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最後兩口了,來,你一口,我一口。”鄭先生喜歡賣關子,我故意不接他的茬,他自己就會忍不住說下去。

“信是從雲南保山寄來的,保山就是明朝的永昌,楊慎就充軍在永昌衛,並死在那裏。寫信的人說他是楊慎後裔,可他不姓楊,他姓何。他還說他祖上不是漢人。你想想,那楊慎是貨真價實的漢人,而這個寫信的何先生說他祖上不是漢人,那就是暗示他的女性祖上是少數民族。所以,楊慎的這一支後代,就留在了永昌。收到何先生的信後,我一直在推敲,如果何先生祖上是少數民族的話,那到底應該是哪個族呢?”

我也來了興趣:“哪個族?”

“嘿嘿,老子一肚皮的學問,這時候就起作用了。漢族的何姓,出於姬姓。當初,周武王之子封在韓國。韓國滅亡得早,他的後裔韓武子到晉國做官,封於韓原,以地為氏。後來,韓趙魏三家分晉,韓國成為戰國七雄之一。”

“那豈不是有兩個韓國?”

“是啊,一個是春秋時的,一個是戰國時的。秦始皇滅六國,韓國王室族人逃到江淮一帶,為避追殺,改姓何,這就是漢族何姓的來曆。但何先生既然不是漢族,這個就不必考慮了。少數民族中,蒙古族倒是有不少改姓何的,並且,當初元世祖革囊渡江征服大理,雲南也有不少蒙古人。何先生會不會是蒙古人呢?但我想了好久,考慮到蒙古族改何姓大多是清朝年間,這種可能性並不太大。至於錫伯族、達斡爾族也有改姓何的,但這種可能性更小。”

我聽得津津有味,也暗自佩服鄭先生的學識。“那他到底是啥族?你推斷出來了嗎?”

鄭先生麵露得色,又拿起酒瓶想喝酒,才發現酒已沒了。他大叫他老婆:“明芬明芬,家裏還有酒嗎?”

他老婆在一家集體所有製的菜蔬店上班,是個沒文化的工人,對鄭先生倒十分體貼。聞聲又取了半瓶酒過來,默默地遞給他。

鄭先生大樂:“哈哈,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我剛才說到哪裏了?”

“不是錫伯族,達什麼族。”

“達斡爾族。那就隻有最後一種可能了。”

“什麼可能?”

“遊苗苗,範倮子,後山何家掛岩子。”

“啥意思?”

“你也喝一口。這是早些年我到珙縣采風,聽當地人念的。據說在雲貴川三省接合部,好多地方都有這句話。說的是姓遊的都是苗族,姓範的都是彝族,姓何的呢,就是僰人。因為僰人死了,不燒不埋,而是懸棺葬。”

我點頭:“懸棺我聽說過。”

“我把我的猜測寫信告訴何先生。剛才收到何先生複信,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先生大才,小弟十分佩服。”

“那就是說,你猜對了。”

“哈哈,來,來,再幹一口。何先生為了表達他對我的敬意,專門把他家中世代收藏的楊慎的畫像複製了一份給我。”

我再次打量著書案上攤開的那幅畫。那時候還沒有複印機,這畫大概是用薄薄的宣紙覆在原畫上,再用毛筆小心勾畫下來的。看得出,複製的人書畫水平不錯,雖是複製品,也有原畫的韻味兒。

至於旁邊的詩,鄭先生說,那是他下午在文化館收到畫後,一時激動,自己寫上去的。那詩寫道:

敢逆龍鱗辭帝都,故園草長已荒湖。

竄死滇南原非祚,豆火催成萬卷書。

我稱讚他詩寫得好,他卻說不是他寫的,是書法家吳丈蜀的作品。

豬耳朵早就吃完了,我們就用那幅複製的古畫下酒,畫上的楊慎嚴肅地看著我,後來,我看他時,總覺得他在動。

我知道,喝高了。

我記得,鄭先生當時發誓一樣地說,他一定要去保山找何先生,還要為楊慎寫一本傳記。

後來,鄭先生時來運轉。說起來,他得感謝楊慎。他寫楊慎那篇論文,被北京某個級別不低的領導偶然看到,很讚賞。就讓秘書與鄭先生聯係。交流中,又發現鄭先生書法也很好,且是領導很喜歡的風格。領導覺得,一個如此有才華的人,居然沉淪在一個偏僻小縣守台球,簡直是對人才的侮辱,就把鄭先生從縣城圖書館調到了北京某個牛氣衝天的文化機構。

鄭先生就去了北京,他去沒去過保山我不太清楚,但他肯定沒為楊慎寫一本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