憑強?”
“他們不認。他們說,沒有文憑,你發幾篇論文也行。這幾年,老子頭懸梁錐刺股地讀古書,接觸到楊慎,對他產生了興趣。你說他得罪嘉靖皇帝被打屁股發配雲南,是不是像老子得罪劉館長發配守台球?”
“嗯,該你喝了。”
“所以去年守台球時,我突發奇想,老子就研究楊升庵,寫楊升庵的論文。這不,幾個月後,我就在北京的一家學術刊物上發了論文。劉館長無話可說,隻好把我又調去做圖書管理員。這都不算啥子,關鍵是編輯部給我轉來一封信。你知道這信是誰寫的嗎?”
“我當然不知道。”
“是楊慎的後裔寫給我的。”
“楊慎距今隻有四百多年,他有後裔也是正常事。”
鄭先生搖頭:“楊慎的故居在新都,我去年趁到成都出差專門去過,楊氏宗祠也還在,他的後人應該排到十五六代了吧,我還和其中幾個自稱是他後人的人聊過天。但是,我收到的這封信,自稱楊慎後裔的那個人,他既不在新都,也不姓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