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那隻鐵皮罐子回到四川老家縣城,去湖邊山腰的無為居找鄭先生。那天運氣好,隻遇到兩撥拜訪者,且都被鄭夫人打發走了。鄭先生便有難得的閑暇和我在書房裏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我把去保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並拿出鐵罐裏的手稿和木魚。鄭先生很激動,他說,他如今的成就和名氣,早就超過了他當年的理想。但追根溯源,還得感謝楊升庵。“要不是當年寫了關於他的論文,北京的貴人如何知道我一個小縣城的小角色?更不可能知道我會寫字,把我調到北京。”
末了,鄭先生搖頭,麵露歉疚:“雲南我去過好幾次,保山也路過了兩回,都說要去拜訪何先生,可最終卻沒成行。那時發願要寫楊升庵的傳記,這麼多年來,總是想著來日方長,誰知一轉眼工夫,就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唉,不說也罷。”
我告訴鄭先生,我正在寫一部楊慎的小說。鄭先生很高興,拉著我的手說:“好,很好。我們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你也算替我還了一個願。”
我問他從前何先生寄給你的那張楊升庵的像還在嗎?我想把它印在書的扉頁。鄭先生高喊比他小二十多歲的鄭夫人。一會兒,鄭夫人就拿著那張已經發黃的楊慎畫像出來了。
那天鄭先生興致很高,一定要留我吃午飯。他說無為居下麵不到一百米,新開了一家私房菜,燒得一手好牛肉,又爛又入味,堪稱縣城第一美味。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出門時,楊慎畫像和木魚、評書手稿一起放在書房桌子上。準備飯後接著聊。
牛肉果然好吃,土豆燒的,蘿卜燒的,都有。鄭先生年過八旬,牙齒尚好,飯量也不錯,隻是已不能飲酒。一行三人正吃得歡喜,老板突然闖進來,大聲說:“鄭先生,不好了,你家著火了。”
我們幾步竄出飯店,抬頭看山上,原本隱在半山腰鬆竹叢中的無為居,果然騰起了濃烈的煙霧。煙霧裏,猩紅的火苗四處亂竄。鄭先生和夫人嚇得麵如土色,鄭先生手裏的拐棍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快啊快救火啊。”
消防車很快開到山上,一群消防戰士衝上山去。煙霧小了,火熄了,我扶著鄭先生,朝散發出焦味的無為居走去。
還好,大火隻燒塌了端頭那間屋子。不妙的是,那間屋子就是我們剛才喝茶的書房。書架仆倒在地,像某種史前動物巨大的骨骼。原本放在書案上的楊慎畫像和評書手稿,早就蕩然無存,顯是燒成了灰。隻剩下那隻木魚,烤得焦糊。
我和鄭先生麵麵相覷,苦笑不已。
聽說無為居發生火災,縣上的一個領導立即帶了一幫人趕來。其時,我和鄭先生已移到無為居另一側的花園喝茶。鄭夫人帶了幾個工人,正在打掃發生火災的書房。縣領導一番安慰,鄭先生但唯頷之。過了半晌,縣領導終於又說,某某領導想求鄭先生一幅畫。鄭先生聽了,全無反應。縣領導又說了一遍。鄭先生依然不接腔,看著麵前一盆開得正豔的菊花發呆。縣領導臉上有幾分不好看,我隻好小心對鄭先生說:“鄭先生……”
鄭先生打斷了我,習慣性地摸著下巴的花白胡須,輕聲說:“自古蜀中多才人,遠的司馬揚雄,李白三蘇不說,單說你正在寫的楊升庵,平生著述豐富,據史載,多達三百餘種。幾百年來雖有散佚,如果收攏來,至少還有兩百多種,上千萬字是有的吧?我聽說省上新近評了十大曆史名人,楊升庵在其列,出版社正在搜羅他的各種著作打算刊印,這也是一件澤及後人的大好事。前人說明人著述之富,推升庵第一,堪稱大明文宗。但如今的人,哪怕是號稱文化人,大概也隻知道唱幾句滾滾長江東逝水了,而且還是拜電視劇之所賜。方縣長,你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