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與鄭先生的這段往事,受他影響,我大學時對楊慎也很感興趣。加上我們那所野雞大學地處荒野,女朋友又不在身邊,平日裏除了在校門外的破酒館裏喝幾杯小酒外,我隻好把大量時間用於寫詩和讀書。我從校圖書館借了不少楊慎著作。可惜,大多數著作我都沒太大興趣。他考據小學、經學的著作自不用說,即便是文學類如《升庵詩話》《全蜀藝文誌》等,說實話,當時我也完全看不下去。這些書從圖書館借回來放到桌上,很久都不再去翻,直到上麵積滿灰塵。
但對楊慎這個人,我卻興趣盎然。不僅因為當年鄭先生的原因,更因為楊慎本人的傳奇經曆。皇帝是普天下最大的官兒,哪怕是個白癡坐到紫禁城的龍椅上,全國人民也隻有山呼萬歲的份兒。可楊慎呢,居然敢和皇帝一爭再爭,甚至於帶了一群人,跑到皇宮門前,又哭又鬧;皇帝不答應他的要求,哪怕溫言相勸,也不肯罷休。終於,皇帝龍顏大怒——再好的皇帝也多少有點脾氣啊,換作是我當皇帝,我早就發火了——於是兩番廷杖,充軍雲南。按充軍製度,楊慎和他的子子孫孫從此就算是入了軍籍,需要到衛所去做軍,閑時墾種幹雜活,打仗時跟著上前線。可因為他是狀元,是首輔的兒子,雖然得罪了皇帝,但大多數地方官還是對他網開一麵——用現代我們熟悉的話語講,這些地方官完全沒有和反革命分子楊慎劃清界限。不僅平時沒有羈管在衛所,聽任他四處遊山玩水,還默許他隔三岔五找些借口甚至什麼借口也沒有,就溜回四川。一句話,如果地方官員嚴格執行朱元璋的規矩,四百多年後,我多半沒機會從圖書館借出那麼多署著楊慎名字的書了。
這反過來也更引發了我對楊慎的興趣。這該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會讓那麼多地方官冒著被上司嚴斥的危險庇護他呢?他又如何躲到邊遠的雲南,像隻受傷的野獸,慢慢舔了舔身上的傷口,又堅強且充滿樂趣地活下去?
我首先想知道楊慎長什麼樣。當然,那時沒有照相術,我能找到的隻有圖畫。但是,中國畫家重寫意,不像西方畫家那樣寫實。圖畫上的楊慎看起來,與我想象中相差很遠。那是陳老蓮畫的,一個高大的胖子。而我想象中,楊慎應該瘦瘦的,不算高,中等身材而已,就像大多數四川人一樣。後來,我為自己的懷疑找到了證據。汪曾祺先生就對陳老蓮畫的楊慎像議論說:“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麵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象畫的,未必即像升庵。”
我還從一些文章裏看到,汪曾祺先生對楊慎和楊慎老家新都桂湖也頗有興趣和好感。汪老是能繪畫的,他多次畫過《升庵桂花圖》。他還在文章中說:“桂花以多為勝。《紅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幾十頃地種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
汪先生寫有一首七絕,常常題在《升庵桂花圖》旁邊,道是:
桂湖老桂發新枝,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
很多年後,我在北京鄭先生寬大的畫室裏,看到了汪先生的《升庵桂花圖》。這是後話。
話說我進大學時,女友在成都上學。有年國慶,我爬上火車去看她。國慶假加上逢周末,幾天時間裏,除了關在宿舍裏卿卿我我,還有不少閑暇。她們同班的同學大多去了青城山,我們不想與她們同行,便準備另選一地。選哪裏呢,我一下子想起了楊慎的新都。
那時候的新都是一座破舊卻帶著幾分古意的縣城,窄窄的街道上,人車稀少,路旁樹木成蔭,三輪車夫打著鈴大聲招呼客人:“到桂湖到桂湖。”
我們花兩元錢坐上一輛三輪。三輪在曲曲彎彎的小巷中間轉來轉去,就在我們以為車夫是不是迷路了的時候,突然看到一片古舊的建築。那是一道大門,門上懸著黑底白匾:桂湖。一看那字,就知道是郭沫若的手筆。
果然有一汪淺淺的湖,湖中還殘留著一些枯萎的荷枝,高高低低地像是從水底踮起了腳尖,讓人想起李商隱的詩。湖邊和湖中,均建有亭台,顯出古意蒼蒼的樣子。湖邊的空地上,是一片桂花樹。遊人不多,也不少。總而言之,已找不到任何明代痕跡了。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公園。女友對楊慎不感興趣,她更願意回到宿舍繼續纏綿,或是逛街。
出得門來,我們又去了鄰近的寶光寺。寶光寺前的照壁上,有一個大大的福字。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閉了眼,走過去伸手摸福,是大多數遊客要做的事。我卻入得殿來,去尋找當年黃峨與楊慎出遊時,楊慎數羅漢數到的具足儀尊者。羅漢太多,找了半天,還是沒找著。女友對桂湖不感興趣,再加上沒找到具足儀尊者,我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楊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