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縣長就是求畫的那位領導,他在縣上分管工商財貿,不要說不知道楊升庵,恐怕就連滾滾長江東逝水也背不完整。果然,他咽了泡口水,沒吭聲。鄭先生當然也不需要他吭聲,自顧繼續說:“學問也好,才華也罷,這些都還其次。古來文人自詡有傲骨,可真具傲骨的,又見過幾個?少陵說太白‘天子呼來不上船’,不過是朋友間的裝點之語,隻一個韓荊州,就讓太白放低了身段。反觀楊升庵,身出詩酒簪纓之家,又高中狀元,如果他知趣一點,識相一點,前途豈在他父親之下?可他偏不識相,偏不知趣,偏要逆龍鱗。我們現在看大禮議,簡直莫名其妙,可在當時,卻是是可忍,敦不可忍的大是大非,楊升庵才舍棄了錦繡前程挺身而出。放在今天,有幾個人做得到?作平老弟你做不到吧?當然嘍,我鄭某也做不到。”

鄭先生說到這裏,沉吟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閉上眼睛。方縣長想插話,我急忙向他擺手。按我對鄭先生的了解,他的話還沒說完。

果然。

鄭先生睜開眼,又說:“這些年,我鄭某因緣際會,也算混出了點小名堂,可與人家楊升庵比,我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方縣長終於奮不顧身地插上了話:“鄭老你太謙虛了,你是我們縣的寶貝,是全國知名的書畫家啊。”

鄭先生不理他,甚至也不看他:“我剛才想,那張楊升庵的畫像被火燒了,難道是老天要讓我來畫一幅?那我就獻醜,為狀元公畫一幅吧。你知道的,多年前,我一直想寫他的傳記,這心願這輩子沒法兌現了,那就畫一幅畫吧。還有,這幅畫以後,我此生再也不作畫了。”

方縣長嘴巴張得大大的,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悄悄地帶著幾個手下去了。

書房已付之一炬,幸好客廳裏還有張長案,我為鄭先生取來筆墨紙硯,他站在案前,略一沉思,揮動長毫。

半個時辰後,鄭先生完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幅作品。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斜靠在一株古鬆下,麵容沉靜,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遠方,亂山橫疊,夕陽如卵。旁邊有行草的大段題款,細讀,道是:

狀元耶?罪臣耶?詩人耶?一身而兼三,天下之大奇也。吾思昔年升庵以五尺之軀而抗九五之命,匹夫不可奪誌也。竄貶滇南,人皆謂縱不身死殊域,亦當泯然眾人。然則豆火村醪,枯墨殘篇,竟成書籍百卷,文章曲賦,方誌音韻,莫不涉及。論其誌,終明罕有抗手;論其才,當為大明文宗。鄭某衰年,沐手敬繪,題曰《青山夕陽》。時八十有四。

半年後,鄭先生在縣城去世,下葬於縣上給他修建的陳列館後麵。他夫人自是回了北京。無為居那幾間草房,幾場豐盈的雨水後,一天夜裏,轟然倒塌。有關部門把廢墟清理出來,種了些花草,無為居便無影無蹤了。

那隻燒焦的木魚,我把它擺放在書桌上,偶爾端詳它兩眼。我知道,它一定見證了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這秘密,和楊狀元有關,和四百多年前那些已化作泥土和腐殖質的古人有關。隻是,我永遠也無從知道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秘密。一代人也會帶走一代人的秘密。人世無常,唯秘密永恒。

2018.5.3-2019.1.8一稿於成都

2019.2.9修改於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