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文浚將自己關在瑩瑩居住的房間裏兩天兩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其間他滴水未進,粒米未沾。
她走了,房子裏卻到處充斥著她的氣息,就仿佛她還在這裏根本沒有離開。
以往她不愛用香水,身上隻有淡淡的沫浴乳和著體香,那種獨屬於她的香甜,他最是喜歡,好聞得不得了。
他走到玄關,她便會聽到聲音走過來,接過他的外套,妥帖地掛在衣架上。
他張開手臂,就能擁住她溫暖纖細,細細親吻她的眉眼,與她無限溫存。
她說文浚“有一天,你會不會離開我。”她的聲音很好聽,縈繞在他耳邊,久久不散像是最優美的樂章。
她喜歡坐在窗前看海、聽音樂,她會做薔薇蛋糕,給他煮咖啡、熨衣服。
書房、廚房、衣帽間……這個房子每一處都是她的影子。
他追著那個影子跑,好像還能感受到她長發掃過他脖梗,在他的皮膚和心上漾出一層漣漪。
可是伸出一抓,隻握到虛無。
無盡的虛無,化開了。
她的笑容,她的眉眼,都不複存在。
一切都是泡沫幻影。
他給她買的衣服在櫃子裏掛得整整齊齊、包包和鞋子也是,一切都還在。
除了她。
老板閉關謝客,謝銘和公司的一眾人等急壞了。
除了歐陽,先後來了幾撥人,包括老劉頭一家,文浚的表妹馮苗苗和他的未婚妻高蓉。
可他一個沒見,夏夏憂心忡忡,送來的食物也一並被原封不動帶走。
第三日,他走了出來,下巴處沒有多出的胡子,臉上也沒有痛苦頹廢的痕跡,衣服亦如往常一般熨得一絲不苟。
隻有跟在他身邊的謝銘覺得不一樣了,可是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來是哪裏不一樣。
一直到很久以後,謝銘才覺察出來,他身上那因為柳小姐而生出的溫情,因為溫情而發散出來的光輝消失不見了,從此隻剩下陰冷。像是香港的冬天,那種不下雨卻浸在骨子裏的冷。
就在這一天,薔薇園裏多了一塊白色的墓碑,是上好的漢白玉,不大,掩在花層裏,像個亭亭少女,碑上無名更無姓,隻有一個小小的獨舞的身影。
無比孤單和寂靜。
這塊碑是文浚親手用小刀一刀一刀親手雕刻而成。
謝銘看著到自家老板被磨得發紅的手覺得無比心疼,心裏夾雜著擔憂和欽佩,卻又格外洞明。
他忽然想起他聽過的一個故事,在印度有個國王為了懷念死去的妻子用了兩萬工匠耗時二十二年時間建了泰姬陵,卻因為兒子奪位,整整八年的時間,癡情的國王隻能日複一日透過小窗,遙望著遠處河裏浮動的泰姬陵倒影,不但導致視力惡化,最終人也鬱鬱而終。
謝銘望著久久地站立在碑前的身影,不敢上前打擾,隻無聲地歎了口氣。世上有幾人為愛癡狂,以棺築殿,世上又有幾人無聲呐喊,白玉為碑。
這一刻的文浚仿佛身披著一層結界,與這個世界隔著不可入侵,亦不容入侵的距離,他伸出手一寸一寸撫摸著碑上的身影,時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裏。
他第一次見到她,不是在無名湖,更不是在蘭桂坊,而是在一個悲愴的雨夜中。
最疼愛他的爺爺突然發病去世,他從英國回來參加葬禮,母親沒有陪他回來,而父親身邊卻站了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這是文家的新女主人。
也是在這個時候,文浚才猝然得知,她的母親與父親早已經感情破裂,離婚三年,因為怕他傷心,所以才瞞著他。
他覺得可笑可悲。
那天下著雨,他和歐陽在旺角的咖啡廳坐到很晚,喝了四杯美式。
文浚在國外經常喝咖啡,美式或意式,從不加糖,從未覺得如此苦。
歐陽說:“文浚,如果真的覺得心裏難過,你該上醫院看看,那樣你就會知道眾生皆苦。”
文浚沉聲說:“眾生與我何幹。”
是啊,眾生與他何幹,因為走到哪都有文家的庇護,他永遠不會淹沒於眾生,他有他的王國。
讓他難過的不是父母的感情破裂,而是他們對他的隱瞞,在他們眼裏,他如此弱,弱到不能承受一點殘酷真相。
香港的梅雨天氣,窗外飄著雨,燈光像琉璃一般暖澄澄的。
那燈下,似乎有個身影。
文浚定定地朝下望去,他發現居然是一個女孩在跳舞,興許是夜深了,又是雨天,很多店鋪都關了門,整條街上沒有別的什麼人。
燈下那道起舞的身影隔著雨霧落入他的眼底,他從沒看過這樣的舞,柔中帶著一股韌勁,細細一看,卻發現她的舞步,踩著的是雨點的節拍。
沒有舞台,隻有她的背麵一排街燈仿佛為了她,為了這一舞而齊齊亮起。
除了美好和驚豔,再也找不到什麼形容詞。
歐陽的角度看不到這一幕,問:“在看什麼?”
文浚沒有回答,人已經站起來,往外走去。
02
雨依然沒有停的意思。
文浚走得急,也沒有顧上拿傘,一頭砸進雨裏。
可是,剛才女孩跳舞的屋簷下空無一人,仿佛他眼之所見的一幕隻是一場午夜的幻覺,他深鎖著眉,微微有些懊惱地彎腰拾起地上一瓣被踩碎的薔薇。
一定不是幻覺,她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跳舞?
歐陽撐傘跟了出來,見到不可一世的文二少像個傻子似的悵然若失地站在雨裏:“我說文少,你以為你是青春期少年,一不開心就出來淋個雨。”
“誰說我是來淋雨的。”
歐陽看著某人濕了一身,輕笑:“那你來做什麼?”
“找人。”
“誰?”
“遲早會知道是誰。”這句話與其說回答了歐陽,更像是對自己說的。
歐陽搖了搖頭,心想,這家夥病得不輕。
之後文浚便留在了國內,文勁森開始讓他接受公司的生意,剛進公司,那些叔伯們個個虎視眈眈,各個部門要熟悉的事務太多,饒是他能力再強每天也都忙到吃不上一口熱飯。加班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可一有時間他便會來到旺角,來到這家咖啡廳,永遠都選同一個座位。
可是,他再也沒有遇見那個跳舞的女孩,一次也沒有。
他向老板打聽,老板也搖頭一臉茫然地擺手。
這一切,直到瑩瑩出現,他一開始不確定她就是那個女孩。
可是第一次她牽住他的手,奔跑在洶湧的人潮中,她倔強地不顧生命危險去尋找男友,他便被她所吸引。
真正把她們聯係在一起,是那天廣告樓下,聖誕樹前,她不自覺地踩出舞步,又像意識到自己做錯什麼一般悠地收住腳。
美麗的,矛盾的,有意思的。
他的心像被她攥住。
而此時,踱步在文浚身後花層中的是一隻周身潔白的孔雀,白雲這家夥越來越像個主人翁了,一點也不怕人,走到文浚身邊的時候還高傲地揚起了頭,文浚低頭看到它,想起剛剛帶它來到這裏時的日子,一恍,竟過了很多年。
“白雲,過來。”一道清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劉嘉樹朝這邊走來,少年已經長到了一米七八,可能因為異母的原因,他的長相和瑩瑩並不是太像,隻一雙眼睛,格外幹淨清澈,黑白分明,文浚不由得一愣。
“文先生,我可以帶走白雲嗎?”劉嘉樹走到白雲前頭,堵住了它的去路,白雲本能地想要後退閃避,嘉樹身手敏捷地抱住了它。
見文浚沒有出聲,嘉樹抬頭飛快地對他補充道:“這也是姐姐的意思。”
這句話像是帶著某種魔力,文浚深邃的眸子忽然有光彩流過:“你姐姐還說了什麼?”
說到姐姐,劉嘉樹忽然變得有些哽咽:“去年廚夕姐姐她……她說……如果有天她不在了,讓我替她好好照顧白雲。”
文浚像尊雕塑一般立在那裏,一動也沒有動,他的腰挺得筆直,手也僵了,心裏的鈍痛卻有增無減,那麼清晰。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她就開始安排了。
而自己,與他同床共枕、朝夕相伴的自己竟然對她的決絕的心思一無所知,他從來都討厭做些毫無用處的假設,而今竟一遍一遍反反複複在心裏想,如果放她走,如果不用這麼強硬的方樣將她綁在身邊,是否還有別的可能。
至少,至少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沒有讓你對我說什麼嗎?”文浚滿懷期待,他不知道自己還在期望些什麼。
也許是他的目光過於迫切,劉嘉樹被他看得莫名有點驚慌,不由自主地把字音咬得很低,說得近乎小心翼翼:“好像沒……有。”
“到底有沒有?”
“沒有。”
男人卻忽然笑了,他寧願劉嘉樹說出口的是,姐姐讓我轉告你——她恨你,她永遠不會原諒你。
可是沒有。
她對他沒有恨,更沒有愛,隻有失望,無盡的失望。
所以,她決絕而去,隻字片語也未留給他。
“你走吧。”文浚像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般,揚手說。
03
劉嘉樹抱著一隻不情不願的白孔雀走出花園洋房,他嘴裏抱怨著:“胖白雲,你說你怎麼也是屬鳥的,怎麼這麼重,是不是又長胖了,你要減肥才行了。你說姐姐她把你養得這麼好,她就這麼走了,以後你怎麼辦,我……怎麼辦?”
說著說著又難過了起來,眼裏湧起了一層霧,像雨後的森林。
如果這個時候有路人看到這一人一禽,一定會詫異。然後迎麵走來那個人非但沒有詫異,還對他視若無睹,他的長腿邁得飛快,與劉嘉樹擦肩而過的時候,一雙平日暖陽般溫和的眼睛裏溢出了鮮有的殺意。
劉嘉樹認出了他,他是姐姐的半個舞蹈老師,也是她的搭檔葉柏倫。