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愛與新年(1 / 3)

引子

機艙內響起了一陣小範圍的騷亂聲。

登機已經近一個小時了,客機卻遲遲沒有起飛,乘客們安全帶係得齊齊整整,如同悶在機艙中的沙丁魚罐頭。

漸漸地,有人開始坐不住了,微胖的中年婦女用粵語不耐煩地抱怨:“我們怎麼還不起飛?”

“是啊,該不是出什麼大事了? ”

過了一會兒,機內響起了廣播的聲音:“因為航班管製等特殊原因,本次航班晚點未定,請旅客們在客艙耐心等候。”

航班管製是延誤常用的官方理由,但“特殊原因”四個字甚有幾分意味深長,耐人尋味。

“有冇搞錯啊?這要我哋等到幾時?”注重效率的港人心懷不滿不吐不快。

拿著公文包的男子也抬腕看了看表,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名年輕女子,她戴一頂淺棕色窄簷羊毛呢帽子,身上穿著短款流蘇披肩,坐在靠窗的位子,雙手捧了本書全程未發一語,仿佛與這一整個機艙的人都格格不入,卻又美麗著。

早在候機廳,男人便注意到她了,她雖然被衣帽遮擋嚴實,但僅露出來的一點小臉白皙精致,身上有種幹淨清冷的美好氣質。

接下來,男人驚喜地發現,她竟坐在他旁邊。

難得遇到這麼有氣質的女人,她很靜,翻開一本書坐在那兒像一幅畫,男人心裏琢磨著怎麼搭話。

“小姐,你好像很淡定,不趕時間嗎?”借著機艙那一點將要散去的熱鬧,他笑著問出了那句在心中醞釀了很久的話。

女人回過頭,禮貌地笑了笑。

她依舊沒有說話,可是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讓人過目難忘,那是一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

男人竟短暫有些失神。

過了一會,艙門忽然打開了。

在航空公司,是否準時關艙門是他們承擔延誤責任的標準,這時候打開艙門基本上意味著主動攬責。

與此同時,幾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登機,個個看上去訓練有素,他們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旅客們麵麵相覷,卻誰都不敢作聲。

西裝男走到一半停下腳步,為首的那個人露出了客氣的笑容,對靠窗的美麗女子微微彎下腰:“柳小姐,文先生派我們來接您。”

一直鎮定,或許說強作鎮靜的柳瑩瑩頓時麵如死灰。

這兩年,她嚐試了無數次逃跑,可是每一次,都毫無例外地派人“接”了回去。

就像這一次,她默默地策劃了那麼長的時間,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好時機。她以為進了登機口,艙門關了,飛機就能夠帶著她遠遠地逃離香港,逃離他的禁錮,他與她之間的情仇恩怨終有一天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煙消雲散。

她以為死生不見,便再無瓜葛。

可是,她還是低估了他,她沒有想到在這座城市已經隻手遮天到如此程度,竟能控製航空公司,讓即將起飛的飛機為他等候。

握著書脊的手泛了白,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如一尊美麗而又脆弱的瓷娃娃。

“柳小姐,請您不要為難我們。”

——嗬,為難!她在心裏冷笑。

“大家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這位小姐似乎不太願意跟你們走,有事可以好好商……”一旁的公文包男想幫她說句話,可是“量”字還沒出口便被對方粗暴地打斷了,“柳小姐,如果您不肯跟我們回去,這架飛機將永遠不能起飛。”

機艙裏的旅客已經開始議論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什麼航班管製,原來那個在登機後導致航班晚點未定的不是“風雨”、“雷暴”,不是任何危險,而僅僅是,一個女人。

“真是自古紅顏多禍水。”

“可不是嗎?做人還是要有點自知之明,不要連累了大家。”

“叫空服員,問問這飛機還飛不飛了,不飛就退票賠償。”

“……”

就這樣僵持著,過了很久,柳瑩瑩終於下定了決心般站了起來。

她無聲地合上書,抱在懷中,跟著西裝男走了出去。

那一刻,她不用想就能知道,接下來文浚那張英俊的臉上會出現什麼表情——他曾和她說過無論你心係著誰,你都隻能身老於此。他說,就算是死,你也隻能死在我麵前。

他是掌控欲那樣強的人,在她與他這場貓和老鼠的遊戲中,他已然被激怒,絕不允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

隻是她,真的累了。

一行人的離去,讓機艙迅速恢複了清靜,旅客心底都在為解決了“麻煩”而歡呼喝彩吧!隻有一旁那位起來讓路的男人注意到,那個女子孑然一身,竟一件行李都沒有。

他注意到的還有她的神情——疲憊的,絕望的。

01

瑩瑩幾乎是被文浚拖走強行塞進車裏的。

一九九二年,香港,瑩瑩兼職了很多份工,從發傳單的小妹到街邊小食店洗碗工,輾轉挪騰,休息日她便在旺角擺一個小小的賣花攤。

這是她做過最令人愉悅的工作,每一種花都有它獨特的顏色、香味、花語,將不同的花朵加工、搭配過後似乎就有了不同的魅力。人們愛花,不僅因為它們鮮豔美麗,更重要的是融入人文的含意在其中,它們被賦予的意義。

花卉的顏色五彩繽紛,置身其中,總會讓人心情也放鬆下來。

元旦的前一天,行人紛至遝來。

小情侶們穿得十分精神,開心地在瑩瑩這裏選走一束花。

瑩瑩也開心,因為阿良說蘭桂坊有大型跨年晚會,約她一起倒數跨年。

阿良的全名叫魏子良,是瑩瑩的初戀男友,為了這個約會,瑩瑩早早地收了攤,去他們常去的小食店打包了他最愛吃的咖喱魚蛋。

她素白著一張臉,穿一條厚棉布裙子,孤身站在街口等啊等,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魏子良:“對不起,瑩瑩,我遲到了。”

“沒事的,我也才到的。”瑩瑩善解人意地將魚蛋藏到身後,冷掉的咖喱魚蛋就不好吃了。

與此同時,魏子良的身後冒出一個頭來:“還記得我嗎?”

瑩瑩一愣:“芷君?”

杜芷君是魏子良的朋友,據說打小就相識了。

瑩瑩對她不算熟,隻是一年前經由魏子良介紹,有過兩麵之緣。

這天,杜芷君新燙了頭發,穿著打扮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乍一看變化很大,瑩瑩幾乎無法辨認出來。

眼見她光鮮亮麗的模樣,瑩瑩不自覺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舊的棉布裙子,是母親秦淑雅親手給她做的,有一些年頭了,如今被襯得十分寒酸。

魏子良並未察覺瑩瑩的小心思,小聲對她說:“我見芷君沒事就喊她一起出來熱鬧熱鬧,你不介意的吧。”

瑩瑩連忙搖頭,三人上了一個小坡,往蘭桂坊的方向走去。

入夜之後的蘭桂坊永遠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為了迎接節日,布置了巨大的舞台,電視台工作人員駕著偌大的機器在直播現場盛況,很多市民和外地遊客擠在那裏,等著倒數跨年,那盛景用萬人空巷來形容也不為過。

瑩瑩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人,各種頭發膚色的人,個個麵帶著喜慶,擠在高樓空隙之間陝長的街道上。

大抵也是因為人多,還有一些警員在現場維持秩序。

晚會進入新年倒計時的時候,好像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夾在酒吧與餐館之間短短的一條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一時之間,歡呼聲沸反盈天,從上俯瞰像是一場暴動。

節日永遠給人放縱的理由,更何況是這種辭舊迎新的日子。

也不知誰先開始噴射彩帶,有人帶頭用打火機點燃了報紙,有人噴灑酒和汽水,更瘋狂的人索性把自己手裏的酒瓶、包包拋向了空中。

一切好像忽然之間失去了控製——

被重物砸到了的人哀號、尖叫,有人憤怒地還擊了起來,各種語言交織在一起。

伴隨著倒計時結束的聲音,有一個遊人跌倒了,然後第二個,第三個……

僅有的理智尚存的人舉起手來高呼,意圖製住場麵:“大家都不要再擠了,有人摔倒了”

沒有用,聲音幾乎瞬間就被巨大的人聲壓住和吞噬。

瑩瑩被擁擠的人流推搡著,一度差點跌倒,又被身前結實的人牆擋了回來。自己才一站穩腳,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喊:“阿良,芷君,這邊人多,你們小心點兒。”

半天沒有回聲。

瑩瑩察覺到不對,猛地回過頭,隻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沒有一個人是魏子良和杜芷君,顯然,他倆不知何時已經被人群衝散了。

瑩瑩頓時慌了:“阿良,阿良……”

她喊著男友的名字,聲音被掩蓋在滿世界狂歡和混亂得仿佛末日的尖叫聲裏。

她在人群裏跌跌撞撞地尋找著男友,終於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這一刻,她忘記了杜芷君,忘記了所有,哪裏又還顧得上什麼狂歡,一把拉住他的手奮不顧身地往外衝。

本來是她牽著他開始跑的,可男人腿長個子高,在跑步中很占優勢,很快就跑在了前頭。

那樣多的人,那樣喧鬧混亂的場景,她不覺害怕,因為那隻結實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她,一路上都用他有力的手臂擋開人流,保護著她,避免她被人撞倒。

兩個人幾乎用盡全力才衝出人海。

可是下一秒,瑩瑩氣喘籲籲地望著眼前這個的人,傻眼了,他穿著與魏子良相近的衣服,同樣個高,近看甚至比魏子良更加挺拔修長一些——

可他不是魏子良,是她在混亂裏認錯了人。

這個與她在數萬多人裏緊緊牽著雙手逃亡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02

太丟人了。

詫異很快被尷尬和沒有找到男友的失望取代,瑩瑩心裏突突地響起了鼓點,手像被灼燒到一般,慌亂地放開那個人,一張小臉寫滿真誠和歉意:“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酒吧裏傳出音樂聲,迷離的燈光揉進無邊的黑夜中,他們身後的喧囂嘈雜如潮水一般,漲到至高處,尚未退去,節日的氣氛最大程度地籠罩著香港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