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老人補充說:“早先,保山也還有個滇劇團。不過,早就垮了,我就是劇團頭拉胡琴的。我給他說,昆明還有個滇劇團,你要是不甘心,你就拿起劇本去碰個運氣。結果,他當真坐車去昆明,找了滇劇團,滇劇團對他的劇本沒興趣,他碰了一鼻子的灰,回來後越想越氣,陰著臉喝酒,有天晚上喝醉了,出門上廁所滑倒在小便池旁邊,第二天才被鄰居發現,早就死得硬了。”

保山西門外,蒼山如海,大風吹時,林子像波濤洶湧的海洋。林表下,奔跑著鳥獸,也隔三岔五地點了些房屋,蛛網般的灰白道路悄悄延伸。

在當地人指點下,我找到了何先生的侄子開的農家樂。

何先生的侄子是個胖子,他聽說我從成都來,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切肉的菜刀,胡亂洗了把手,把我引進裏屋。

我報了名字,何先生的侄兒說:“我排行老大,你叫我何大就行。我知道你,你是個作家。”

我有點意外。

“我大伯給我講過。他晚年一直收集楊慎的資料,給不少關注楊慎的人寫過信。不過,你應該是他寫信的最後一個人了。”

“為什麼?”

“不久之後他就摔倒去世了。”

何大說著,從衣櫃的頂上取下一個鐵皮罐子,像是從前用來裝餅幹的那種,隻是上麵的字跡已經磨得看不清了。他說:“這是我大伯留下來的。”取出來,裏麵是幾張寫滿了字的紙。

“是他寫的楊慎的滇劇嗎?”

“不是。你大概已經聽說了,我大伯死於意外。更意外的是,他發生意外前幾天,就好像知道要發生意外似的。他從昆明回來,心情很糟糕。他這一輩子,其實過得都糟糕。他五幾年就上過師範,算是保山少有的知識分子,可他父親,也就是我二爺爺,新中國成立前是保山有名的藝人,除了說評書,還會演滇劇。他從說評書開始,發展成一家滇劇團的老板,之後劃成分,自然就高。大伯就受了影響,雖然有文化,總是不受重用。先是分配到長崗嶺山頭教小學,一個學校才七個娃娃,還要分三個年級。反右時,他說了些不合適的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押到騰衝那邊關了好幾年。回來後也沒了工作,隻好到長崗嶺挖草藥。八幾年平了反,安排他到城裏小學教書,可他說他的知識早就不適合現在的教育了,放著老師不當,偏要去當校工,天天給娃娃些煮飯,掃地,一個人就住在校門口的傳達室裏。他們學校的校長,是個地道的王八蛋,在辦公室調戲剛分來的一個女娃娃,恰好我大伯看見了,把校長打得鼻血長流。校長懷恨在心,誣告大伯調戲女學生。查來查去沒查出個名堂,大伯一氣之下辭職不幹了。為了糊口,他隻好到處說評書。就這樣流浪了十幾年。

“大伯寫了那個滇劇,到昆明找人演,沒人理他。他回來後情緒很低落。有天他突然打電話把我喊過去,我進屋時,發現他正在燒東西,是一些寫滿了字的稿紙。我問他燒的啥子,他說燒的這十幾年的心血。那肯定就是他寫的劇本了。

“燒了這些,他把這個鐵皮罐子給我。他說:‘老大,你給我保存吧。以後,你把它送給有緣人。’我問他:‘誰是有緣人?’大伯呆了半天,說:‘我死了,哪天有人來找我,哪個就是有緣人。’聶老師,我大伯死了這幾年,從來沒人找過他,甚至連提都沒人提過他,你大老遠從四川來,你一定就是我大伯說的有緣人了。這個鐵皮罐子和裏麵的東西,我就交給你了。”

何大像是要交出什麼燙手的東西一樣,急不可待地把鐵皮罐子推給我。

我帶著鐵皮罐子離開了長崗嶺回到保山的賓館。打開罐子,就是何大曾經展示過的那卷手稿。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看就像當過老師的老派知識分子寫的,這當然就是何先生的手筆了。手稿原來是評書底本,評書內容,講的就是楊慎。我把它完完全全地抄錄下來,便是你們在前麵第二章裏看到過的了。

我再看那隻罐子時,發現它有幾分說不出的古怪。於是一再研究,竟發現它還有個夾層。我小心地弄開夾層,從裏麵掉出一個巴掌大的東西。

是一塊木頭,由於年代久遠,木頭顏色又深又暗。我仔細看那塊木頭,木頭原來雕的是一條魚。一條木頭的鯉魚,寬闊的身子,以及像是微笑的表情。我捧著那隻木魚,它就像要在空氣中慢慢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