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生在將近八十歲時從京城回了故鄉。鄭先生說,他要葉落歸根,他已經厭倦了京城的浮華,他現在隻想回到故鄉享幾天清福。
鄭先生已是國內有名的大書法家和國學大師。多有名呢?前兩年,他曾送過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一張條幅。那朋友要給兒子買婚房,首付款卻不夠,於是就將那條幅拿到市場上出售,竟賣了二十多萬元。不過,朋友兒子的婚房倒是買了,鄭先生聽說後,卻宣稱和這個朋友從此斷交。
鄭先生要回故鄉,縣裏把這當成當年最重要的文化大事。首先,撥款在當年我們喝茶的湖畔山上給他修了一座書畫陳列館。除了陳列他的作品(據說大多是複製品)外,還陳列了他早年的一些生活用品,其中甚至包括一把夜壺;館外,立著一尊他身著長衫的雕像(我忍不住想起了保山說書人何先生那件洗得發白的長衫)。在陳列館一箭之地的山腰,又修了幾間房子供他居住。那是全縣城最獨特的幾間房子。因為鄭先生說過,他現在是久在樊籠中,複得返自然。那麼,鋼筋水泥肯定不行。他要求給他蓋幾間茅草屋。如今修建高樓大廈的建築公司多如過江之鯽,會蓋茅草房的匠人卻不多了。縣上派人到最偏遠的一個鄉,好不容易找了幾個老匠人,真的以慈竹片糊了泥土為牆,用牛兒竹做椽子和梁,上麵再覆上去年的穀草。房子落成的時候,好多人前來圍觀,拍照,發朋友圈,儼然成了縣城的一道新景觀。鄭先生親自為茅草屋命名題匾:無為居。
鄭先生卻沒能像他想象的那樣享幾天清福。每天總有不少人登門拜訪,有買字畫的,有邀請講學或是出席會議或是剪彩的。這些人,既有當地的,也有鄰近地市的;既有商人,也有官員,還有不少從前的老朋友老親戚老鄰居老熟人。我去拜訪他那天,他不斷向我說著抱歉,一連接待了三波不速之客。一個是他的表哥的兒子,在縣城開了家洗浴中心,要他題個店招。“表哥以前對我不薄,我沒法推。”鄭先生說。一個是縣高級中學,也就是他母校的校長,請他回去給孩子們搞個勵誌講座。還有一個是縣委書記的秘書,秘書說,書記要給某個更大的書記拜年,思來想去,最好的禮物就是鄭老的字。
所以,當他終於有空和我說話時,他顯得非常疲憊。我原本想告訴他,我在寫一本關於楊慎的小說。我近日想到保山去,順便拜訪二十年前給他寫信,幾年前給我寫信的何先生。但看看他的疲憊,我隻好告辭。鄭先生抱歉地拱了拱手,算是道別。
兩天後,我獨自去了雲南保山。
何先生寫給我的兩封信,我一直留著,上麵有他的地址。可是,到了地方一問,我卻傻眼了:信封上的某巷某院,如今早已不複存在,變成了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
尋找的過程複雜無趣,我且略過不表。簡單說吧,保山城其實很小,但至少也還有二三十萬人口吧。要在二三十萬人裏找一個老人,難度可想而知。並且,我還不知道這個老人的名字。唯一與他人相區別的是,他是個說書人。不過,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恐怕壓根兒不知道說書人是什麼了。
我在保山找了足足五天,就在我以為將铩羽而歸時,卻峰回路轉了。是一條小巷,小巷裏有一家茶館,一些人在打牌,一些人在聊天。內中,有幾個看上去年紀較大的老人,他們就是我主要的詢問對象。
一問,一個老人立即回答說:“有啊,你說的是何評書嘛。他早些年就是說書的。早三十年,全保山城,恐怕沒人不知道何評書。”
“那他現在哪裏?”
“現在?骨頭都能敲鼓了。好幾年前就死了。”
“他兒女呢?”
“他沒結過婚,哪來兒女喲。”
另一個老人插話說:“他是沒有兒女,倒是有一個遠房侄兒。”
“他侄兒在哪裏?”
“在西門外長崗嶺,開農家樂。”
那天,我和這幾個老人聊了足有兩個時辰。我知道了何評書叫何家順,他自稱是楊慎的後人。當年,楊慎充軍永昌時,曾和一個少數民族女子有過一段感情,那女子後來生下一個男嬰,也就是何家順他們這一支的先祖。至於那個女子是不是鄭先生推測的僰人,其實無法考證。但總之不是漢人。
何家順在三十年前不再說書,因為沒有聽眾。“他關在屋裏,聽說在寫滇劇呢。”一個老人說,“他說他的滇劇就是寫他的遠祖楊狀元的。前幾年,他說滇劇寫好了,到處找人來演滇劇,可哪裏有人理睬他?那滇劇還不是和他的評書一樣,早就跟不上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